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4

那天,媽媽剛做了油炸雞蛋面,白澤和白漓回來後,她便把剛用過的一鍋滾熱的油放到了地上的鍋架上,白澤被白守明毒打時,摔進了廚房,碰翻了油鍋,整整一鍋熱油,全部潑到了他的臉上。

一個月後,廣東省肇慶市某郊區醫院。

拆下繃帶前,白澤聽見醫生對母親說:“因為中途發生了感染,所以傷口的恢複很不理想。孩子的面部和以前會有很大差別,希望你做好心理準備。”

媽媽沒有出聲。白澤猜她大概點了點頭,因為醫生将手按上了他的肩膀,聲音十分溫和,像是怕吓着他一樣:“白澤,別怕,拆下來就好了。”

雖然眼睛并未受傷,但自從燙傷後,白澤的頭上一直纏着繃帶,只有換藥的時候才能看到東西。他記得這個說話的醫生是個中年男人,臉龐大而寬厚,普通話說得差強人意,但面相卻如彌勒佛般,看着讨喜,也令人安心。當下他點點頭,感覺醫生的手放到了他的額頭上,一點一點,像是蛻皮一般,剝下了他臉上那些白色的繃帶。

那個時候,雖然有些忐忑,但白澤一直期待着康複,擺脫這些總是讓他回憶起傷痛的繃帶,然而幾分鐘後,他就恨不能一輩子裹着繃帶生活。

長久不直接接觸光線的眼睛在室內燈光的刺激下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皮的縫隙中,白澤首先捕捉到的,是母親的臉。那張臉上充斥着驚愕、傷感,如果白澤沒看錯,還有一絲絲嫌惡。母親的嘴角在不斷地抽搐,如果不是顧忌白澤的感受,想必她會立時扭過頭去。

不用照鏡子,只消看母親的反應,白澤就能想象得出臉上的傷疤有多嚴重。母親雖然有時有些歇斯底裏,不可理喻,也嫌他比不過陸揚,但比起父親來,母親對自己多半還是疼愛并且容忍的,但是那一刻,他從母親的臉上看到了嫌棄。

他有些木然的轉過頭去,視線從醫生的白大褂上掃過,定格在了牆上的鏡子上。

不,那好像不是鏡子,而是一只裝飾簡樸的相框,裏面是一張怪物麻木的臉,猛地一看,根本無法從上面分辨出屬于人類的五官,只覺“它”的臉像是一幅拼圖,由若幹塊大小不一的肉塊拼湊而成,讓白澤想起了小的時候,他和陸揚一起看過的一本科幻小說,記得是叫弗蘭肯斯坦,主角是一個被科學怪人用屍體拼湊起來的怪物。白澤雖然沒學過繪畫,但是可以畫出相當精致的素描,他曾經根據陸揚的想象繪制過一副弗蘭肯斯坦的鉛筆圖,也許是他表現手法的問題,畫出的怪物不但不恐怖,反倒有些笨拙的可愛,讓陸揚捏着那幅畫笑了好久。比起那活在想象中的怪物,而眼前的怪物則更加生動的恐怖,像是呆愣地看着白澤一般,看着相框外的世界。白澤不自覺地眨了眨眼,便看見“它”也眨了眨眼。

也許是太震驚了,失去了感官,又或者他其實沒那麽震驚,只是愣了愣,便覺得後腦勺上猛地挨了一巴掌,眼眶裏的眼淚都因此被拍飛了出去,灑在了治療室的白瓷磚地面上。

打他的是母親,她紅着眼眶,聲音尖銳而扭曲:“哭什麽哭!有什麽大不了的,值得在這兒嚎喪!”

她伸手,将白澤從治療床上拽下來,拉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彌勒佛醫生有些看不過去,剛開口說“有你這麽對孩子的——”便被母親凄厲的叫聲打斷:“我家的事不要別人管!”

母親拖着他離開醫院,母子二人沒有任何交流,像是早有默契一般,搭上了去往長途汽車站的公交。公交上人并不多,白澤拉着扶手站在母親身邊,随着車的前進而左右搖晃,只覺得一切都沒有實感,什麽都像是假的,不論是身邊的母親,車外陌生的街景,還是剛才在醫院裏看到的怪物,都不像是該存在于世上之物。腦子空空的,聽到的聲音都像是在空曠的大腦中回蕩,蕩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回聲,綿綿不絕。

“怎麽弄的?”

