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這座仙城歸屬于宣明閣, 偶有出入的修士自然也與他們相關,偶爾往來間,還能看到寥寥幾張熟悉的面孔, 仿若幾十年前曾在牡華天宗見過。

顏如玉恹恹地在街上走着,肩膀上趴着一只小花精,鲛人則是化為魚形玉佩正墜着腰封。

他的心情不太美好。

小院的氣氛壓抑逼仄, 讓顏如玉無法久留。

昨日……

他怔然望着路邊一座酒肆, 耳邊卻回響着黑大佬溫柔的話語。

盡管他心知肚明這不過是趁虛而入的柔化手段,可确實戳中了顏如玉的擔憂。

白大佬肆意妄為慣了,不管昨日是因為什麽而戳中他的興奮點,當他意識到如玉是他欲.望的集合時,他不會讓步,更不會像黑大佬那樣留有餘地。

雖然黑大佬也不可能善罷甘休就是了。

他是偷溜出來散心, 但瞧來瞧去, 這行色匆匆來來往往的人與他不同。他們各有牽挂, 在世上有讓他們奮不顧身的人, 可能讓顏如玉記挂住的卻依舊只有那麽寥寥幾個,除此之外,他在此間當真是孑然一身。

小花精似乎是覺察到了顏如玉的心思, 飛到了他的前面, 用短短小小的胳膊摸了摸如玉的鼻子。

隔着一層面紗。

顏如玉失笑,伸手去捉小花精,将它握在手心,“莫要擔心我。”

他邁步往前走。

實在是無趣, 不如去老地方散心罷了。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後, 身後那座酒肆三樓有人推開了窗戶, 若有所思地說道:“趙柳, 你跟上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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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暗影從屋內消失。

屋內有人說道:“你讓趙柳去作甚?好不容易得閑出來吃酒,不說要品嘗這凡人酒水滋味嗎?怎又去看別的?”

先前說話那人嗤笑道:“你們湊的局,我可甚都沒說。只是看到個眼熟的人罷了。”

當真奇怪,那人應當已經消失了幾十年才是。

按他如今的歲數,已經是白發蒼蒼,行将朽木的時候了。

顏如玉輕車熟路地在包間坐下,同雜寶閣的侍從說道:“不必留人伺候,我一個人看看就行了。”

這是他第三次進雜寶閣,對一套流程熟悉得緊。

他取着的令牌讓雜寶閣待他很是尊敬,聞言送完東西就一應退下。

雜寶閣每十日會有小會,每三十日會有大會。

平日會有雜流。

雜流說的是被鑒寶師覺得不入流但有趣的東西,偶爾也會有人在雜流裏撿漏。今日不是小會,也不是大會,底下是敲定的幾件都是雜流,價格并不高。

顏如玉聽着聞着,也覺得很有意思。

畢竟能上小會大會的都是叫得出名號的貴重物品,可雜流就稀奇古怪了,有的甚為有趣,聽得他津津有味,甚至還拍下了兩件小玩意收起來。

在雜寶閣坐了一個時辰,錢花出去了,心情也好了一點。

他晃了晃茶杯裏泡着的小鲛人,“靈茶好喝嗎?”

魚形玉佩化出的小鲛人腆着肚子,嬌嬌地說道:“飽了。”

今日為了小鲛人,顏如玉可是連着續了好幾次靈茶,這小家夥居然喜歡上了雜寶閣的特質靈茶。他與蘇眉兒想必很有共同語言。

顏如玉的手指沾了水在桌面上胡亂塗抹,他在思慮是否要聯系顏家人。

特指幾位手足。

已經六十年了。

也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記得他?

顏如玉嘆息一聲,眉眼垂落,悶悶地看着桌上的水漬。旁人看來,便是這位嬌客先露出笑靥,不過片刻又有清愁栖息眉間,讓人生憐不已。

忍不住留神,忍不住細看,便忍不住洩了氣息。

這一落痕跡,便讓小鲛人察覺,尖叫道:“如玉如玉,登徒子!!!”

那後面三個字可謂是尖利,驚得裏外都吓了一跳。

顏如玉驀然起身,雜寶閣的侍從也猛地沖了進來。他們本就是修士,尤其有兩個化精期修士,敏銳覺察到了屋內除了客人外還有幾道氣息,當即沉下臉色,“何方宵小!”

