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五長老坐在顏如玉身旁, 溫溫柔柔地問道:“如玉呀,你可知為何他們又打起來了嗎?”

這個“又”的存在感異常鮮明。

顏如玉語氣幽幽:“……可能是手癢。”

五長老笑了。

他的相貌看起來已至中年,溫潤可親, 毫無任何壓迫感,與二長老剛好是截然相反的類型。

“如果只是這般, 那倒是不錯。”

顏如玉:“五長老, 就讓他們這麽打嗎?”

這話很耳熟。

畢竟他曾經和二長老也這麽說過。

五長老平靜地說道:“十七郎的脾氣有些執拗,我們的話,他是聽不進去的。”

仙鶴的主人們正在打架, 身為從屬的仙獸,它們卻也怡然自得繼續往前飛,毫無半點要去打群架的念頭。顏如玉現在回頭看,都幾乎看不到黑白大佬的身影。

不過鋪天蓋地的光霞卻是看見了。

修仙世界的大招與大招如果不考慮殺傷力,那真是璀璨的光彩。但只要一考慮到這背後的代價,就忍不住蹙眉。

顏如玉:“他的脾氣,有時候也好過頭了。”

這喃喃自語說的乃是黑大佬。

五長老又笑了。

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就跟個親近的鄰家長輩一般。

“他對重視的人才會如此, 實際上那脾性……”

他住了口, 像是回想起了什麽。

“就算是另一個走向的他, 也不失為一種可能,不是嗎?”

顏如玉眨了眨眼。

五長老這意思……

他道:“您是已經……”

五長老笑眯眯說道:“我們看着十七郎長大,那究竟是不是心魔……外人說是, 那便是咯。”

顏如玉莫名有些喜歡他, 如果他不将藥搞成藥汁那德性,他會更喜歡他。

都修仙世界了, 不都搓丸子的嗎?!

“現今回去, 倘若找不到那些魔修的話, 或者找到那些魔修,也無法解決問題。以如玉之見,要怎麽解決會更好?”五長老道。

顏如玉沉默了半晌:“如果最終都無法解決的話,那就遷出整個仙城的人,再徹底燒毀那座城。”

一座仙城要建造起來耗費不少,這樣的法子當真釜底抽薪。

譬如掌管這座仙城的仙門其實是禦獸門,雖然禦獸門家大業大,産業遍布各個大陸。但是一時間要他們毀掉一座仙城,他們肯定舍不得。

五長老哈哈大笑:“禦獸門雖然不是雜寶閣那群摳門玩意兒,可要他們毀掉自己的根基地,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顏如玉:“生死攸關,可由不得他們。”

救人與不救人,端看怎麽做。

顏如玉最近逐漸發覺,他對極西鬼林的掌控能力越來越強,之前僅僅只是能召喚出五只魔獸,可是那夜在幻境裏将飛行魔獸召出來的時候,他卻再摸不到那層限制了。

召喚魔獸或者仙獸,對于修士的意識海有極大的要求。

例如公孫谌收服的仙鶴群,只要他想要,就能夠無盡數地召喚。可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一次性幾只十幾只仙獸就是極限了。

顏如玉這又是另一個方面,他目前召喚魔獸需要晶核作為媒介,然最初有的數量限制已經在無形間都被抹除了。

雖然他還未嘗試過。

顏如玉微蹙眉頭,與詭異之地相連得緊密,不一定是好事。

可他兜裏還裝着一只小鲛人,也沒有說這話的餘地。

五長老說話的動靜,将顏如玉的注意力給抓了回來:“如玉是怎麽看待十七郎的?”

顏如玉斂眉:“十七哥……是個好人。”

他說完這話,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這聽起來真像是給他發好人卡,不過在顏如玉心裏确實是這麽想的。

盡管大佬并不這麽認為,可評價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唯心不是嗎?

會容忍,會壓抑,會扭曲自己的欲.望,只是為了不傷害這個存在……哪怕仍然會失控,那份克制,還是讓顏如玉感動。

雖然那惡念着實讓人不敢動。

顏如玉的手指蹭了蹭光滑的仙鶴羽毛,語氣有些輕飄:“如今會有這樣的局面,真要說哪裏出了差錯……那或許是我的出現。”

話一出口,顏如玉就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好茶,好茶。

不過這倒也是顏如玉真實的想法。

但他不是在後悔。

他現在對白大佬還有用,還能幫着他離開那鎮壓的墓地;也達到了他想要扭曲劇情的目的,雖然代價是他自己的身世更加錯綜複雜了。

白大佬一步步掙脫束縛,黑大佬不會再面臨那些渾噩痛苦,盡管鎮壓解除後的記憶融合仍是個問題,但黑大佬也不是那種願意一無所知的人。就目前的結果來說,不正是他想要的嗎?

