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兔子繡帕
在嚴苛的防蚊措施下, 京城新增病例一日少于一日,程深墨心裏高興,相信疫情很快就能結束。
這一日, 他正随師父排查病患, 侯爺府的于管家急匆匆過來請太醫令。
韓老夫人上吐下瀉, 忽冷忽熱, 懷疑得了瘧疾, 請石鶴到府中診治。
石鶴不知程深墨與韓纓關系,只以為他想拜師學醫, 才來石府居住。想到墨兒在侯府住了多日, 多有叨擾, 決定帶程深墨一起過去。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不去的話, 程深墨不知該如何向師父解釋, 去的話, 免不了尴尬。
他猶豫不決,下意識看向喻安卿。快救救我!
喻安卿面含笑意:“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去嗎?走的匆忙, 行李還留在侯府沒收拾呢,恰好收拾一番, 帶回住處。”
程深墨愣了一下。安卿竟然不幫他,反而向着韓纓說話。日日不離朝夕相對, 讓他忘了能和喻安卿認識, 不就是因為喻安卿和韓纓為竹馬好友嘛。
虧他以為喻安卿和自己一頭的,實際上人家和韓纓認識快二十年, 他才認識不到兩個月。
論親疏,喻安卿和韓纓更親。
程深墨沉着臉,上了馬車。
怕被師父察覺, 心裏又憋着一股惡氣。他頻頻側頭,看向一臉淡然的喻安卿。
可惡!還有閑情逸致看車外風景。
你即将失去我,你個吃裏扒外的小東西。
終究氣不過。他趁師父出神之際,雙手撐凳子,身體前傾,湊到喻安卿的耳邊,惡狠狠道:“你是不是想幫韓纓勸和?我告訴你,你敢這麽做,我就和你割袍斷義,從此恩斷義絕。”
勸和?喻安卿心底好笑,你們分手有一半是我的功勞。想良姜去,自然是為了狠狠打韓老夫人的臉。
呵呵,誰欺負他的良姜,他可記在心裏呢。
面上誠懇又真摯,說出好聽的話:“良姜哥哥說什麽呢。我之前說過,與韓纓只是普通世交,與你則一見投緣,把你當做最好的摯友。”
程深墨露出心滿意足的憨笑。
馬車驟然晃了一下,程深墨湊近喻安卿小聲說話,屁股沒有坐實,撐凳子的雙手一滑,往前跌去。喻安卿心急手快地拽住胳膊,他一下子坐進了喻安卿懷裏,雙手攬住脖頸。
喻安卿勾起唇角,順勢攬住纖細軟腰,揶揄道:“倒也不必開心到投懷送抱。”
這一幕,老父親看見,差點犯了心髒病。
他急切地拍拍身邊的座位,語氣生硬:“墨兒,你坐過來。”
程深墨蹭地竄過去,低頭斂目,坐姿乖巧,如同受訓的小學生。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他與侯府馬車肯定犯沖,一坐馬車準跌。
懷裏一空,喻安卿的心沉了沉。早知石鶴管得這麽寬,該讓良姜直接住進自己家。讓良姜拜師什麽的,簡直給自己找麻煩受。
韓纓等在門外,見到二人,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滞。
明明才幾日不見,仿佛隔了數年之久。現如今對二人的感受,可以用四個字概括——“又愛又恨”。
他白天帶士兵填平皇宮池塘,累得雙臂發麻,晚上卻無法安然入睡,腦海裏不斷閃現喻安卿譏諷嘲笑的臉。
他的心好痛。為何事情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他愛的兩個人選擇一起背叛他。
他不怪他們,正如妹妹所說,他該早做決斷的,從兩個人中選擇一人,不然也不會釀成如今大錯。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到現在也無法選擇,無法面對。
韓纓情緒糾結,向石鶴作揖行禮,刻意忽視程喻二人。
程深墨樂得如此,韓纓表現得越陌生,他越覺得安心。
雖口口聲聲罵韓纓渣男,其實內心很快平複下來。說到底兩人之間的問題源于身份的差別,源于三觀的不契合,沒有誰傷誰至深,無需弄到仇人相見的地步,只做陌生人即可。
合則處,不合則散,沒必要扯頭花。
程深墨看似活潑,骨子裏是冷漠的。上學時,年年獲選班級最受歡迎的人,與誰關系看似都不錯,是大家的小太陽。但在畢業後,維持聯系的朋友幾乎沒有。別人不聯系他,他便不會主動聯系別人。
他總是那個不甘孤單,又總是孤單的人。
之前在侯府呆了月餘,屢次三番想請安示好,都被人撅了回來,程深墨還是第一次踏入韓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不再精神矍铄,重病讓她面容枯槁,眼神渾濁,呈現出年邁者的頹态。
她看到程深墨,顯出幾分不自然。
程深墨搬離侯府,老夫人起先以為在耍心機手段、故意拿喬。堂堂侯府,一個小小的大夫不可能不心動。沒想到竟是真的。
能把喻安卿帶走,老夫人心存感激。當她看到孫兒郁郁寡歡,消瘦了好些,又心疼孩子身體,覺得程深墨不識擡舉,竟敢讓她的孫兒傷心。
“麻煩石大夫。”
韓老夫人倚在床頭,微微颔首。
渾身抽搐,話都說不清楚,仍極力維持着侯府老太君的威嚴。
石鶴搭脈皺眉,神色凝重。
韓纓心驚不已:“石太醫,祖母狀況如何?”