有三個身影逐漸顯出來,面露尴尬。

畢竟他們這般行徑确實是不妥。

尤其是袁成和徐若,若非塵緣生硬拉着他們,也做不得這種偷偷摸摸的舉止。

一刻鐘前,趙柳回去不知和塵緣生說了什麽,他就仿佛得了癔症喃喃自語,說着些什麽不可能啊,不應當這樣的話,最終強拉着他們潛行入了雜寶閣。

今日只是雜流,沒有小會與大會,珍貴的物品也不會開啓。雜寶閣的守備雖然嚴謹,卻也不至于像大會與小會那樣滴水不露,居然真給他們悄然進來了。

只是……

袁成和徐若看向那嬌弱少年,雜寶閣的侍從正牢牢将他護了起來。

如果是為了那張臉,那種驚世的容顏,卻也無怪乎塵緣生會這般莽撞沖動,栽在這美人坑裏。

他們的眼神閃爍,游離不定。

畢竟就連他們,在看向那人時,也總控制不住心神的瞬間動搖。

着實蠱惑。

“顏如玉。”

塵緣生的聲音艱澀,“沒想到你還活着。”

這把聲音有點熟悉,就像是在很久前聽到過。顏如玉循聲望去,為首的年輕修士也正看着他,面上依稀有些許舊時痕跡,讓他泛起記憶的漣漪。

原來是他。

塵緣生的塵姓如牡華天宗的藍家一般,掌門往往出自一脈,在宣明閣中是大姓,修士衆多。被白大佬恁死的塵客行與塵緣生應該有不遠不近的血緣關系。

顏如玉:“好久不見。”他簡單打了聲招呼。

不知為何得了這句話,塵緣生的臉色反而更沉重。

既然人認識,而且就有雜寶閣的人守在外面,也做是虛驚一場,各自落座了。

等到屋內只剩下四人的時候,顏如玉雖未邀他們坐下,神色卻也還算平和,“塵緣生,你有事找我?”這人都入門來了,說是平白無事也是不可能。

塵緣生神色莫測地看着他:“是啊,沒想到還能再見。”

顏如玉對塵緣生的印象不好不壞。

當年各自歲數還小,尚未确定靈根。那會的顏如玉就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喜歡與他玩的人倒不少。這些玩伴有好些都是各大仙門所出,塵緣生也是其中一人。

可是後來不到一兩年,這些好苗子一個個都測出來靈根。

便天然有了區別。

人有了差別,便會分出個三六九等,更何況還是這等大事。

孩子是最純粹,這份純粹,分好,也分壞。

有了差別,便有了親疏遠近,從前顏霁嘴裏說的那些欺負他的內府小瘋子,多數就是那些小玩伴。

塵緣生不過作壁上觀罷了。

都是小孩子,有的惡意也不過是懵懂無知,只是長成後境遇各有不同,偶爾幾次遇到塵緣生他都是匆匆而過,倒是沒想到還能再見。

且遇到塵緣生後,顏如玉才真正有了一種實感。

修士與凡人當真不同。

六十年過去了,塵緣生現在的歲數已經八十好會幾,可他的相貌如青年挺立,頂多只有二十歲出頭。若是如玉來歷經這幾十年的光陰,現在已經是白發蒼蒼的老頭啦。

如此,顏如玉待黑大佬先前所說的恐懼有了少許莫名的理解。

倘若易地處之,眼睜睜數着倒計時,看着親近的人逐漸死去卻毫無辦法,這種恐慌足以讓人絕望。

塵緣生站在顏如玉的對面。

他看着少年美麗如昔,不,應當是更勝從前的精致面容,除了不可避免的心神動搖,卻也充滿着懷疑。

他清楚顏如玉的身份。

他不可能在現在仍然保持着這般模樣。

當初天下得知顏家出了個第一美人,兩位仙尊為此争奪不已,這般傳聞雖然确實被刻上榜首,也有諸多人對此記挂,深感有趣。

可真的全然上心的,除了當真見過顏如玉面容的,又會有幾個?

