第6章
清河之上,暴雨如注。
“張屠夫,你披了雨披,咋又還帶草帽?不累贅?”鎮上修電器的光棍李老漢問。
“嗨!鐘醫生讓我帶上!”張屠夫吼了一嗓子,将旁人遞過來的麻袋扔在“碉堡”上。
“鐘醫生?寵物醫生?你咋還找獸醫看病呢?哈!”李老漢覺得好笑。
張屠夫瞪了李老漢一眼。他一臉橫肉,嚴肅起來兇神惡煞,李老漢頓時噤聲。一陣雨砸下來,老漢像被不知名的東西撞了一下腰。
“哎喲”一聲。
“別嫌礙事!戴上草帽,就不會摔跤了!”張屠夫把摔倒不知道多少回的李老漢拽起來,給他不由分說扣上一頂帽子。
他不知道鐘大夫的叮囑是什麽原理,只發現這模樣單純的年輕人真的有些意思。如此戴了一陣帽子後,動作竟然會輕便許多。他大為感激!
李老漢屁股摔得太疼,一開始将信将疑,又迫于張屠夫施加的壓力,沒把帽子摘掉。
沒幾分鐘……
帽子的威力一傳十十傳百,上百號人凡是出門有備而來的,都紛紛頂上。整條隊伍比之前效率提升不少,宛若伫立在河中的堅實人壩,毫不摔跤,幹勁十足。
“獸醫不行?”張屠夫瞟了眼黃燦燦的隊伍,剜了李老漢一眼。
“這獸醫真神!是懂什麽中醫學原理嗎?今天我摔得估計骨裂了,得空就去找他看看!”李老漢說。
張屠夫瞪他一眼,有的人就是不敬畏科學,跟之前那對生孩子貓的夫妻倆一樣,明明自己什麽也不懂,偏要覺得人有病,欺負人家年輕單純麽。
如天氣預報說,雨勢不降反增。張屠夫眯眼看到前方河流沖破一處小小的“堤壩”,心想派人過去加固,正要開口時,一道耀眼至極的閃電轟然劃至。
瞬間爆破的巨響足以震破耳膜,衆人轉身看去,附近一處山坡半邊倒塌,樹木泥石頃刻而下,原本的草坡如紙片被揉碎,驚天的隆隆聲裏只見飛沙走石。
“快跑!泥石流!”
張屠夫心裏咯噔一聲,果斷抛下岸防工事,觀察地形,跟着百來號人奔向溝谷的更高地帶。
雖然那山坡極小,不會造成太大危害,但他悲哀地想:此次天公不幫忙,清平河守不住,鎮子兇多吉少。
喧嘩稍息,他扭頭看向那片壞他們工事的山坡,忽然看到一柄藍色傘随風滾落。眯了眯眼,他覺得好生眼熟!
這是……鐘醫生的傘?!
要他回家,他竟然沒走?他偏偏去那山坡上做什麽?
早不巧晚不巧,遠不巧近不巧,他就在那山坡上遭了泥石流?
他只是個活了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啊!對于很多同齡人來說,還是個初涉社會的孩子啊!
想到那雙攝人心神的眼睛……直到方才……還是鮮活的一條生命啊?!
大好年紀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鐘意,着實站得有些腿軟。反正身上的衣服已經濕透,他幹脆坐下,盤了個腿,坐在被巨龍削掉一半後,堪堪留住的崖邊泥地上。
跟那條龍臉對着臉。
頭頂正巧是一棵顫顫巍巍沒被沖走的老樹,貓妖瞪着眼睛,坐在樹丫上俯視他們一龍一人,有點搞不清楚這事态的走向。
猜過鐘大夫開藥方,也猜過他湊過去觀察龍的身體,還猜過小小的凡人高念白大人的法號,但他一樣都不做。
他……他現在要做什麽?
只見青年從随手挎着的包裏掏出一塊床單那麽大的棉布片,不,就是床單,半是哆嗦地但很是堅持地伸到了巨龍碩大的眼邊。
“心裏的傷,就随風散了吧。”薄唇微啓,剔透的眸像含了水光。
貓妖:??
“畢竟眼淚是自己的,只能為值得的妖而流。”他微眯眸,難過得像也遭遇心傷。
貓妖:???