五長老:“我倒是覺得,這是樁好事。”

顏如玉認真看向五長老,或許是因為這些年間遇到的年長者,除了同輩人都不是什麽好種,他甚少得到來自于長輩的意見。

五長老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笑得有些慈祥,“雖然不知十七郎為何會有如此變化,但我猜那時候的公孫家,做得也不怎麽好吧。若是那時候有你在,或許不至于此。”

他說得有些隐晦,複笑道:“且以十七郎的性格,不管他變化再大,那性子還是獨。自己要的東西,便要捏在手裏,有人與他搶……呵呵,敢與他争奪的人還真是少見。這一回是自己打自己,就算沒有如玉,他們也不可能會容得下對方。”

顏如玉的嘴唇動了動,五長老對自家的猜測,倒是準得出奇。

“那如果……”

他收住聲。

一個一直以來都困擾着顏如玉、讓他始終無法應下承諾的原因如鲠在喉,讓他吐不出來,也塞不進去。

如果公孫谌的悲慘,其實是他引起的呢?

就算作者乃至于這本書都存在問題,可至少有一件事是真的,當年顏如玉每次打賞後,作者都會讓公孫谌的待遇好上幾章,然後再次跌落更深的谷底。

這種反反複複的折磨讓主角徹底黑化,從此再回不了頭。

如果只是一部小說,對于這種惡心人的操作,讀者或許能像當年的顏如玉那樣痛苦棄文,再也不看。

可這已經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顏如玉抿唇,而這人,自然也是真實存在的人。

他之前的種種行為确實是在幫忙,可說到底,也只能是彌補。

禍不在他身,卻是因他而起。

以這種行為換來的真心,他好像沒這個資格。

五長老見顏如玉消沉下去,跟朵焉巴了的小花一般,便覺得有些可愛又好笑。這才多大的年紀,就這般愁悶,這十幾歲的孩子,在他的眼中甚至連他歲數的零頭都不到。

顏如玉在他看來,跟剛出殼的稚鳥差不多。

五長老:“事未經,便言難。這可不是我們公孫家的做派,你瞧着難,不試試,又怎麽知道結果呢?”

顏如玉幽幽地說道:“您說笑了,誰敢在那兩位身上試試呢?”

說不定試試就人沒了。

五長老大笑,拉着顏如玉起身,“怕甚?你瞧,他們可不是在前頭等着我們了嗎?”

他話裏的暢快坦然,也的确感染了顏如玉,讓他的心情不自覺輕松了許多。随着五長老站起來,顏如玉便見在仙城之上,黑白兩道身影一閃而過。

只是底下仙城的百姓與修士在看到半空有大佬在打架,已經紛紛避開,不敢停留。

尖叫、吵鬧、瘋狂的流石,讓整座安逸的仙城化作了吃人的魔窟。

顏如玉:“……”

這,笑不出來。

大佬,你們在幹嘛?!

他看不清楚大佬們要做什麽,尤其是他們的動作過快,擱在他眼裏,基本上都化作了殘影。

直到最後分開,黑大佬的手中掐着一人的脖子。

不是白大佬。

那看起來是個相貌普通的修士,面帶驚恐,正在半空拼命蹬腳。只不過一把橫空的冰劍抵着他的脖子,掙紮的兩下已經劃破了皮肉,那寒意侵蝕着他的身體,讓他逐漸失去力氣。

白大佬卻是沒有蹤影了。

仙鶴在高處落下,五長老看着黑大佬捉着的人,饒有趣味地說道:“這人便是魔修之一?”