只有真正看到顏如玉,方才知曉這般模樣是如何魅惑人心,哪怕是現下,他那兩位友人正發癡地盯着少年看得入神。

連眼都直了。

塵緣生不怪他們,因為這實在正常。

可沒見過顏如玉的人卻只把這名頭看做趣味,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蓋因凡人的壽數實在太短太短,過了煉氣築基,人就能突破兩百壽數,等到了化精,那更不必說。就算只停步在最初的兩個階段,可是任何一種延年益壽的手段都可以嘗試。

他們腳下有無數大道。

可凡人沒有。

顏如玉是凡人。

就注定了他的存在會如朝露般輕易逝去。

顏如玉迎上塵緣生的眼神,忽而捂着嘴悶悶咳嗽了起來,他咳嗽的聲音發悶,仔細聽來,又有點像胸腔裏含痰的樣子。在苦苦咳嗽了好久後,他才啞着聲音說話,“見笑,這把身子骨有些虛了。”

塵緣生的臉色微變,他細細打量着顏如玉,試探着說道:“你的身體……”

“老了。”

顏如玉:“我與你可不一樣。”

他的咳嗽,就像是老人垂暮,連胸腔都堵滿了痰那般發悶難受。就連說話,其實也是上氣不接下氣,說得很慢,也很細。

青春永駐比起延長壽命來說可要簡單,如此,塵緣生心下好笑,只覺得自己方才是昏了腦袋,什麽都想不到,還以為顏如玉當真找出了能讓自己突破壽命限制的法子……如果真是那麽簡單,也就不會有那麽多悲劇發生了。

塵緣生:“牡,你家的告示還未撤下。”

顏如玉聽得懂他的暗示。

他說的是在他跨越時間線前牡華天宗下的命令,說是他與外人勾結的那條,若是有人能尋到他的蹤跡,就能夠捉去牡華天宗領賞。

塵緣生出身宣明閣,自然不會去貪圖牡華天宗的賞,只是隐晦提點了顏如玉後,他也沒有繼續逗留,只在臨走前淡淡說道:“下次再見不知何時,當年……抱歉。”

說完這話後,塵緣生拎着兩個不願轉頭的友人匆匆離開。

即便清楚顏如玉的真實年紀,可看着他那美麗到讓人移不開眼的容貌,确實會心生動搖。他不願幼時玩伴在垂垂老矣的時候,還要為了自家的昭令奔波逃亡。

他身邊的這兩人也是出身大家,方才他又不小心直接呵破了顏如玉的名字,要是讓他們一個不經意間想起來,那就糟糕了。

畢竟塵緣生不會為了牡華天宗動搖,可旁人會不會……

塵緣生想起藍岚,面無表情地想,那可就不好說了。

雜寶閣內。

顏如玉沒碰從頭到尾都在裝魚的茶杯,另取了個杯子吃了幾口茶,指腹時不時摩挲着茶杯,那模樣有些出神。

小鲛人從茶杯裏探頭,在剛才意識到事情解決了後,他就一直縮在茶杯裏裝魚。

索性他提點的時候只那道聲音最響亮,無人發現有尾小魚躲在茶杯裏。

“如玉如玉,”小鲛人從靈茶爬了出來,下肢不太給力,他挪動着小手手爬到了顏如玉旁邊,蹭了蹭他的胳膊,“他欺負如玉?”

顏如玉将手遞給小鲛人做支撐,搖頭道:“他沒有欺負我,當年的事情不過是小孩玩鬧,都過去那麽久了,我沒想到他還會放在心上。”

說是玩鬧,其實也不止步于此。

他并非是出生便只留在外門的,在最小的那會,會走動後,他就常常會和其他的小孩一起去到內府的一處地方玩耍。

說是讀書寫字,不滿三歲的孩子哪裏會呢?

那到底還是在玩的。

既然是類似學堂,又是在內府,那自然是連藍葉舟的獨女藍岚也在其中。

是的,藍岚其實比顏如玉還虛長幾歲。

如果她和主角的婚姻能成,那是不是要算作姐弟戀?

