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顏如玉終究沒有答案。
回到住處, 他掀開袖口看着兩枚微亮的镯子。
他曾經嘗試過取下,卻做不到。當初荀尚平粗粗的解釋,如今看着祝尤的反應, 卻必然不止他所說的那樣。
這真的僅僅是普通珍貴的镯子?
…
直抵無盡夏前,荀尚平看着那條分明的界限搖頭。
敖國的經歷對他們而言只是一次簡單的除惡, 眼下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草木, 才是吸引他們的緣由。無盡夏不如其他詭異之地會主動擴張, 它甚至不會有引誘的手段, 只要保持心智不主動走進去, 它對于任何生靈便永遠是無害的。
但是無盡夏的綠意……非常純粹。
異常亮眼的綠色,遠比一寸之外郁郁蔥蔥的密林要鮮豔得多。
前人有言, 要分辨出無盡夏和普通草原樹林很簡單, 因為無盡夏的異樣從未遮掩。
那是一片看不到頭、充滿着跳躍綠意的平原。
荀尚平:“敖國附近皆是密林,卻獨這裏便是天地接壤的草原, 與東游的魔獸平原有些接近。”只是東游大陸的魔獸平原基本上風蕭蕭血沖天, 壓根沒有現在望之透着的靜穆與祥和。
顏如玉:“你倒是謹慎。”
荀尚平雖然離那界限很近,卻慎之又慎将靈器都拿了出來, 同時腳上有靈光陣陣, 像是将整個人都壓在了原地。
荀尚平:“二十年前,我爹有個兄弟不信邪,硬是拽着他的坐騎飛了進去。結果別說出來了,進去後祖廟裏的命燈都熄了。”
他到底惜命。
Advertisement
顏如玉:“剛進去就熄了?”
公孫谌緩緩而道:“無一例外。”
也便是說, 那與各位修士性命相連的命燈命牌這些東西, 在他們進去無盡夏的時候,就立刻判定了他們的死亡。
公孫谌:“你們回去罷。”
此話一出, 荀尚平和公孫離齊齊看向他, 一個臉色嚴肅, 一個眉頭微挑,說出的話卻是相同。
“你想進去?”
“你要進無盡夏?”
公孫離脫口而出後便搖了搖頭,卻是在說自己,“我便知道以你的性格,怎會好端端說要來無盡夏,家中那些長老要是知道你如此任意妄為,那可真是要将自己活活氣死才是。”
公孫谌淡漠地說道:“他們攔不住。”
荀尚平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他拔出一只腳,那沉重的力道像是用土系功法沉沉壓住,直到他走到公孫谌的面前,“……我要一個解釋。”
這也是顏如玉想知道的事。
昨夜入夢去,他再一次聽到了白大佬的聲音。白大佬的嗓音難得溫和平靜,似乎越接近無盡夏,顏如玉和白大佬的聯系就越清楚。
他其實懷疑白大佬或許就在無盡夏!
可為何非得去無盡夏呢?
書中的主角九死一生,不得已進入無盡夏飽受煎熬,可現在呢?無盡夏并沒有魂石山脈,而這地方的詭谲,也讓其壓根不可能成為鎮壓白大佬的墓穴之一!
誰敢進去送死?
顏如玉在如潮水的質疑中沉默地看着公孫谌,他遮着面紗,卻從眉眼,從凝望公孫谌的長久視線,足以看得出來未盡的話語。
——為何?
漆黑寒霜的眼眸看着他,長久的對視讓他呼吸都将停歇。
久懸之錘重重落下。
——“為你。”
疼痛感在血脈倏地崩塌。
刺痛、滾燙、如同毒液的熱流扭曲成蛇,狠狠地紮進他的心口。
…
顏如玉驚醒過來,他的頭很疼,從後脖頸蔓延到了太陽穴,如果他願意承認的話,他的肺部還如同火燒一般。
他弓着腰咳嗽了幾聲,手心按在地上。
嘶——
他的手心被草根紮破了。
幾滴血落了下來,草根吸收了血液後變得更加挺立滋潤,挨挨蹭蹭着顏如玉的手。他伸手碰了碰,草葉機靈起來,快活地抖擻着幾片嫩芽。
這裏是……
顏如玉坐直了身,紮破的掌心搭在膝蓋上。
大片大片無邊荒涼的綠色鋪陳開去,仿佛與天地相接,就連最遙遠之處都染上綠意。充滿着生機勃勃的綠色本該讓人感覺到歡喜,卻因過于旺盛滋長而讓人惶恐。綠得太過真實,就像是一副色彩飽滿鮮豔的油畫,因為真過頭,反而像假。
鋪天蓋地的綠。
他沒有聽到任何的聲音。
包括風聲、蟲聲、鳥聲……毫無生機。
他是怎麽來的?