黑大佬将他摔在地上,不知做了什麽,他抽搐了兩下,便暈厥在地。

他淡淡說道:“自己跳出來,倒是明顯。”

宣明閣的人雖然慢了一點,但是塵緣生恰好趕上了這人被捉的過程,凝神觀察了好一會他的臉,便蹲下來從儲物镯子裏取出了一點藥水,快速地抹在了那個人的臉上。

顏如玉正在邊上看戲,一時間驀然背後一涼,旋即前後左右,甚至頂上半空都烏泱泱擠滿了各種顏色的肉墊!他的視野一下子被占據得幹淨,什麽都看不着,卻能聽到接連幾聲嘶吼與咆哮,加之慘叫連連,那吵鬧的動靜讓顏如玉有些茫然。

但這肉乎乎的一堵肉墊,他倒是感覺出來是什麽了。

是魔獸。

好多、好多只魔獸堵在了顏如玉的周邊。

顏如玉挑眉,他沒有将晶核拿在手裏吧?可這感覺的确是極西鬼林的那些魔獸……他伸手摸了摸最靠近的那只魔獸,發現應該是那種皮糙肉厚的大個子,粗粝的皮膚有點凹凸不平,牢牢擋住了外面的風雨。

他心神一動,圍着他的魔獸也下意識都讓開了。

但只讓開了一條小縫。

顏如玉無奈,只能透出聲音去,“十七哥,五長老,二長老,塵緣生?”

他一個個名字點過去。

冰涼的嗓音單單響起來:“幾個魔修偷襲,被魔獸撕了三個,殺了兩個。”

是黑大佬。

背後塵緣生咽了咽口水,別看公孫谌說得那麽平淡,方才揮劍的瞬間,那淩然冷漠的殺意,讓他現在的皮膚刺痛,仿佛是朝着自己來的。

血腥的撕咬都比不得公孫谌那一劍,直接将兩人都變作冰塊給擊碎了。

人被變作冰,變作另外的物體,總會心生一種詭異扭曲的惡心。

那種非人感,怎麽都不舒服。

顏如玉得了公孫谌的話,便再次讓魔獸讓開了位置。

這一次魔獸們很聽話,慢慢挪動着讓顏如玉出來了,他從讓開的地方擠出來,回頭看,那包圍着他的是五六只肉肉的魔獸,硬要說的話,有點像是長了無數只眼睛的肉.球。然後還有四五只飛行魔獸,看他們觸須上的鮮血,可想而知剛才滅殺魔修的究竟是誰了。

五長老:“如玉可以操控魔獸?”他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驚訝。

顏如玉:“之前需要觸發的東西……但是今天我并沒有将它取出來。”

他自己也有些困惑,回頭又看了看魔獸,下意識伸手去摸。那些魔獸全都是惡心恐怖的模樣,可是相處久了,顏如玉有些脫敏了,對着滿是眼睛的肉.球都摸得下去。

手指碰了碰最邊上的肉.球。

一陣淺淺暖暖的高興意識傳了過來,讓顏如玉驚訝地瞪大了眼。

他好像……能感覺到魔獸的意識?

魔獸真的有意識可言嗎?

顏如玉知道仙獸是有的,雖然有的就跟幼童一般,有的不會說話,如公孫谌的那些仙鶴。但會不會說話和有沒有是兩回事,仙獸之所以成為仙獸,那是因為他們跟前世的貓貓狗狗一樣可以馴化交流,甚至有的還很聰明,很類人。

可魔獸的話……有人會試圖跟喪屍僵屍交流嗎?

在世人的眼中,魔獸就是這種兇殘無智的面貌,只殘留着破壞的本能。

可方才那道高興……

不只是高興了。

除了高興,還有淺淺的焦躁。

顏如玉很快分出來,那焦躁的情緒不屬于被他觸碰的這只魔獸,而是屬于後面沒被碰到的肉.球還有飛行魔獸。他們擠擠挨挨,猶猶豫豫,都想要讓顏如玉摸摸。

顏如玉:?

他忍不住去摸了摸後面的。

又一道淺淺的高興。

一時興起,顏如玉給每一只魔獸都摸摸頭。

它們很乖,也很安分。

似乎是曉得要排隊,所以每一只都認真等着,被摸夠了時間,就挪開來給下一只魔獸。顏如玉有些蒙圈地摸完,看着自己的右手陷入沉默。

這一批魔獸都沒有哪只是渾身粘液,摸起來也不會惡心……但是這種奇妙的滿足感是怎麽回事?

他知道這種情緒不屬于自己,但還是會被那情緒給感染,不由得也露出個笑意。

塵緣生看着顏如玉那詭異的動作,忍不住吐槽:“你不覺得這些魔獸很可怕也很惡心嗎?”

淡淡的不高興。

顏如玉出聲安慰:“沒事,你們雖然醜醜的,但是都很厲害。”

淺淺的高興。

塵緣生:???