幼時的記憶,因為他生而知之,所以還是記得。

他記得,藍岚其實很不喜歡他。

盡管他和藍岚的接觸只在幼年,但也正是因為幼年稚嫩,所以天生聰慧刻薄的小藍岚才會沒有掩飾住那惡意。

如果是長大後的她,想必會笑靥如花,就連行事也不露端倪。

他很清楚那群小玩伴的異變産生,是在藍岚檢測出了靈根的時候。小時候的玩伴裏,就屬他和藍岚最惹人關注,他們倆都長得可愛好看,尤其是顏如玉,他雖然是個懶娃娃不肯動彈,卻總有人願意粘着他。

等藍岚有了靈根的消息出來後,原本和睦的小團體便逐漸出現了矛盾。

顏如玉大概猜出來這妮子到底做了什麽。

那會沒想起來是穿書,眼下回想起當年的事情,藍岚真不愧是原著中陰了一把男主的未婚妻,從小就鬼靈精。

大多的挑釁與小打小鬧他都沒有放在心上,唯獨一次真的快出事了,是顏霁偶然遇到救了他。她将顏如玉救下來後,按着那幾個鬧事的小瘋子一頓狂揍,就連藍岚也不例外。

想來也忒解氣。

那會顏霁抱着受傷的小如玉回家,禀告了父母後,顏如玉就徹底住在外門,不再去學堂。

直到他檢測出沒有靈根後,也沒離開過外門。

在那群孩子中,塵緣生确實沒對他做什麽,卻也什麽都沒有做。

顏如玉懶得去跟不慈不愛的父母告狀,每日定時定點跟着侍從來往外門和內府,跟上幼兒園一樣。所以他被欺負的事情,也直到顏霁揍人那會才得以揭開。

但都歲數太小了,就當做童年無知過去了。

顏如玉原也是這麽想的,直到他發現自己身份的特殊,得知藍葉舟和顏輝等人對他的過度關注。對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些修仙巨擘的後代幼兒園有了自己的答案。

牡華天宗的內府有一處學堂,說是給幼童讀書識字,可底下全都是各種陣法,尤其是聚靈陣。在那樣的環境下泡久了,人之開智和靈根會更為純淨,這也是宣明閣和其他交情好的仙門會巴巴将人送來的緣故。

但他能進去的原因與他們必然不同。

顏如玉猜測那上頭幾個是想觀察他會不會有什麽變化。

看似重視,卻也漠然。

他幾番出事,暗地關注的人不可能不知,顏輝更是如此。

如果不是顏霁及時趕去,那次“意外”或許真的會要了他的命。又或者顏霁能及時趕到壓根不是偶然呢?

畢竟她按着藍岚揍得賊狠,一個小姑娘鼻青臉腫地回去,還是掌門的獨女,不可能一點懲罰都沒有。但顏如玉記得那段時間顏霁整日進進出出照顧他,那鮮活飒爽的模樣可看不出受過懲罰的樣子。

試探。

由塵緣生帶來的回憶,讓顏如玉開始審視幼年的事情,當他得了這個結論,心中并不詫異。以他們的心性,不從小盯着那才叫奇怪。

他只是有些興意闌珊,畢竟回憶過去不好的事情,也不讓人舒服。

他戳了戳小鲛人的腦袋,将他重新收了回去。出門的時候,他問雜寶閣的侍從買了好一批靈茶。等回去就将小鲛人的水全部都換成靈茶水,讓他一次性泡個夠。

底下大堂的雜流還在進行,顏如玉卻不去理會,正要穿行過走廊往大門,卻被雜寶閣的侍從攔下。

顏如玉認出那人是剛才預警時最先沖進去的修士之一。

那化精修士誠懇地說道:“貴客若是要離開,可從後門走。”

顏如玉:?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修士,沉默了片刻,“有人在蹲我?”

化精修士苦哈哈地說道:“請貴客莫要問了,後門有幾位化精修為的從者候着。等您出去了,他們會帶您平安離開。”

顏如玉瞧得出來他沒撒謊。

在他帶着許多多令牌的前提下,雜寶閣對他一直都很友善。就連他買東西都是八折,當真是讓人落淚,能讓摳門的雜寶閣吐錢可真不容易。

如果這個修士沒有騙他,可這般模樣卻是頂着壓力在做事般……頂着什麽壓力?方才塵緣生在雜寶閣叫破了他的名字,難道是被人認出來了?

顏如玉在包間內坐着,只有他和兩小只在,又要吃東西,自然會把面紗摘下來。

闖進去的雜寶閣修士都看到了他的長相。

姑且信任雜寶閣修士不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将他的消息賣了出去,那消息又是從哪裏洩露的?便是塵緣生那家夥,也才剛帶人走不遠,不帶這麽快的。

除非是……

顏如玉:“有一個與你們雜寶閣相交甚篤的貴客,方才的騷動驚擾了他,讓他得知了我的身份?”

