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chapter 15

白澤不見了。

與他一起不見了的，還有陸揚抽屜裏的兩千塊錢。那是葛青春上個月發的工資，陸揚将一部分裝進了錢包，另一部分随手放進了抽屜，現在打開一看，無影無蹤。

比起擔心，陸揚更多的是憤怒。他扔下手中的塑料袋，那裏面裝着尚且溫熱的飯盒。他沖出了宿舍，連一口飯都沒顧上吃，便開始對學校周圍的網吧進行地毯式搜索。白澤顯然是躲着陸揚，所以并沒有去就近的網吧，但是陸揚一旦性子上來了，也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主兒，他打開手機地圖搜索了以N大為中心所有的網吧甚至黑網吧，快到午夜時，終于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網吧找到了白澤。

這家網吧位于地下，雖然有空調，但是還是充斥着一股地下室的黴味，與煙味、汗臭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讓人忍不住想皺眉的味道。陸揚想起了之前白澤身上的味道，基本也就是這種類型的。他皺眉看着眼前坐在靠牆角落一排電腦前的人，白澤正在玩他在陸揚宿舍裏玩過的那一款游戲，也許是玩得久了覺得累吧，他脫掉了鞋，半蹲半坐地蜷縮在椅子上。身上穿的，居然不是陸揚借給他的衣服，而是之前換下來的他自己的那一套。這些衣服那天換下來之後，陸揚原本是準備扔掉的，又怕刺激到他，這才扔洗衣機裏轉了轉，晾幹後便塞進了櫃子的角落，沒想到白澤居然也翻了出來，甚至于連那頂标志性的帽子也重新回到了頭上。

一想到這個人居然在他的宿舍裏翻箱倒櫃，陸揚的怒火更盛，當下他走過去站到白澤身旁，嗓音粗重，火星直冒：“起來。”

白澤原本一手鍵盤一手鼠标玩得正歡，聞聲捏着鼠标的手頓了頓，立即停了下來。他沒有擡頭看陸揚，只是在長出一口氣後開始一邊低頭穿鞋，一邊低聲嘟囔了一句：“怎麽這麽快……”

大概是坐得太久了，站起來的時候他有些駝背，他躬着身從相鄰的兩張座椅中間走出來，剛想要擡起頭，陸揚突然揚起手，照着他的臉就是一拳。

也許是沒想到陸揚會對自己動手，又或許是因為一天都沒有吃飯了身體虛弱，陸揚下手并沒有太重，白澤卻被打得向後踉跄兩步，撞到了椅子後和椅子摔作一團，在并不喧鬧的網吧中制造出一陣巨響。

白澤在摔倒後立即扶着地站了起來，陸揚見他反應如此迅速，以為他要反擊，然而他只是撿起了掉到地上的帽子戴好，按了按被打痛的嘴角，漫不經心地問了句：“不就兩千塊錢嗎，至于嗎？”

原本出手打他的時候，陸揚确實有些生氣，但更多的意思，是想打醒他，讓他不要再這麽頹廢下去。然而聽了白澤的話，陸揚這次卻是真的動怒了，他就要沖上去再補一下，網吧的網管已經趕了過來，兩個人一起上前扯住了他：“有話好好說，打架砸壞了機器可是要賠的啊小夥子！”

陸揚無法上前，只能憤怒地瞪着白澤，吼：“你覺得這是錢的事兒嗎？你看看你自己！稍微遇到一點挫折就放任自己頹廢堕落，天天就像寄生蟲一樣縮在網吧裏！白澤！如果你從以前開始就是這麽個人，我寧願我從來沒認識過你，更不會去幫你！”

白澤冷笑一聲：“那你就別幫啊！你以為誰稀罕你幫我？！”

他把手伸進褲兜，将胡亂塞在裏面的錢一把掏了出來，擲向陸揚。粉紅色的紙張在沒到陸揚身前之前便散落開來，飄落一地。白澤一地鈔票中轉身向門口走去，陸揚愣愣地看着他，猛然反應過來，連忙掙脫拉着他的人追了上去。

“哎哎！你的錢——”

兩個網管在身後喊他，他也顧不上去管，沖到網吧門口。由于修在地下，網吧門口便是三十多級臺階，白澤已經走到一半，但是由于體能差距的關系，陸揚還是在他爬完最後幾級臺階的時候追上了他，想也沒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白澤——”

那一刻，陸揚明顯感覺到白澤的身體震動了一下，立即停下了腳步。陸揚也愣住了，跟着他停下來，接下來該說什麽卻忘了個一幹二淨，他看着白澤的帽子，看着他削瘦而耷拉着的肩膀，忽然覺得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們之間最美好的那一段日子。白澤一直不胖，陸揚記得那個時候，白澤背對着他，雙手扶着牆，他伸手摸向他的腹部，就能摸見最下面的幾根肋骨明顯凸了出來。然而那個時候的白澤雖然瘦，看起來卻是精神的，腹部和四肢也有肌肉，現在的白澤卻虛弱而無力，包括握在陸揚手中的手指在內，仿佛一使勁，就可以捏碎一般。