一顆翠綠核躺在他不遠處,飽滿的綠意幾乎要滴落。
無盡夏。
顏如玉看着躺平的翠綠晶核時,心中浮現了這個詞。
但是他完全不記得他是怎麽進來的。
他最後的記憶片段,是停留在公孫谌那雙漆黑透亮的眼,那眼神太亮,亮到他心悸。
顏如玉咳嗽了兩下,撿起了那顆翠綠核。
或許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奇怪的舉動。不然黑大佬不可能輕易贊同白大佬的說法,就冒然将他引來無盡夏。
為他。
顏如玉閉上了眼,感覺到胸口仍然沉悶。
無盡夏。
顏如玉所能知道的是,這裏并非沒有生靈存在,但外界之人進來,卻是會在瞬間就被無形的屏障抹去存在,繼而逐漸消融、或者被異化。
倘若有人試圖走出去,沿着一頭走上幾天幾夜,最終也還是會走回原來的位置。
出不去。
這便是此地存在的意義。
無盡夏,只進不肯出,如同饕餮。
他慢吞吞地走着,無數綠葉矮倒,讓開了一條單人行走的路。
顏如玉是什麽?
生于顏家,為顏輝與龍丘靈之子,是穿書之人,被原書判定已經死去,活在現世的過去之人。
極西鬼林說,他是芽孢。
魔獸供他驅使的同時,似乎也在無形間影響着他。但是眼下只有他孤身一人的情況下,顏如玉又不得不使用它。他用晶核召出了一只魔獸,費勁爬到它的身上眺望着遠方,除了一如既往的綠色,他什麽都沒看到。
他的腦袋疼得要暈過去。
顏如玉躺在魔獸身上,決定睡個覺。
…
“咳咳咳咳咳……”
顏如玉掙紮着破水而出,整個人都徹底清醒了。
他會游泳。
只是十幾年沒動過了,最開始的幾個姿勢還很僵硬,但是在劃水習慣後就立刻上手,迅速地游水到了岸邊,整個人靠在邊上喘氣。
他差點溺死在自己的夢裏。
顏如玉爬上去,整個人在寒風凜冽中哆嗦,感覺連手腳都麻木了。整片亂葬崗和水域一直都是寒冷逼人,陰郁的環境從來沒有改變過。
他迅速脫下外面幾件衣服,只留着單薄的中衣,然後扒拉着儲物空間想要找一件合适的大氅先抵過去,然後再生火。
……說起來,夢中的亂葬崗,能燒火嗎?
“你進無盡夏了?”
他沒有聽到腳步聲,只以為與從前一樣是聽到了白大佬的嗓音,便沮喪地說道:“我也不知。”他的記憶裏完全空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也不知道黑大佬等人去了哪裏,他還從未有過這種奇怪的遺落,讓他總有些不安。
白大佬陰郁地說道:“只有進了無盡夏,你才能見我。”
見他?
顏如玉恍惚,抓緊了手裏的衣物。
有一只手,極其冰涼、刺骨的寒冷,它貼上了顏如玉單薄的脊骨。落水後的中衣完全無法遮擋少年瘦削的腰身,白得晃眼,讓人恨不得掐住那一截細腰。
他顫抖起來,弱小得如同幼獸。
幹燥滾熱的溫度自後腰爬生,立刻竄流到四肢,驅走了嚴寒。
顏如玉:“……謝了。”
他甚至連句稱呼都沒叫,就有些慌亂套上了衣裳,低頭理着亂七八糟的衣襟。只是那忙亂的動作,無形間透露出一絲虛弱。
立于身後的素白公孫谌微眯起眼,陰鸷扭曲的視線停留在顏如玉白皙的脖頸上。
顏如玉待他曾有過濃重的戒心,可是自不知山處後,他就活似個在他面前徹底扒去所有僞裝那般赤.裸,莫說是遮掩,就連心思也總是讓人猜個七八成。
這種羞澀般的避讓與慌亂謹慎,讓公孫谌很不喜歡。
這不是他帶給他的。
原本的純白,在遺失的時刻染上了不該有的色彩。
大手捏住顏如玉的後脖頸,如同把玩着生靈最畏懼的弱點,輕描淡寫地說道:“他同你說了?”分明是連衣襟都燃燒起白色的焰火,陰測測的寒風卻絲毫沒有升溫,無形之間,水邊的溫度急劇降下。
冷得顏如玉顫抖起來。
他感覺自己的牙齒都在打顫,“十……黑大佬?他什麽都沒有告訴我,我只記得他說,你們兩位要來無盡夏,是為了我。”
那句“為你”如今猶在耳邊,讓顏如玉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那種奇怪酥麻的感覺,顏如玉不願再體會。
他下意識轉移了話題,尴尬地拍了拍衣袖說道:“黑大佬不願意告訴我,那白大佬可願意說個明白?這種不受控制的事情,我不想再繼續發生了。”
“轉過身來。”
顏如玉一頓,小心翼翼地轉過頭來。
入眼是繁複華貴的純白寬袍,袖口若隐若現的金色紋路愈發出塵,白大佬喜白,俊美得宛如谪仙。
……如果不是這位谪仙陰沉着臉色仿佛見了鬼。
公孫谌陰測測地說道:“你該叫我什麽?”
有兩個字封印在顏如玉唇舌,許久才撕開阻礙,從喉嚨擠了出來。
“蓮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