他揣測,并且在化精修士臉色微變的時候繼續補充。

“他對我有惡意,讓你們雜寶閣留人,可我偏偏用了許多多的牌子進來。一面是不能得罪的貴客,一面是自家少閣主許多多,你這算是從中盤旋另謀法子,想拖延時間讓我跑路?”

化精修士心下大驚,他說的話猜中了八.九。發話的那人确實是雜寶閣不能抗拒的貴客,可将少閣主的客人送過去又成什麽樣子?

自然是不能夠的。

眼下已經送消息回去,只要拖延上片刻,就會有大能趕往此處,務必會穩住那發作的貴客。

顏如玉笑眯眯地說道:“多謝你們這番苦心,不過這會讓你們得罪客人,卻也是不能夠。”他戳了戳在肩膀上的小花精,溫柔地對它說了幾句話,便見它翅膀撲閃,立刻飛了出去。

而顏如玉則是悠哉悠哉地左顧右看,“那貴客,門牌號多少?”

七號房。

越往前的號碼,就意味着越尊貴。

可這個房號的客人卻不是為此,而是他偏愛七這個數字。

不論他走到哪裏,他總愛住在七號房。

眼下,他正慢條斯理地親自烹茶,袅袅茶香在室內散開,沁人心脾。如行雲流水的動作當真是賞心悅目,甚至蓋過了屋內十幾個冷冰冰的黑衣侍者。

這些黑衣侍者渾身散發着冷厲的殺氣,像是一具最得用的兇器,望而生畏。

顏如玉在化精修士的陪同下進來,一眼便望到那十幾件把殺器,沉默片刻後,他輕笑出聲,“我知道是哪位尊上了。”

話音落罷,熱茶也将将煮好。

七號房的主人拎起茶壺,“請坐。”旋即便是茶水沖下。

他給顏如玉留了個位子。

顏如玉信步悠閑,淡定地在位子坐了下來。

“您的手藝不錯。”

他在吃了一口茶水後贊嘆。

“謝謝。”

七號房的主人也很有禮貌地回答。

等各自啜飲得差不多了,這人才又說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顏家的崽子,卻是愛胡鬧。”那不輕不重的訓斥,就像是在責罵自家小輩。

顏如玉出來是遮了面紗的,可修為高深的修士,想要看透也不難。

畢竟這面紗也僅有少許遮掩的能耐。

“尊上與我父親認識?”

“自然是認得。”

這一來一往的平靜祥和,讓門口守着的那位化精修士都有些茫然,都差點以為先前這號房的主人陰森恐怖的口吻,如若磨牙般地念出“顏如玉”這三個字來。

那森然的殺氣可不是作假。

顏如玉這名字聽起來是耳熟,當場想不起來,可鬧完事回去,再認真琢磨下,化精修士也便想起來究竟是誰了。

可不管是誰,他都是少閣主的朋友。

那也是雜寶閣的朋友。

對坐吃茶的兩人已經吃上第二杯了,顏如玉含笑問道:“不知尊上留我,卻為何事?”

對面那中年男人不緊不慢地吃完第二杯,将茶杯放在桌面上,發出輕微咔噠的聲響。這聲音如同信號,七號房驟生冷意,殺意密布。

十幾個黑衣侍者的視線皆紮根在顏如玉身上,倘若眼神如刀似箭,已經能夠徹底戳爛他的身體。

中年男人:“當初你拍下的魂石,如今可安在?”

顏如玉恍然大悟般在儲物空間裏尋摸了片刻,最終掏出來一顆小小的紅石,乳白的光輝悉數被紅兜兜遮蓋,半點都看不清楚。

“原來您是為了這個?”

中年男人死死地盯着顏如玉手中那不足大拇指大小的魂石,耳邊還聽得顏如玉在說:“這顆是我兄長想買的,這做兄長的想要,做弟弟的自然不會不給。卻沒想到奪了尊上所好,罪過罪過。”

