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年江城的天氣着實有些反常。
二月裏還溫暖如春,連大衣都穿不住,衛衣加個薄外套就足夠了,沒成想真正入了春,三月的頭一天就下了一場挺大的雪。江城大學南校區的香樟樹仿佛一夜白頭,新綠的樹冠覆着瑩瑩白雪,将剛冒頭的春意都壓下去了幾分。
其實江城冬天很少下雪,更別提這個時節。三月飛雪,對于生長在南方的呂濡來說,非常稀奇,上課時視線頻頻向窗外跑。其他同學也都如此,心思早已不在課上。
講古代文學的教授雖是個小老頭,但很具浪漫氣息,見狀就提前十分鐘下了課,笑說: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天色已晚,約着朋友們去小聚吧,可以吃個小火鍋什麽的。”
同學們歡呼着跑出教室。
“濡濡,晚上一起去吃火鍋呗?”有相熟的女同學來約晚餐。
呂濡笑着拒絕了。
女同學見她收拾背包,随口又問:“你是不是要回家呀?”
雪後氣溫驟降,看天氣預報,低溫還要持續好幾天,本地的同學們都紛紛回家去拿厚衣服。
呂濡頓了一秒才輕輕點頭。
女同學呵着手裹緊外套,有些羨慕的說:“家在本地就是好,随時都能回家。”
呂濡彎着的唇角上挂着淺淡的笑意,沒有回應。
沿着香樟道向校門走,新雪覆地,瑩白可愛,讓人不忍下腳踩。呂濡探手掬起一捧雪,在掌心揉搓幾下,團出一個圓滾滾的小雪球。
她彎彎眼睛,笑了起來。
校門外公交車站附近在修路,雪水與泥土混着,有些泥濘。呂濡光顧着玩手心裏的小雪球,沒留意前面的路況,一不小心踩進泥坑。
這下自己的鞋子遭了殃不算,污水還濺到了旁邊人的鞋子上。
“哎呦我的鞋!”中年女人驚叫。
她穿的是白色皮鞋,污水濺上去特別明顯。
呂濡發現自己闖了禍,一下子就慌了,顧不上自己還踩在污水裏,忙解開背包想拿紙巾給她擦。
只是中年女人脾氣有些急,沒等呂濡找到紙巾,就埋怨道:“哎我說你怎麽回事啊?弄髒了別人的鞋,連句對不起都不會說啊?”
呂濡頓時漲紅了臉,尴尬又羞愧,趕忙停下找紙巾,拿出手機打字道歉。
“對不起”三個字還沒打完,得不到回應的女人已經氣得不行,提高了音量:“和你說話呢,你是聽不懂話還是啞巴了?”
呂濡張了張口,有些發白的唇瓣張合幾下,沒有聲音發出來。
無言的難堪在水潤清亮的杏眸裏彌漫開來。
幾秒後,她想到了什麽,連忙比劃起手語。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火冒三丈的女人頓時愣了下,反應了片刻才問:“啊……你不會說話啊?”