“像是受了傷……”

“好可憐……”

“快別看了!好吓人的……”

不知是不是前段時間目不能視物的原因,白澤的聽力變得格外敏銳,他在周圍的竊竊私語聲中猝然擡頭,看到了車窗玻璃倒映出的自己的臉。

白澤與玻璃中的怪物無言對視,這次他牢記母親的話,沒有落淚,只是像凝固了一般,看着那只怪物,像是在那一眼之中,便看透了自己的未來。

很快他明白并不是他自己耳力超群,因為母親顯然也聽到了那些議論。下公交後,他們原本應該搭乘班車離開,但是母親卻帶着他來到長途汽車站後門的角落,吩咐他站在這裏別動。白澤看着母親轉身進了馬路對面的輕工市場,片刻後,帶着一頂帽子走回來,遞給他。

不用多說任何話,他接過帽子,戴上,自那天後,就再也沒摘下來過。

但白澤燙傷這件事,充其量只能算是他一個人的災難。他知道,讓母親在醫院無法自控的,并不是因為他的臉,而是因為他們家的現狀。在白澤被燙傷後的第二天,白守明因挪用公款等重大違紀行為,被開除了公職。他們住的房子,原本是廠子分給爸爸的,這樣一來,只能騰出來,還給廠裏。母親原本就是家庭婦女,再加上父親顏面掃地,他們再也無法在這裏生活下去,爸爸雇了輛卡車,載上所有家産,一家四口像逃一樣,離開了那座城。

一路風塵颠簸,白澤的傷口幾次發炎化膿,痛苦不堪,然而他卻不敢作聲。父親像是瘋了一般指使着卡車司機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星期,終于在某天停在了一條不知名的江邊,這條白澤後來無數次想要投身其中的江水有着碧綠清澈的水面,雖然是冬天,但兩岸觸目都是綠色,放眼望去,青翠的顏色幾乎能浸染人的心靈,連這一家人的情緒似乎也随之輕快了許多。

白澤那個時候其實根本看不清楚什麽,雖然紗布已經因為被膿水浸透而拆掉,但是他的臉已經腫得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後來的傷疤會如此嚴重,想必也和那一個星期的旅途有關吧。但那已經不重要了。事實上,白澤這個人,也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他們在肇慶市郊的一個鎮子上安了家,生活過得艱苦而且一團糟。母親租了一間小屋開了個縫紉鋪,父親則整日要麽四處閑逛,要麽就問母親要錢買酒喝。家裏鎮日都是争吵聲,母親幹脆将妹妹送去了寄宿學校,至于白澤,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多餘。

不是在這個家裏多餘。是在這個世界上多餘。

他轉學到了鎮子上的一所中學,讀高三。報名那天,是母親領他去的。當他站在講臺上進行自我介紹時,臺下各式各樣的驚訝眼神像是針一樣,都直直紮到了他臉上,要不是母親就站在門外盯着他,他恐怕會轉身逃出教室。

同學們其實并無惡意,只是他臉上的傷太過醒目,他們實在無法掩飾自己的驚訝,那種讓白澤幾乎想要去死的驚訝。現在,父親不管他,母親也不再要求他要考出多好的成績,但他卻再也沒有勇氣走進校園。高考倒計時一百天的時候,學校舉行了動員大會,白澤則躲在校園外靠近江邊的牆腳下,坐了一個下午。

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眼前這一灣碧水叫作西江。白澤不會游泳,他看着江水,聽着身後高音喇叭裏慷慨激昂的講話,想起初中的時候,陸揚去游泳館學游泳。他原本也想一起去,但是因為母親不同意,最終沒能去成。後來陸揚學會了游泳,便偷偷帶他去了南郊的水庫,說是教他學游泳。兩個人剛下水不久便被水庫的管理人員發現,罵了個狗血淋頭,說他們是不要小命了。兩人提着鞋落荒而逃,等終于聽不見罵聲時,已經跑到了環山路上,兩人面面相觑,忽然又覺得很是好笑,便都彎下腰笑了出來。

想起陸揚,白澤就覺得呼吸急促,繼而胸腔開始窒息般地疼痛。他們走得太突然,他自己又受了傷,根本沒有機會與陸揚告別甚至只是留下一點消息。白澤想起了與陸揚的約定,要和他重逢,只要考上T大就行……可是現在的他,別說走進教室,只是閱讀那些曾經熟悉的書本,都變成了極度困難的事情。他不再認識那些公式,那些單詞,不再想得起那些曾經一目了然的題目要如何去解。真奇怪,明明燒傷的是臉,可是他的腦子,也像是鏽住了一般,再也無法順暢地思考。他害怕文字,害怕書,害怕考試。

白澤掙紮着想要努力,但是學校他不敢去,家裏父親一看見他看書,就跳起來對他連打帶罵,母親根本攔不住。在這樣的掙紮下,三個月很快過去,白澤帶着帽子進了考場,咬牙硬撐着考完四場。六月的南方比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炎熱得多,那天下午走出考場時,他渾身包括帽子在內都濕透了。作為考場的校園裏,人群漸漸散去,白澤站在二樓,看着太陽緩緩地西沉,絕望地明白了,他再也不可能,和陸揚走在同一條路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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