顏如玉在問出來是七號房的主人時,就多少猜到了起因。

要是七號房,雜寶閣,這兩者結合在一起,能想起來的也就那一件事了。

當時三號、七號與顏如玉争奪魂石,因為白大佬給的錢夠多,最終是顏如玉不計代價給拍下來了。

事後,曾有人追殺顏如玉,不過都被白大佬給擺平了。

三號房是蘇眉兒,這七號房,自然是眼前這位中年男人了。

他自稱嚴以鳴。

顏如玉在進門時,就感覺到了刺痛的殺意。盡管方才的對話你來我往,皆是含笑從容。可他從嚴以鳴的眼底看不出任何的笑意。

這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

“你的兄長?”嚴以鳴挑眉,暗含惡意地說道,“我卻是不知道,顏虹到了這裏。”

顏如玉曬然,跟這種知道身家根底的人說話就是麻煩,扯個謊言都更費功夫。

“尊上也當知道我的情況,這些年東躲西藏,要是單憑我自己,如何能夠避開家門的追查呢?那自然是要再認上幾個幹哥哥,這做事才算安穩。”

顏如玉臉不紅心不跳地胡說八道。

他哪來的幹哥哥?

倒是有倆想要哥哥幹的,尤其願意做個情哥哥。

嚴以鳴昂首,身後像是有黑衣侍者得了命令上前來,門口站着的化精修士臉色一變,伸手握劍,只那一瞬,黑衣侍者卻是扯下了顏如玉的面紗。

分明他伸手就能做到的事情,卻偏生要讓侍從來。

待嚴以鳴親自用眼看過顏如玉的容貌,眼底登時閃過一絲暗色,低啞地說道:“這張臉,卻是有幾個好哥哥都不為過啊。”

顏如玉:?你變态啊!

他立刻察覺到嚴以鳴的神色微妙變了,如果先前是布滿殺意,現在是在殺氣中還夾雜着情.欲,真叫人晦氣。

這厮太過擺譜,原以為上來就是幹,結果卻愛瞎弄什麽逼格,絲毫沒想過往往失敗死于話多啊!

顏如玉:“……我已經七十幾了。”

他用全身心表示抗拒,便丢了一臉年齡暗示。

嚴以鳴的欲.火卻更上一層,笑着說道:“那豈不是更好?”

臉好看就足夠了,看那外露的細嫩皮肉,層層衣裳包裹下的軀殼自然也該有相應的模樣。這小子得罪他不淺,當年可殺了他好多侍者。雖然只不過是中階,可要培養出來全心全意、得心應手的卻是有些麻煩。

如今便要他肉償,再将他活生生作弄死在床榻上,豈不樂哉?

雖是顏家出身,可畢竟是個棄子,想必就算消息洩露了出去,牡華天宗也不會說上什麽。

嚴以鳴的笑容更深,眸色越濃。

顏如玉:媽的,超級無敵大變态!

他yue了!

怎麽連老頭子都下得去嘴啊!

顏如玉不想跟他繞圈了,直接挑明了矛盾,“當年追殺我的人,是你派出去的吧?”

嚴以鳴:“是我又如何呢?你那個手段殘暴的幹哥哥,眼下不在這裏吧?倘若是在,你又何必發抖呢?”他憐惜地看着顏如玉細膩的皮膚。

那視線粘稠惡心,讓顏如玉感覺看到的地方都瘙癢起來,恨不得撓上兩下。

顏如玉:“我畢竟是凡人,面對惡意殺氣,不這般才奇怪吧?”他一邊說着,一邊把玩着從進門起就一直拿在手上的翠綠晶核。

那翠綠晶核看起來圓潤剔透,當是上品。

黑衣侍者們在進門的時候就用神識查探過了,沒有檢查出什麽來才默不作聲讓顏如玉進去。

眼下,顏如玉摸着這翠綠晶核,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砰!

一道重重的落地聲,像是有什麽重物砸下,讓地面都搖晃起來。

“啊!”

立刻就有尖叫,“魔獸——”

話音剛傳進包間,這包間的牆壁就劇烈搖晃起來。

咚咚咚!

是沉重用力的敲打聲,嚴以鳴的神識外放一瞧,當即臉色就變了。

此刻扒着包間外牆的,正是一只通體發黑的魔獸,這魔獸只有一只獨眼,長在下腹。可渾身上下卻有無數個尖角,尤其是在左右兩條如同爛泥的胳膊上,更是鑲嵌着極其密布的利齒。這頭碩大無比的魔獸正昂着腦袋尖嘯,兩條胳膊用力地貫在牆體上。

正當所有人的神識都留在外面,忽有一道小小細細的驚呼,“屋內也有!