陸揚腦子放空了有幾秒，終于反應過來，但仍然沒有松開白澤的手，拉着他轉身往前走去。

雖然隔着幾條馬路就是晝夜一片繁忙的火車站，網吧所處的這條小巷子卻連路燈都沒有，在午夜中顯得寂靜而昏暗。陸揚拉着白澤離開了網吧的門口，走進了更加黑暗的陰影中，停下了腳步。

他原本想松開手的，但是剛站住，就感覺白澤用拇指和其他四指輕輕捏住了他的手，那種像是怕他會松手一般的小心翼翼的動作，讓陸揚實在沒有勇氣掙脫。

他明明剛剛才打了他，還說了語氣很重的話，但是只伸出了一只手，便攔住了白澤離開的步伐。之前也是這樣，白澤從沒有真的想要甩開他，更何況那晚還發生了那樣的事。陸揚不是傻子，昨晚的求歡是什麽意味他不可能裝作看不出來。

時隔六年的今天，即使樣貌改變，性格改變，不再是當年那個學習優等，老師喜歡同學欽佩羨慕的孩子，白澤對他的感情，仍然像那時一樣，無聲而又執着。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白澤從來沒有主動索求過他。剛嘗到成人的隐秘的喜悅，陸揚更多的，只是遵從自己直覺的追求，想盡辦法滿足自己的欲|望，當他終于開始猶豫，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自己在勉強白澤時，白澤也只是用身體來證明自己的感情。他向來不像陸揚一樣善于表達，而現在，當他終于主動伸出了手，陸揚卻在百般猶豫之後，選擇抽回自己的手。做起來比想象的要輕松得多，他剛一向後使力，捏着他的手指立即放松了力氣，白澤像是要藏起什麽一般将手揣進了褲兜，扭頭看了看巷子外橘黃色的路燈，那裏不時仍然有車經過。白澤又立即轉回頭，像是無法安穩地停留一刻般，又朝另一個方向看了看，腳則不停地在地面摩擦出沙沙的聲響。

原本拉他過來，是想和他好好談一談，勸他要自重，勸他不可以自暴自棄，勸他要對自己的未來負責，可現在，陸揚聽得見他的略顯急促的呼吸，知道他在緊張，他在害怕自己接下來說出的話。

于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最後凝成了三個字。

“……對不起。”

白澤瞬間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微微擡起頭，視線應該是落在陸揚胸口的位置，定定地看着，沒有說話。陸揚像是被釘在地面一般站着，半天再開口時，仍然只是那三個字：“……對不起。”

“……”

“我向你發誓，以前我真的，真的是很喜歡，很想和你永遠在一起……可是白澤，現在我……”陸揚說不下去了，半天只能嘆了口氣。“對不起……”

“……”

說出口之前，陸揚以為自己是可以保持冷靜的，但是一說完，腦子裏卻立即變得一團糟。多少年過去了，那個意亂情迷的暑假，那些年少時的承諾一瞬間通通湧上心頭，可它們都在剛才，被他自己否定掉了，像是生命中重要的一段回憶被強制剝離，陸揚突然有些發懵，再開口時，聲音已經開始沙啞。

“我知道我這樣很卑鄙，可是我騙不了我自己。白澤，我已經——”

——不喜歡你了。這五個字陸揚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他只能頓了一頓，又道：“我很抱歉，我……”

白澤這次迅速地接話了，聲音卻是異常地平靜：“這很正常。”

陸揚愣了愣，低頭看向白澤，但是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帽子的頂心。白澤沒有波瀾的聲音從帽子下傳來：“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不喜歡也很正常……”

沒等他說完，陸揚便低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不是這樣！……根本不是因為這個！如果你一年前，不，半年前就來找我，不管你是什麽樣子，我都會留在你身邊，真的！”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法讓自己像以前那樣了……我扪心自問，我現在喜歡的……”

“是林靖肖，我知道。”

陸揚定定地看着白澤，那一刻的悲傷，是發自內心的。“很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我看出來了。”

白澤的聲音仍然十分冷靜，到這個時候，陸揚終于覺得有些違和，總覺得白澤有些太淡定了。他不由得愣愣地低下頭，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麽，愣了片刻，便聽見白澤問：“那你現在還找我幹什麽？”

昨天晚上，白澤也問過，那你現在找我幹什麽？陸揚愣了愣，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不想再與白澤在一起，可是一旦知道他在哪裏，一旦他不在自己眼前，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地就開始去尋找。這大概是習慣吧，畢竟，在這之前，他一直找他找了六年……陸揚深呼吸了一下，讓自己的心緒也平靜下來，然後說道：“我要幫你畢業。”

“畢業就行了吧？”

“……什麽？”

“我說，”白澤自剛才開始就沒有動過，像是一尊人形的揚聲器。“畢業了，你就不會再管我了吧？”

“我……”

“到時候就別管我了。我不想你老這麽管我。”

事到如今，陸揚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