“你的眼睛很美,不要被烏雲遮蔽。但淚水洗過,它會更清澈。”
貓妖:????
更誇張的是,這條龍竟然收回準備拍出來的爪子,乖乖盤卧在鐘意的對面???
微微風中,鐘意的勵志雞湯濃且深情,只是這深情對象是只大怪物。
“大人,為什麽會這樣?”貓妖跳下來坐在鐘意肩上,貓臉怔忪。
青年微微側頭,叫他一句大人,便授之以漁,用微弱的氣音跟小妖怪解釋:“哭上半個月還不消停,這條龍,大概內心世界豐富,性格敏感。我也是試試能不能灌雞湯。”
天知道鐘意不是文藝的性格,出門前的确覺得依賴貓妖不靠譜,臨時翻閱過許多散文。
巨龍稍稍平息傷心,又瞧見貓妖好端端的樣子,委屈化為憤怒,擡起爪子就要抓它:“你打我,我活了幾百年,誰都不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它面目猙獰,豎瞳危險,獠牙碩大。看上去再來一爪子,再□□的貓妖都會被pia死,更別提受傷的小凡貓。
鐘意站起身,趁着龍都反應不過來,大步上前,而後結結實實地……
抱住了龍的脖子。
“乖寶,”鐘意按住暴走的它,柔軟純淨的臉龐貼在它的頸側,“溫柔的孩子,你值得最溫暖最寬廣的胸懷,妖一輩子總要遇上幾個妖渣,就把它忘了吧。一滴淚不要再掉。”
半是因為這懷抱,半是突然聞到什麽喜歡的氣味,龍一滞,忽然又……
又盤卧下來,緊緊挨住他。
鐘意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氣。
貓妖不能直視:“我只是看它從河裏跑出來,喊它回去而已,就是态度不太好,怎麽就是妖渣了呢?”
還有這鐘大夫,明明看上去稚弱純潔的小凡人,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
鐘意踩了貓尾巴一腳,小凡貓疼得跳起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鐘意拍着它的頸部問。“你為什麽要從河裏出來呢?”
青龍道:“吾乃青園,三百二十一歲,是一條鎮河蛟。前幾日,我靜息睡眠時,隐約聽見河外有人叫我,我稍微一動,發現鎖鏈被人解開。”
“鎖龍鏈被人解開,這不可能。”貓妖小聲對鐘意說,“大人,這龍怕是也不說實話。”
可能看出面前這知心人的疑惑,青龍聲音激動:“是真的,我本來就是個社恐,習慣呆在水底。誰知道有人把我放了。我是條孤寡龍,一沒有親人羁絆,二沒有戀人陪伴,我自己出來有什麽意思呢?”
貓妖:“你怎麽不對鐘大人社恐?”
青龍:“我對好看的人不社恐。”
鐘意:……
青龍:“多少個深夜,我靜靜思考妖生,淚濕河床,任透明的淚珠随着河流而走,這才是我喜歡的生活。”
還真是條文藝龍,鐘意唔了一聲:“既然你這麽喜歡自己呆着,為什麽又要在天上飛半個月呢?”
青龍語氣悲憤,道,“其實也不只是因為貓妖打我而生氣為之……我……我看不清路了……我百年前入河之前,還能看見清平鎮西頭那棵樹上的每一片葉子,結果這次視物一片模糊。我以為哭着哭着就會好一點,根本沒用!今天才碰到你們倆。”
鐘意覺得離譜至極:“近視?”
青龍從一只爪子裏掏出一只金屬塊塊,上面還套了個塑料袋袋。它娴熟地用爪子戳了戳,熟悉的開機音樂響徹在半邊山坡上。
“之前有個人把手機掉河裏了,我可能玩手機過度。”
一人一貓這才明白青龍關于“社恐”這樣的時髦用語是從哪來的。
貓妖打斷它:“好古老的手機啊,沒電怎麽辦?”
青龍擡起一只爪爪,拿着手機做了個優雅的拈花動作,指尖迸射出灰白的電波,方才50%電量的手機恢複到100%。
鐘意:“………………”
整天在戶內(河底)看手機,宅得要命,難怪會近視。
貓妖忽然喵喵一叫:“你今天可算找對人了,鐘大人靈力非常,懸壺濟世,一定能幫你解決這近視眼!”