呂濡頓了下,輕輕的點頭。
都怪她,這麽久了還是沒有養成用手語的習慣。
她又把手機遞過去,請她看上面道歉的話。
沒想到人家真的是啞巴,女人的火氣一下子就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尴尬和不自在。
這種情況呂濡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三年前她因為一場車禍而失語,從此說不出話來,剛開始沒有學會手語時,經常被人誤會沒禮貌,比這更難聽的話也聽過。現在好多了,她已經習慣,并能熟練化解對方在得知她不能說話後的尴尬。
呂濡對女人笑了下,示意她不必在意,重新鄭重地道了歉。
女人微愣了幾秒。
面前的女孩子雖然不會說話,但她有一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
瞳仁很黑,很亮,眼底清澈,沒有半點雜質,笑起來的時候,眼波微動,清淺的笑意沿着眼尾徐徐溢出來。
有一種很沉靜的美,讓人很舒服。
公交車進了站,中年女人收回視線,略顯歉疚的說了句“算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就匆匆上了車。
等公交車開走,呂濡才輕輕呼口氣,走到角落裏繼續等車。
西府公館是江城最負盛名的別墅區,能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開辟出這麽一處鬧中取靜的花園別墅群,開發商當初也是下了血本。
當然,回報也是相當可觀的。西府公館俨然成為了江城最頂級的權貴中心,有價無市。
呂濡就在這裏下的車。
穿着筆挺制服的門衛看見她,立刻主動過來給她開門,向她問好。
呂濡禮貌道謝,沿着林蔭道向裏走,最後在一處銅漆院門前停住腳步。
中式的庭院,古樸而典雅,假山流水亭臺花木,每一處景致都散發着“我很貴”的迷人氣息。
這是嚴家的的住宅。
呂濡之所以住在這裏,是因為母親去世前将她托付給了嚴家照顧。
也是那個時候她才知道,她與嚴家的獨子嚴斯九原是有婚約的。只不過兩家年久未聯絡,這婚約還做不做數已不好說。
母親也是走投無路試一試,沒想到嚴家還願意守約,在母親去世後直接将呂濡接回了嚴家。
她在這裏住了快三年。
穿過前庭花園,開門進屋,呂濡先在玄關處站了片刻。
室內很安靜,沒有人像往常那樣跑出來迎接她,喊她“小姐”。
這幾天家裏沒人,嚴叔和席姨回老宅探望老人,并給阿姨們放了假。至于另一個人,自打過完年,呂濡就沒再見過他的人影。
呂濡不自覺地放松了肩背,如果不是知道家裏沒人,她可能不會回來拿衣服。
二樓東西各有一間大套房,她的房間在東側。
呂濡習慣性的瞥了眼西側緊閉的房門,然後才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她一進屋就徑直往衛生間跑去,下午多喝了些水,現在很急,想上廁所,所以一些細節就沒注意到——
比如床尾凳上那件并不屬于她的黑色稠質睡袍。
推開衛生間的門,呂濡還沒來得及看清裏面,沐浴的水汽就鋪面而來。
濕熱的水汽中混合着玫瑰和海鹽的氣息。
是她慣用的沐浴露味道。
有人???
猝不及防,呂濡頓時石化,徹底呆住。
背對着她擦頭發的男人聽到動靜,扭頭看過來。
呂濡來不及收回視線,直直的和他撞上。
四目相對的這一瞬間,呂濡覺得世界都像是被按下了靜音鍵,耳邊除了巨大而急促的心跳聲外,什麽都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麽久,也許只有一秒鐘,呂濡聽到嚴斯九不悅的聲音:“還看?”
男性磁沉的聲線入耳,仿佛一道天雷劈下,呂濡幾乎要魂飛魄散。
她被吓懵了,反應慢了許多,本能的擡手捂住眼睛,表示她不看了。
見狀,嚴斯九不知是氣還是笑,微挑了下眉梢,薄唇勾起,一聲飽含嘲弄的哼笑聲從鼻腔溢出來。
呂濡瞬間抖了下。
“我說……”男人懶散的拖了個長音,尾音上挑,顯得有些故意,“還不出去?”
呂濡腦袋轟的一聲,血液直沖頭頂。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逃走的,等她找回意識的時候,人已經跑到了卧室門外。
她背抵着牆壁,崩潰地捂住了臉。
嚴斯九看着衛生間大敞的門,氣得忍不住又笑了聲。
胡亂的擦了幾把頭發就扔開了毛巾,拿過浴巾圍在腰間,走出衛生間,不出所料,房間裏沒看見人。
嚴斯九挑唇,不疾不徐的從床尾凳上撿起浴袍套上,然後再沖着門外喊:“進來。”
沒動靜。
他并不着急,拖過椅子坐下,好整以暇的看起了手機。
門外安靜了好一會兒,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才緩緩響起。
嚴斯九飛速滑着微信群裏的消息,唇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等門邊露出半個小腦袋時,他才掀起眼皮,遞過去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
呂濡和他的視線撞上,扶着門框的手指不由的捏緊。
她飛快移開眼,強迫自己鎮定,然後邁步走進室內。
“敢進來了?”
