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ter 28

是白澤。他已經換上了陸揚沒見過的深藍色中褲與白色短袖,正蹲在江堤下,面朝着江水,不知道在幹什麽。原本就纖瘦的身形,因為他将自己緊緊縮成一團,而更顯渺小。陸揚連忙朝那個方向走過去,走到離白澤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為免吓着他,陸揚提前開口打招呼:“白澤。”

他看見白澤纖瘦的肩膀輕輕一顫。

“你在這兒幹什麽?”

白澤這才轉過身來,擡頭看了陸揚一眼,便又轉回身去,對着江水輕聲道:“是你啊……”

那聲音,與所有沒等到想要等的人時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陸揚當然知道他在等誰,心中更是苦澀,走近他,聽見他低聲問:“你怎麽回來了?”

“我來看看你……”陸揚剛想像他一樣蹲下,突然皺起了眉:“你怎麽蹲在水裏?”

他這時才看見,白澤的雙腳都浸在漫上河堤的水中,褲子也被濺濕了一大片。聽見陸揚問,白澤卻不應聲,于是陸揚重新站起來,想将他拉起來:“你看你的鞋都濕了!快站起來!”

然而白澤卻蹲着不動彈,陸揚怕把他拽倒,也不能使太大力氣,拽了兩下,見他沒有起來的意思,只能放開手,問:“你怎麽了?”

白澤将被陸揚松開的手搭到膝蓋上,仍然看着緩緩東流的江水。

“沒怎麽,就想這麽呆會兒……”

陸揚發現了,白澤的情緒很不對勁,于是他也不顧水浸濕了鞋,在白澤身邊蹲下來,看着他的側臉,問:“發生什麽事了嗎?你爸訓你了?”

白澤輕輕搖頭。

“沒有……”

“那你為什麽不在屋裏呆着?”

白澤低下了頭。對于現在的他來說,說謊這種需要耍心思的技巧其實挺困難的,所以他沉默了片刻,便說了實話:“我爸說,我呆在屋裏影響他生意……”

陸揚咬牙,果然是白守明!原本以為他就算嘴上說得刻薄,也不會苛待自己的兒子,沒想到真是高估他了!白澤已經失去了對事物正确錯誤安全與否的判斷能力,白守明卻還把他這樣丢在外面,一不小心遇到什麽危險可怎麽辦!陸揚按制着心中的怒意,将白澤全身上下仔細端詳了一遍,看他有沒有什麽變化。他這時發現,白澤穿的中褲和短袖都是又舊又不合體,看來也是不知哪裏來的舊衣服。不過還好,除了帽子不見了,他并沒有什麽不對勁。

“你的帽子呢?”

“我沒戴。”白澤像是吐息一般輕輕嘆着氣,“反正戴不戴帽子,都是一樣的。”

那聲音細弱而憂傷,陸揚聽着,忽然心中一沉:“白澤……”

白澤低下頭。“……我已經知道了。”

他看着淺綠色的水面,用手指輕輕觸摸自己的臉頰。“真是奇怪,明明臉上高一塊兒低一塊兒的,我之前怎麽就一直沒發現不對呢?”

“……你照鏡子了?”

“嗯。我早該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媽媽說人要認清自己,才能有所進步,要是我一直連自己是個醜八怪都不知道,我永遠都不會變正常的。”

陸揚來之前醞釀好的,打過腹稿的所有的話,這下都說不出來了。他呆呆看着白澤的側臉,看着他繼續說着,像是在說給他聽,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臉變成這樣了都沒發現,看來媽媽說得對,我的腦子真的有問題……”

“我好像明白你們為什麽都那麽讨厭我了。就連我自己,看着自己的臉,都覺得真是讨厭,根本不想看第二眼……”

“你知道嗎?小的時候,我和……”說到這裏,白澤的聲音突然哽了哽,“我看了一本連環畫。上面有個女的,因為長得太漂亮,在河邊被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吸引,結果最後化成了水……”

陸揚看着白澤将自己縮得更小,緊緊摟着自己的膝蓋:“我真想也能像她那樣,化成一灘水……不一樣的是,她是因為太漂亮,我是因為太醜……”

陸揚試着出聲:“白澤……”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太漂亮怎麽會化成水呢?太醜才該化成水……”

陸揚伸出手,想要去拍一拍白澤的肩膀,然而手探出去,卻又不敢觸碰眼前這個脆弱的人。他沉默着蹲在白澤身邊,許久,聽見白澤輕聲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說的陸揚會來找我,到底是說真的還是騙人的?”

陸揚聞言一震,立即道:“真的!我說的是真的!我……陸揚,陸揚一定會來找你的!”

“是嗎……”白澤将下巴擱在膝蓋上,道:“那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麽忙?”

“我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

陸揚有些慌亂:“為什麽?你不想見陸揚了嗎?”

白澤搖搖頭。“不是……我想見陸揚,可是,我不想讓陸揚看到我,看到我這張臉……”

說着,他又低下頭去,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仿佛到現在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算了,與其讓他見了我,像爸媽那麽讨厭我,還不如永遠都不見,還能在心底存一個美好的印象……”

陸揚抿着嘴看他,忍不住反問:“你怎麽知道陸揚會讨厭你?你不是說過嗎?陸揚他,他那麽愛你,他不會讨厭你的!”