将魔獸都送回去後,顏如玉才有點奇怪地蹙眉。

半晌。

他看了眼黑大佬,“趁着十七哥抓住的那個魔修還有口氣,要不先問問仙城的情況。”他沒有說剛才的事情,而是先問起了剛才唯一活捉的魔修。

剩下的不是給公孫谌殺了就是被魔獸給撕了,至于白大佬……

顏如玉不敢在這時候問黑大佬,這怕不是在火上澆油?

公孫谌:“二長老已經在問了。”

二長老果真是個雷厲風行的人,在他們處理襲擊魔修的時候,他已經将那被捉的人的神魂給拖了出來,直接強行搜魂。

塵緣生給那人塗的東西,讓他的僞裝都消失了。

果然是曾經在幻境裏出現的魔修!

魔修的魂魄極其痛苦,在搜魂的過程中逐漸消散,直到二長老重新睜眼的時候,他的魂魄已經徹底消失了。

二長老平靜地說道:“正面撞上靈氣風暴的魔獸确實是意外從南華大陸逃離,這些魔修就是為了将它抓捕回去,才會故意驅使它停留在這裏。”

塵緣生忍不住插嘴:“那頭魔獸的能力就算是産生幻覺,可遍及整個仙城的大型幻境也太不可思議了。”

二長老的聲音有些冷硬:“這種奇怪的魔獸,在南華大陸,不只是一頭。”

近處的修士們聽到這話,都忍不住渾身一冷。

這種強大的魔獸,在各處詭谲之地不是沒有,但基本上都是坐鎮一方的霸者,怎麽會這麽簡單就遇上……而且聽公孫二長老的意思,這種存在在南華大陸很常見?

宣明閣的師叔道:“二長老,敢問他的來歷是?”

他的輩分在宣明閣雖然高,修為卻是一般,對待公孫二長老的态度便很是尊敬。

二長老淡淡說道:“南華,入夢來。”

白日裏,公孫二長老的話,讓不少人大吃一驚。

入夢來的名號,就算是沒有與南華接觸過的修士,也多少聽說過。

就跟東游牡華天宗,北玄公孫世家一樣聞名修仙界,入夢來身為南華第一大派,它的傳聞自然是流傳于各處,不至于默默無聞。

可也因為南華的特殊地域,讓東游和北玄對南華大陸不甚了解。

然再不清楚,也知道那些魔修不安好心。

畢竟白日二長老也說過,那頭魔獸雖然強大,但必須依附于人的夢境生存,所以他們為了喂養那頭誤入靈氣風暴的魔獸,保證它能生存下去,便使了手段生生将靈氣風暴拖延在此,讓整座仙城的人都成為它的養料。

而一旦進入幻境發動的領域,除非魔獸放手,不然他們是離不開的。

那問題又回到了最初,該如何斬殺這頭魔獸?

顏如玉燒掉整個仙城的辦法不是不行,但是這只能毀掉幻境生存的根基,無法确保所有人都能從幻境裏離開。

更何況,這座仙城的所有者——禦獸門并不願意這麽做。

屠魔獸,仿佛成為了最後一條路。

顏如玉沒有參與讨論,其一是因為牡華天宗的人也在場,他懶得搭理;其二是因為白大佬消失了,不知道人去了哪裏;其三則是他被魔修襲擊那瞬間發生的事情,讓顏如玉急于研究。

黑大佬簡單提及白大佬的蹤跡:“瘋子與我都察覺到了魔修的氣息,便都收了手。”

黑大佬突然撒手是去捉魔修,原來白大佬也是……這份打鬥争執鬧得白日的仙城很不安穩,這其中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在作秀呢?

顏如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黑大佬。

手指在桌面敲擊了幾下,顏如玉索性不去想,說起了方才的事情:“我好像能夠和那些被召喚出來的魔獸互相聯結,我能夠感覺到它們的情緒。十七哥與白鶴們,也是如此嗎?”