說時遲那時快,嚴以鳴心中預兆剛生,整個人就莫名矮了三寸,險而又險地避開身後彈出來的一條油膩濕滑的舌頭。那舌頭不甘心往下一卷,嚴以鳴早就爆閃離開,一下子出現在屋外,只聽他惱怒地說道:“你們雜寶閣就這麽放縱魔獸鬧事?”

“喲,在這裏呢。”

遠比剛才還要兇險萬分的險兆出現在嚴以鳴的心頭,他的心跳很快,快到幾乎要崩裂,整個人下意識閃身,卻避不開最險要的那只如白玉的手。

那只手出其不意從背後穿過了他的胸膛,捏碎了他的心。

可那只鮮血淋漓的手抽出來後,嚴以鳴那具屍體卻重重砸在地上,化作了一個小木人。

“替死”!

白大佬挑眉,那視線定格在剛才嚴以鳴破窗離開的室內,那只手隔着一堵牆慢慢收緊,像是在拉扯着什麽。

剛逃過一劫附身在黑衣侍者中的嚴以鳴不得已,閃身逃到了大堂。

方才的喧嘩讓還在拍賣雜流的大堂徹底空了。

嚴以鳴出事,那些黑衣侍者自然嘩啦啦跟着出去,且随着人數逐漸增多,化精修士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顏如玉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畢竟那足足有百數之多,壓根不知道藏在哪裏。

這簡直是完全不把雜寶閣放在眼底。

顏如玉:“這到底是哪個主兒?這麽肆意妄為。”

化精修士苦笑:“他是宣明閣閣主的獨子。”

顏如玉認真想了想,“這不對啊,宣明閣閣主只有三個女兒吧。”這兒子是從哪裏來的,而且還姓嚴。

現在的宣明閣閣主應該姓塵。

“私生子。”

化精修士言簡意赅地說道。

然後再悄聲說,“聽說閣主有意讓他兒子入族譜,只是他的道侶啓天夫人也不是好說話的,至今不肯答應。”尤其是有小道消息,說是閣主想将閣主候選人的資格給了嚴以鳴,而不是家中三位女兒。

足以看得出來宣明閣閣主對嚴以鳴的看重。

顏如玉:“渣男。”

化精修士無奈地說道:“這裏就是宣明閣的地盤,雜寶閣明面上還是不想跟他們起沖突的……”他言語間透露出一種“剛才你要是聽我的就好了”的滄桑感。

顏如玉挑眉:“原來是這樣,你放心好了。”

化精修士:?

我放心,我放什麽心?

我就是一百個心都放不下啊?!

邊說着,他總算望外瞧去。

只一見,他便毛骨悚然。

端看方才那擠滿黑衣侍者的大堂卻空無一人,神識外放,便窺見無數血色。地面,牆壁,桌椅,柱子,乃至于高高的天花板,都染滿了鮮紅。撕碎的肢體與骨骸胡亂丢着,粘稠的腦漿和滾燙的鮮血攪在一起,紅紅白白惡心得要命。

唯一站着的人,正一下、一下地踩着一灘爛泥。

不。

那不是爛泥。

那是血肉和骨骸融化的血泥,兩顆咕嚕轉動的眼珠子充滿恐怖與畏懼,卻還是活着的!

公孫谌一腳踩爆一顆眼珠子,幽冷地說道:“我都還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你這雙眼睛卻是愛看。”腳底用力碾了碾,整灘肉泥痛苦痙攣起來。

一張嘴裂開,聲音是無窮盡的絕望與痛苦,撕裂得幾乎是在尖叫。

“繞過我,繞過我,我爹,我爹是宣明,宣明閣閣主,放我,放過我……”

話到最後,更是如同野獸嘶吼。

公孫谌面無表情地踩碎另一顆眼珠子,“啊,我想起來了。我聽說他努力了幾百年,總算生下來一個兒子,如寶如珠地看護着,原來是你啊。”

他心滿意足地将一截手臂紮穿嚴以鳴的嘴巴。

“那正好,待會我就去送他上路陪你。”公孫谌懶得去管顧那厮的垂死掙紮,在他的操控下,嚴以鳴只會不死不活地感受着這極致的痛苦。

“如玉,”他狷狂肆意站在血泊中張開雙臂,素白的衣襟布滿血紅,連臉上都濺着幾滴猩紅,“不來抱抱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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