石鶴沒有說話,招手示意程深墨過來:“你來給老夫人探探脈。”
程深墨應一聲,走過韓纓身邊,聽到一聲“有勞”,沖韓纓安撫似的點點頭。
韓夫人面上抹不開,十分抗拒:“無名小兒也配為老朽看病?!”
韓纓向前低聲勸慰道:“祖母,瘧疫能得到迅速控制,全賴阿墨…程大夫之手。宮中李貴妃已經痊愈,胎兒健康,就是程大夫開的藥。”
“你休想诓騙我!”
她亦有所耳聞,卻固執地不願接受程深墨的恩惠,“石太醫不願診治,老朽換個太……”
還未說完話,腹部疼痛難忍,惡心上湧,不受控制地嘔吐出來,吐了一地穢物,古怪又難聞的氣味充斥房間。
“快拿盆盂。”韓纓急忙喊道。
房間內的丫鬟瞬間亂作一團,拿盂端水。
嘔吐過後,老夫人已呈半昏迷狀态。
程深墨急忙號脈,手壓左側肋骨。脈象微弱,脾髒腫大,症狀嚴重到昏迷。
他道:“老夫人得的是腦瘧,怕已感染大腦。”
石鶴點頭,沉重道:“我等會盡力救治,但小侯爺你要有心理準備……”
程深墨立即開藥方,青蒿為主,輔以鼈甲,希望能保住老夫人的命。
腦瘧疾在現代的致死率也高達百分之十,若有其他并發症,死亡率更高。放到醫療水平低下的古代,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阿墨,你一定要救救祖母。”韓纓眼露悲恸,恨不得跪地祈求。
程深墨:“我會竭盡全力。”
這一刻的程深墨眼神執着,言語堅定,足以安撫人心。韓纓這才發現,原來程深墨并不是弱者。
韓老夫人服了藥,陷入安眠。
程深墨準備随師父離開,明日再上門拜訪。喻安卿也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托人送到家。
韓木羽追至門口。在祖母屋內,她一直沒有說話,怕打擾到診治。
“阿墨,謝謝你。”韓木羽深深福禮,謝謝他既往不咎救治祖母。
“你還願意和我做姐妹嗎?”
阿墨和哥哥鬧崩了。走的時候,連招呼都沒打。韓木羽內心忐忑,不想失去朋友。
程深墨摸摸鼻頭,沖她點點頭。
韓木羽頓時歡喜地緊握他的手,塞了條手帕:“手帕之交是要互贈手帕的。我第一次縫帕子,你不要嫌醜。”
回去路上,程深墨反複觀察,終于勉強認出繡的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是蝴蝶啊?”
很氣,但保持微笑的喻安卿:“栩栩然胡蝶也。”
“原來如此。”程深墨看向他,眨眨眼,嘴角勾起一抹壞笑,“你是不是欠我一條帕子?不能拿純素色糊弄!你要親自繡給我,有寓意的那種。”
喻安卿撇過臉,無聲拒絕。
“繡嘛繡嘛。我會很~~珍惜地保存。”
程深墨撒嬌似的拽喻安卿的衣袖,揚起甜甜笑容。
“咳咳。”石鶴大聲咳嗽,“好好坐,像什麽樣子。”
不挨着坐,也要拉拉扯扯。石鶴心越來越梗塞,孩子不會喜歡喻安卿吧?