白澤仍然低頭看着水面。

“你不懂。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麽?”

“我就是知道。”

他知道什麽?也許只是潛意識作祟,腦海中仍然保留着精神正常時自己厭惡他的那些舉動,所以才會這麽肯定吧。陸揚此時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可現在就算抽了,也不可能讓白澤變正常了。他沒有說話,而白澤轉過頭來看着他,問:“你能不能幫我?要是不能,也算了……我自己再想想辦法。”

陸揚看着他無精打采的目光,道:“我幫,我一定幫。”

陸揚讓白澤在河堤邊等他,自己去鎮子裏取他的東西。白守明聽他說要帶白澤走,撇了撇嘴,不說話,白澤的媽媽則不太有興趣地問了句:“去哪兒?”

“去給白澤治病。”

白守明嗤笑了一聲:“神經病怎麽治?”

陸揚皺眉,轉身看他,他也不在意陸揚不滿的目光,一邊整理貨架,一邊道:“行了,随便你怎麽折騰吧,只一點,別花了一堆冤枉錢回來指望我們買賬,你愛帶他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只當沒有這個兒子……”

陸揚終于忍無可忍,暴然怒吼:“白守明,你還是人嗎?!”

白守明被他吓了一跳,險些推倒貨架,反應過來後轉過頭來瞪着他,剛要說什麽,不等他開口,陸揚已經兩步沖到他面前,逼視着他,厲聲道:“如果不是你下的毒手,白澤會變成這個樣子嗎?!你現在怎麽有臉說出這種話?!”

白守明的臉色變了變,又立即恢複正常:“誰告訴你是我?!你別胡說八道!”

陸揚冷笑一聲:“你少裝糊塗!我告訴你,你把白澤傷成這樣,就算告上法庭,送你去監獄也沒問題!但我看在你是白澤的父親,而我也沒那個閑心,就放你一馬,以後白澤的任何事情,也不勞駕你們費心,你們愛管不管,反正他在你們身邊,也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說完他轉身,看見白澤的母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陸揚不客氣地瞪了她一眼,大步走出了商店,仍能聽見身後白守明在嘟囔:“……白漓這個死丫頭,什麽都往外說!……”

陸揚不再理會他們。他提着白澤那破舊的背包走出鎮子,白澤仍然蹲在河邊,見他出來,便站了起來。陸揚走近,從包裏掏出帽子,然後用雙手幫他端端正正戴好。

“這樣你能自在一點兒吧?”

白澤用手扶了扶帽檐,點點頭。“嗯。謝謝你。”

“走吧,我們去坐班車。”

“嗯。”

他們沿着河堤往前走。白澤心不在焉地跟在陸揚身後,走路踢踢踏踏的。河堤上的馬路不斷有車經過,陸揚回頭看着白澤走得歪歪扭扭的路線,總有些擔心,便忍不住道:“你走路要看路啊。”

“沒事,我聽着的。”

“聽?聽能有什麽用?”

“人類的眼确實不能觀六路,但是耳聽八方是可以的。”白澤一邊悶頭朝前走,一邊像是自言自語道:“雖然眼睛和耳朵接收的物理信息都是波,但是由于接收波長範圍的不同,它們感知周圍事物的能力有很大的區別。眼睛的感知基于宏觀上光的直線傳播,所以任何被阻擋的光線都不會進入眼睛;但是人耳的感知基于介質的震動,波長較長,衍射能力很強,所以較小的障礙物一般不會嚴重影響信息的傳播,也就是說,只要我認真聽,是不會漏掉周圍的重要信息的。”

陸揚聽着聽着,腳步越來越慢,最後停了下來。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啊?”

白澤聞言,停頓了片刻,道:“不是誰,我自己想的。”

理論上人只需要一只耳朵就可以接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音信息,然而,即使人長了兩只眼睛,沒有身體其它部分的配合,人還是不能接受四面八方的光線信息。得出的結論,是“人的眼睛本身的結構和在人體的分布有嚴重缺陷”。這是高中時,陸揚某一日與白澤閑聊的內容,起因是白澤在通過十字路口時險些被一輛不遵守交通規則的轎車撞到。

然而剛才陸揚問他,他卻說是自己想的。

包括之前他在河堤上講的那個故事也是,那本連環畫,也是陸揚同他一起看的,可他卻刻意略過了陸揚的名字。不同于之前時時刻刻将與陸揚曾經的幸福時光挂在嘴上,現在的白澤,已經不願意承認那些與陸揚一起度過的過往了。

看來,就算是對于現在精神失常的他來說,回憶陸揚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了吧。陸揚內疚得無以複加,如果自己沒把他送回家來,他也不會連變瘋了之後都這麽不快樂吧?他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将白澤拉過來,讓他走到自己身邊的馬路內側。

“不論如何,還是這樣安全。”

白澤也沒有說什麽,只是沉默地跟着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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