冰涼的視線落在顏如玉身上,黑大佬沉思了片刻,召出一只纖長漂亮的白鶴。那只白鶴的個頭縮小了許多,只到腰部的位置。它伸長着腦袋蹭了蹭公孫谌的手指,然後邁着細腿走到了顏如玉的身邊。

顏如玉看着素白漂亮的仙鶴,忍不住伸手去摸。

“不會,它們雖然與我定下從屬契約,但只會聽命行事。我無法感覺到它們的情緒。”

黑大佬的話讓顏如玉忍不住蹙眉,他信手召喚出一只小小的魔獸。

那魔獸是真的小,且顏如玉招的時候只想着體形小就足夠,結果只招呼出一只黑乎乎的霧球。若要論顏值,這霧球可能是他看過最正常的魔獸了。

只是那魔獸似乎膽子很小,在看到白鶴的瞬間就倏地躲在了顏如玉的背後。

很淺很淺的畏懼讓他想笑。

還從沒有看過弱小的魔獸,而且這種害怕的情緒傳遞過來後,顏如玉仿佛也能夠體會到它的害怕。

畢竟它個頭那麽那麽小。

黑大佬挑眉看着顏如玉的動作,“你方才沒有經由晶核就能夠召喚出魔獸,再加上你說感覺不到上限……或許是你在與我們結契後,意識海比從前要更強韌了;也有可能你的變化還在繼續。”後者指的是顏如玉身上的各種詭異。

顏如玉希望是前者。

如果是後者,那未知等待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公孫谌突地說道:“如玉,你将魔獸收回去,再試試看。”

顏如玉微愣,他擡頭看向大佬。

黑大佬平靜的語氣像是在描述一件簡答的事情,“試試看其他的詭異之地,與你是否有感應。”

顏如玉:“……”

他将霧球收了回去,旋即閉上了眼。

公孫谌斂眉,也随手将剛才化出來的白鶴收了回去。

他的心情像是好了一點。

過了一刻鐘,顏如玉睜開眼,表情有點一言難盡。

他看了眼公孫谌,艱難地說道:“……我感覺我好像能夠和古雲說話。”

無盡夏。

鲛人古雲泡在水裏,天上瀑布不斷拍擊下的飛流濺出無數的水沫,那傻乎乎的巨人後裔圍坐在水邊,或是在睡覺,或是趴着,看着都無所事事。

無盡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外人進來了。

不管是誤入的鳥獸修士,還是那些帶着魂石入內的魔修,一切都恢複了從前的寧靜。

那種萬古之前才有的安靜。

生活在無盡夏的生靈已經太久太久沒有感覺到那種絕望的死寂。

然那死寂再如何消磨着生靈的存在,也不如這萬年間魔修的絞殺侵蝕,人海戰術對于巨人後裔是沒用,但繞過那些蠢笨的大家夥卻不難。

一點點失去自己的族群,直到最後消亡。

這就是鲛人看到的最終宿命。

無法變更。

乃是因為這是每一代鲛人首領死亡前留下的最後預知,每一代、每一代……直到落在了古雲的手裏。

宿命已成定局,鲛人一族确實認命了。

可古雲不認命。

那一日,他感覺到了芽孢的來臨,心中頭一次有了驚濤駭浪。

從未有任何一個鲛人預知到這一點。

他将藍送給芽孢。

沒有鲛人可以走出無盡夏,但或許藍可以。

在芽孢離開的那一天,所有的鲛人都沉默地伫立在水邊,一日又一日,直到那憨憨的巨人後裔說:“走,了。”

他們離開了無盡夏。

鲛人一族卻沒有感覺到同胞的隕落。

古雲第一回 笑了。

不管此後鲛人一族究竟如何,但他最終為其留下了一絲血脈。

因為那是芽孢親手帶出去的生靈,無盡夏的偉力無法懲罰于它。于是在這之後,古雲不再忌憚那些魔修的來臨,左不過那結局早就一眼望到頭了,倒也沒什麽差別。

但是一天天過去,那間或會出現的騷擾卻徹底消失了。沉浮在水中的古雲幽幽地擡起手,在自己的眼前劃過。

成熟的鲛人已經可以稍微控制住預知的方向了。

“我不希望那些魔修能夠進入無盡夏。”

奇怪的是,古雲并沒有看到他想要看到的內容,被他預見到的,是在之後的某一日,那遠去的芽孢顏如玉會說的話。

鲛人不信邪地滑過一次,再一次。

“我不希望那些魔修能夠進入無盡夏。”

仍舊是重複的字句。

鲛人嘩啦啦地從水面冒出來,魚尾反射出的璀璨光芒,是鲛人們最自得的存在。他們的尾巴,總是驚豔到讓人移不開眼。

那些鲛人沉默地看着古雲,古雲則是怔愣地回看他們。

“呵呵……”