是夜。
喻安卿回到住處。這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一間正廳,兩間廂房。院子內打掃幹淨,有兩棵楊樹,中間挂着破爛的秋千。
自出生起,他便住在這裏,直到八歲,母親去世,被接入喻國公府。
三年前,他正式接管暗閣,從一戶商家手中重新買回院子。除了秋千,院子早已不複原來的模樣,沒有留下母親的半分痕跡。
喻安卿命人收拾一新,簡單添置了一些家具。每逢心煩意亂時,便會來到這裏小住。
母親住的主卧,他憑借記憶,重新布置原來的模樣。那麽多年了,喻安卿也記不太清。
只記得床頭挂着綠色帷帳,牆上有一幅明月刺繡圖。一摞摞的繡線、不同大小的繡針常年累月地鋪在桌面上。
娘親以刺繡謀生,他們過得清貧又簡單。十一年前,匪盜闖進家裏,殺害母親,将錢財搶盡一空。他在學堂讀書,逃過一劫。他們都說,母親是被盜賊所殺。
喻安卿始終不信,有哪個盜賊會搶貧窮的孤兒寡母?當年盜賊被抓後供認不諱,已被處死。等他有能力去查時,線索早已泯滅。
推門進入房間,點燃燭燈,拿起桌上一根紅色斷繩,陷入回憶。娘親死時,身旁掉落有這根紅繩。他敢斷定,這不是娘親買的,肯定是兇手不慎留下。
這麽多年過去,紅繩色澤鮮亮如初,如同絲綢質感,卻并不是絲質,亦不是綿質、麻質。他偷偷調查,問遍繡娘,沒有人知道這種技藝到底源自哪裏,有位繡娘說許是偏遠地界的獨特傳承,很少外傳。
喻安卿心想,總有一天他會找到真兇。
他放下斷繩,重新選了一些繡線,從懷中掏出慣用的手帕,在燈火照亮下穿針引線。耳濡目染,雖然多年不曾動針,自信有些功力在。
翌日一早。喻安卿準時拎了點心,到石府等程深墨。
石鶴沒什麽好臉,以前還覺得這孩子身世可憐、端方有禮,現在越看越讨厭,天天上門算怎麽回事,不務正業、舉止輕浮,看着就煩。
喻安卿打開食盒,笑容溫煦:“城西玉家仙香果子,味道清甜軟糯,石叔嘗一嘗。”
石鶴眉頭一跳,玉家的仙香果子乃京城一絕,不僅需要提前預定,還限量供應。他最是喜愛,上次吃還是一年前。
“嗯。”石鶴臉色稍霁,矜持地撚起一塊花型糕點,慢慢品嘗。
“安卿,你今天帶了什麽好吃的?”程深墨奔過來,第一時間查看食盒,“今天帶了好多呢。”
喻安卿笑道:“帶了大家的份。”
眼看石鶴對自己不滿意,喻安卿自然要費心讨好。
程深墨啊嗚咬一口,舔舔唇角碎渣:“好吃是好吃,有點太甜了。”
“有的吃不錯,瞧把你慣的。”商陸亦湊過來,笑吟吟地拿點心。
師姐弟三人,大師兄和二師姐年齡比他大七八歲,結為夫妻,成家另住。商路年齡尚小,沒有成親,死賴在師父家裏。這段時日,和程深墨混得很熟,關系親近。
吃完甜點,程深墨随師父乘車到侯府。
喻安卿把他拉到一旁,塞給他一方青帕。
程深墨沒想到喻安卿真的會繡手帕,而且技藝極好。和自己同色系的青帕,繡着一只雪白的大兔子,足蹬腳踢,四仰八叉睡着。兔子旁側有一個金線繡的‘卿’字。
“咦——兔子造型挺別致啊。”
在他心目中,喻安卿确實是只純良的小白兔。但這個睡姿過于豪放,一點也不像安卿。
他以為安卿會繡簫呢。
喻安卿附和地點頭:“兔子睡覺不老實。”
幸虧他一直抱着,不然被踢下床不知多少次了。
程深墨表示懷疑。
“你收下需答應我一個條件。”喻安卿勾唇道,“日常要用我繡的這條帕子。”
程深墨眨眨眼:“弄髒了怎麽辦?”
“髒了、壞了、丢了,我可以重新再繡給你。”
喻安卿擺出無辜的眼神,吃味道,“難道我和你的友誼,比不過你和韓木羽嗎?”
這也要比?安卿的嫉妒心那麽重啊。程深墨欣然同意。
免費給他洗帕、繡帕,天下還有這等好事,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喻安卿借口太常寺有事,沒有陪同程深墨前往侯府。
實則,夜巒買通左相的小妾,他要親自盤問,左相和奚無記到底如何搭上線的。
師徒二人到達侯府,號診完脈搏。老夫人仍高燒不退,情況不容樂觀。
兩人商量着調整用藥比例,又增添一副暢脾疏肝固本的藥方,以人參、黃芪為主,煎服之。
程深墨抓完藥,到藥房內扇火煮藥。
韓纓後腳跟過來,藥味濃重嗆人,他掩着口鼻,噓寒問暖:“藥童煎就是了,別累着自己。”
“無礙。煎藥之法關乎藥效,不能馬虎。”
程深墨說完這話,愣了一下。記得他上次煎藥,還是為了腹部受傷的韓纓。
那時的他即便累,也滿心歡喜。沒想到不過須臾,愛意已煙消雲散。
韓纓面露難色,他不懂這些,又不舍得離開。想說挽回的話,卻怕程深墨嚴詞拒絕,令二人更加難堪,便這麽一直幹站着。
程深墨漸生煩躁,任誰一直被盯着,心情都不會愉悅。
他道:“你不用看着我,我不會給你祖母下毒。”
韓纓面露委屈,幹幹巴巴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見程深墨滿臉汗滴,掏出繡帕,想要為其擦汗。
程深墨抗拒地瞪他,從袖中掏出青帕擦掉汗水,不想和韓纓再親近。
繡帕一角露出“卿”字,陽光一照,金光閃閃,格外耀眼。
韓纓心下一沉,臉色痛苦難堪,不可置信:“你和安卿,你們……”
拇指擦拂過“卿”字,程深墨心想,這針腳繡的比自己強太多了。
韓纓莫不是懷疑他和喻安卿搞到一起?
嘿嘿。程深墨心底滋生起壞心思,面上似笑非笑,話語模棱兩可:“我與安卿關系如何,與小侯爺無關。”
作者有話要說: 茶茶日記:遠程殺傷武器,成功。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離阿離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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