“真的?!”青龍喜出望外,碩大的龍臉上露出嬌羞的笑容。
“呃……”鐘意想了想,決定參照正常生物看病說起,“如果要知道準确的近視情況,先排除假性近視對你視力造成的影響,需要用托吡卡胺進行散瞳。”
話音一落,他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上午時還只想搬個家,離妖怪們遠遠的,下午怎麽,就真的開始考慮做妖怪醫生了。
可能還是受不了任何一個動物在他面前有哪怕一丁點的不舒服吧。
“你有積蓄嗎?大概需要買十幾桶那麽多的托吡卡胺。”他補充道。不是摳門,是他窮。
貓妖在鐘意耳畔大大打了個哈欠:“它有,它肯定有,龍最摳門,藏好多寶貝。狠狠宰它!”
“對了……老龍,你讓我們再從你角上刮點沫沫下來,都說龍角能治咳嗽……”貓妖困恹恹地說。
半個多月的大雨忽然按了個休止符,《正在直播》的記者驚訝地收了話筒。
清平鎮鄉親爬到自家屋頂上看太陽。久違的陽光讓人不适應,大家從來沒覺得這一輪金烏如此可愛如此美麗。沒有梧桐葉的遮蔽,水洗過的天空明淨透亮,像一方寬廣的水晶。空氣裏彌漫着草木的味道,清新宜人,久違的婉轉鳥鳴響徹在耳畔,街道中的流水在潺潺退去。
老頭老太太大姑娘小媳婦們在房頂上叽叽喳喳。
“都說清平鎮有神仙保佑吧,嘿,根本不會鬧什麽水災。我就老老實實守我的祖宅祖田!”
“對了,這麽老個鎮子,從來就沒有發過什麽自然災害!”
“就算是快淹了,嘿,那神仙也會撥拉出一只手,關掉這雨。”
是住在鎮東的人首先看到,一位周身濕漉的年輕人。他抱着一只貓,赤着腳,沐着光,從遠處而來。雖然有些疲憊。
“這是……”
“鐘意!”張屠夫站在清平鎮牌樓下,沖着遠處走來的人激動叫喊,眼眶都紅了,“我還以為你……”他剛才一直想要去泥石流那邊救鐘意,可是被四五個壯漢攔住了。
街道上,幹事崔哲正在組織清掃淤泥,望了一眼鐘意的模樣,忽然一怔,他心裏湧起一種奇怪的錯覺:上午沒好氣的讓這鐘意把雨關了,他這一身水,就是關雨去了……
鐘意莞爾,視線卻停留在鎮頭空地上,一架突兀的、剛剛降落過來的直升飛機上。
走出來的人身穿深灰色便服,長褲收攏在靴中,簡單的裝束,卻掩蓋不住一把奪目的好身材,舉手投足間優雅至極。
長相更是鐘意罕見到的英俊。眉目深刻,鼻如懸膽,目光投來時,有讓人難以忽略的震懾感。
“白澤先生?您怎麽來了?是聽到消息,回來抗洪?”有人一眼認出這個經濟學家。
如衆人所知,清平鎮本身雖不出名,但孕育出過一個名人。街坊四鄰也常引以為傲。
鐘意雖然一心讀書,不懂什麽經濟學家,但也聽過這個名字。是他剛決定要搬來清平鎮的時候,小彭拉拉雜雜科普給他的,說白澤是華國經濟學領域貢獻最深遠的人。
他之前把這人腦補成一個五十多歲的禿頭啤酒肚。
怎麽可能會長成這樣?
更沒想到這麽年輕有為的先生會直直走向這邊,第一句話便是問自己。
“你從哪裏來,剛才在做什麽?”他看了看鐘意瑩白的腳趾,視線向上,落到那只酣睡的貓兒身上。
鐘意如今對巨龍和貓妖都能再無崩潰之意,可不知為什麽,看着這位成功人士,這位凡人的犀利眼神,總覺得能看到被看到心底,洞穿他的思緒,讓他不禁後背發毛。
“遛貓,”鐘意挺起堅強的小胸膛,帶着水霧般的漂亮眼睛看向對面,回答得斬釘截鐵,“剛出生的小貓鬧覺,非要聽河水聲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