先是低低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旋即是仰天大笑。

僅存的十幾尾鲛人在寬敞的水底徜徉,又在水面高歌,那快活的歌聲引來了好些個巨人後裔。他們最是喜歡鲛人們唱歌,但是好多好多年不曾聽過了。

鲛人們快活地在水面上哼着空靈的歌兒,清澈的水底鋪滿了滾圓的珍珠。

是芽孢的願望呀……

所以無盡夏屈服于芽孢,再無人踏入其中。

他們從此知道,那幾乎永恒既定的宿命,徹底消失在了歷史長河中。

青藍色尾巴的鲛人破水而出,露出赤.裸的上半身,蒼白的皮膚冰冷異常,帶着璞的手指劃過濕漉漉的頭發,古雲幽冷地說道:“都感覺到了吧?”

十幾尾鲛人在他身後齊齊點頭。

巨人首領趴在水邊泡着水,聞言也傻愣愣地跟着點頭。

古雲有些憐愛地摸了摸傻大個的膝蓋,語氣卻越發冷漠,“雖然芽孢的聲音尚傳不過來,但是雅兒已經‘看’到是與那些魔修有關。從前不動,是宿命既定。如今宿命已改……無需我多言了。”

芽孢既有所求,他們必會應允。

空靈、輕曼、悠遠的歌聲響起,仿佛穿透了大陸,仿佛落在歷史長河裏,一點一點無聲的侵蝕。

窺見歷史者,為何不能撥動脈絡?

他們本就是偷窺歷史的幽魂!

在幽冷陰暗的一處地方,交接的人遲遲還不來。

那入口隐蔽,站在那裏的人臉色有點難看。其中一人小聲說道:“再不來,開啓的時間就該過了。”

身後那道入口開啓的時間都有數,容不得有任何的偏差,如果錯過了,就一定要等到下個合适的時間才能開啓。

可偏偏駐守這裏不是個好活,每隔一段時間都必須輪換人,不然時間久了,守在門外的人就容易被門後的陰暗詭異侵蝕,沾染上那些不好的因果。

為首的人咬牙說道:“再等等,可能路上耽擱了。”

他說得沒錯。

來交接的人确實是在路上耽擱了。

他們明明是按照之前定好的時間過來,也是按照步驟啓動了傳送的法陣,卻偏偏沒料到那法陣突然失去了作用。陣師慌忙檢查,卻發現或許是使用的時間太久,所以法陣需要大量的靈石重新補充能量。

陣師二丈摸不着頭腦,“不可能,昨日剛剛檢查過,不可能會失效啊!”

這是意外。

勉強等到陣師補充完靈石後,隊伍匆忙經過傳送抵達了“那地方”。經過剛才的意外,那些人已經有些着急,各自駕雲趕往地方,正此時,明明應該每天都有人負責的領地,突然滋生了靈氣風暴,正正擋在了要橫穿雪原的他們面前。

這也是意外。

為了繞過靈氣風暴,他們不得不放棄距離最近的雪原,從危險的魔林穿行而過。

而這,已經比尋常晚了足足大半日。

“那地方”等候的人已經臉色蒼白,有人喃喃說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我們……”他們不是牡華天宗那群什麽都不知道的蠢物,那門後的東西有多可怕,他們是隐約知道的。

“咔噠……”

“司徒!你瘋了?!”

雪聲踩過,為首的魔修一下子捉住了最靠近入口的人,“你要作甚?!”

時間已過,他們無法再輪換了。

這時候開門,就等于送死!

那叫司徒的魔修呆木了很久,突然一下下撕開了自己的臉皮,将一條條的皮肉抛了下來,一邊撕扯皮肉一邊笑起來,“嘻嘻嘻嘻——”

他發瘋地将自己撕成了半具白骨,那瘋癫的舉措讓其他魔修都忍不住退開。

盡管魔修确實都是兇殘之輩,但是任是誰都沒法一邊對自己下這樣的狠手,一邊還笑得詭異非常。

司徒的笑聲驟然中止,整個人頭也不回地朝門撞了過去。

這一回為首的人沒能拉住他,那挾着紫紅的光芒撞在入口上,卻沒能将那看似普通的門扉撞開,反而被吸附了進去。皮、血、肉、骨骼……強行擠壓進了門內,被徹底包裹住了。

所有看着那道入口的魔修都咽了咽口水。

司徒,意外發了瘋。

讓他們看到了還有如此詭異的死亡,也讓他們心裏埋下了一顆驚悚的種子。

一環扣一環。

歌聲輕曼。

全都是,意外呀!