嚴斯九慢悠悠道,絲毫沒有擅用別人浴室被撞見後尴尬的自覺,閑适的好像是坐在自己房間裏。
呂濡抿着唇,不回應他這逗弄意味明顯的問話。
好在嚴斯九也并不是真的想得到她的回答,只睨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視線,重新翻看着手機裏的消息。
呂濡靠着牆邊站了會兒,見他坐在自己房間裏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心跳實在是無法平複下來。
沒辦法,這個男人的存在感太強,哪怕只是閑散的坐在那裏不動,也能讓她如坐針氈,無法忽視。
她想了想,深吸一口氣,小步挪了過去,在距離他三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嚴斯九毫無反應,眼皮都沒擡,當她是空氣。
呂濡沒辦法,又挪了一步。
男人還是不擡眼。
呂濡明白他的意思,只好妥協的又向前挪了一步,拉近兩人的距離,令他一擡手就能夠到自己。
嚴斯九這才擡起眼看她。
一雙桃花眼,深邃迷人,明明只是簡單的一瞥,卻讓人誤以為萬般深情,不由自主的想要陷進去。
即便已經做好了心理防備,呂濡的心跳還是有一瞬間的心跳漏拍。她不敢和他長時間的對視,目光輕觸一秒就移開了,然後打着手語問他還有事嗎。
嚴斯九輕微的皺了下眉。
呂濡想起來——他看不太懂手語,也不是很喜歡她用手語和他交流,寧願麻煩點等她用手機打字。
她拿出手機。
【你怎麽在這裏?】
【是有什麽事嗎?】
但嚴斯九并不看,目光不緊不慢的在她臉上游移着,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有下的敲擊着木質扶手。
姿态閑散,但壓迫感十足。
就像他這個人,看起來笑眯眯的好相處,其實最是惡劣,慣會拿捏人。
呂濡就一直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時間緩慢流逝,空氣仿佛越發粘稠,令人呼吸不暢。
呂濡暗中深呼吸,鼻尖嗅到男人身上萦繞着的玫瑰和海鹽的香氣。
原本再熟悉的不過的氣味,混着他身上的熱氣散發出來,似乎就不一樣了。
她頓了頓,又向前挪了小半步,完全走進他的領地。
這下兩人的距離觸手可及,腳尖幾乎要挨在一起。
呂濡舉着手機,擡眸遞給他一個央求的眼神。
見小姑娘服了軟,嚴斯九總算是滿意了,瞥了眼屏幕,直接無視第一個問題,只淡聲道:“沒事。”
呂濡輕呼口氣。
沒事就好,不找她麻煩就好。
雖然不知道嚴斯九為什麽會突然在她的浴室洗澡,但總歸是她莽撞,推門前沒太注意。
呂濡想着怎麽委婉的暗示他,如果沒事就回他自己的房間去,她想上廁所。
但還沒等她想好怎麽組織語言,嚴斯九就又說話了。
“不過,你應該有事吧?”
男人嗓音慵懶,尾音微微上挑,普通的一句話也能被他說出勾人的意味來。
呂濡忍住了想要捏耳朵的沖動,忙不疊的點頭。
對,我有事,你該回你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眨巴着眼睛,無聲地表達訴求。
嚴斯九和她對視片刻,就在呂濡以為他看懂了的時候,他突然欠身,擡手。
沒等呂濡反應過來,臉頰上就傳來痛感。
男人深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語氣溫柔,但卻莫名讓人感覺到危險——
“占完我的便宜,還擺臉色給我看,是不是不太應該啊,小啞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