顏如玉在睡前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不知為何,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快意,但與此同時,又好像消耗了大量的精力。明明什麽都沒做,但是又感覺做了好多的事情,才讓精神如此空乏。

他又揉了揉眉心。

黑大佬淡淡地說道:“頭疼?”

顏如玉:“就是覺得有些累,早點睡就好了。但是十七哥……你打算就這麽坐着?”

黑大佬:“在隔壁也是坐,在這裏也是坐。在這裏還能看着你。”

顏如玉:“……”

很好,很坦白。

顏如玉默默蓋上被子,安靜如雞。

他以為自己只是累了點,卻沒想到頭剛沾到枕頭的那瞬間就昏睡了過去。

那過快的速度,讓觀察的黑大佬微微蹙眉。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踱步到床邊細細打量着顏如玉,旋即伸手一點點抹平他眉間的褶皺,自言自語地說道:“先前是我……随後,會是那瘋子吧?”

既然連他也陷入過幻境,那沒道理,那家夥不會。

已經接連三夜,都還未掙脫出來……

黑大佬斂下眼底深沉的惡意。

真是不錯。

已經睡着的顏如玉沉沉地呼吸着,毫無感覺身邊人的惡意。

他難得真的睡着了。

沒有亂葬崗,沒有幻境,什麽也沒有,睡得渾渾噩噩,直到突然被一尾小鯨魚抽醒。

魚腥味讓顏如玉還未睜眼就忍不住先呸呸了幾聲,痛苦掙紮地說道:“打人不打臉……又是你?”

他看着正漂浮在半空中的小鯨魚,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你不會就是那頭制造幻境的魔獸吧?”

他睡懵的時候,說話有些直率。

想到什麽說什麽,藏不住。

這話一出,就連空白的空氣都充滿了僵硬。

等下?

空白?

顏如玉看了下周圍,确實都是白茫茫的空白。

這是幻境?

還是還未創造出來的幻境?

顏如玉若有所思,卻被一聲僵硬的尬笑打斷。

“哈哈,我怎麽會是那麽厲害的魔獸呢?”

顏如玉看似恍然大悟地點頭,“你說得不錯,你不可能會是那頭蠢得被困住的魔獸。”他撩虎須又摸了把虎屁.股,趁着老虎沒反應過來生氣前立刻展開下一個問題。

“你将我叫醒,不會只是想來敘舊吧?你找我何事?”

他微蹙眉,不會和白大佬有關嗎?

他這一次入夢,也不曾看到白大佬和亂葬崗。

小鯨魚終究是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顏如玉在罵他,生氣地又用魚尾巴抽了他一下,憤怒地用魚鳍在地上狠狠拍了一下,“哼,你自己走!”

然後直接消失在顏如玉的眼前。

看那意思,原本小鯨魚是準備帶路的。

顏如玉:“失策了。”

他應該等晚點再摸一把虎屁.股。

既來之則安之,魚鳍拍地後,那些空白都漸漸褪.去,腳下出現了路。

顏如玉一腳踩上去,那空白消失的速度更快。

他沒有去觀察周圍的景色,下意識踩着小路不斷往前走,不知為何,他的心情也有些焦急。

像是在期待什麽,卻又在恐懼着什麽。

他一步步走,不知走了多久,最終一道淡淡的光芒出現在眼前。

像是……

顏如玉不由自主靠近那光芒。

像是洞穴的出口。

透過那道光芒,顏如玉發現自己站在了平地上。

滴答——

有水聲。

很近。

他循着水聲看去,是粘稠的水滴。

很久很久才滴下來一滴。

然後……

顏如玉心有所感,猛地朝中間看去,那是個熟悉的大池子。

很淺,但是鋪滿了各種色彩的液體。

有……

顏如玉的呼吸微窒。

“嗬嗬嗬……”

那是失去理智嚎叫的野獸,是痛苦中垂死掙紮的怨鬼,瘋狂化成粘稠的泥肉,用恨意澆灌出慘白的骨骸,暴戾勾勒出殘留的意識,怨恨死死爬行在魂魄裏。

啪嗒——

又滴落了一滴靈髓。

正滴在開裂的森森白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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