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三合一 (1)

翟似錦醒來時, 感覺自己應該是在颠簸的馬車上,窗邊的冷風吹進來,凍得她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

這身子一動, 才發覺自己被五花大綁着,連嘴巴都堵得嚴嚴實實, 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夜風掀起車簾, 她勉強分辨出夜色下的山巒,還有半山腰上大相國寺那一團小小的光亮。

所以, 她這是叫人給綁下山了。

至于為何要綁她,令人費解。

“唔……唔……”

她費力地挪動身體,或是踢打木板,盡可能弄出聲響來, 叫外面的人聽見。

要錢要命, 總要說清楚。

誠如她所想,她弄出的動靜叫外面的兩個男子察覺到, 其中一人當即掀起簾子進來, 扯掉口中塞着的棉布。

“小郡主醒了?路途遙遠,不如咱們來談談價錢,打發一下時間。”

翟似錦身子緊繃, 看着眼前俊俏的年輕男子, 靜默了一下,問道:“劫匪?要錢?”

那人不以為然,手中撚着長鞭,單腿跪着同她說笑,“郡主瞧在下像劫匪嗎?”

翟似錦當然知道他們不是劫匪, 畢竟劫匪的目的只會是要錢,且就算去寺廟裏劫人, 至多劫個有錢人家的小姐,綁票換銀兩。

可眼下他們劫的,皇帝的外甥女,當朝郡主,面前這人開口就能喊她一聲郡主,擺明是沖着她身份來的。

“你們若不是劫匪,那你們是什麽人,今夜大相國寺住下的都是貴人,你們能從守備森嚴下将我帶下山,身份怕是不簡單吧?”

聽着翟似錦的問題,男子皺眉沉吟了下,片刻後咂嘴道:“那郡主就當在下是劫匪吧,要錢,十萬兩,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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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似錦冷笑,“确定價格不開高點兒,本郡主就值這麽點錢?”

男子搖頭道:“不,還挺多的,十萬兩黃金呢。”

翟似錦:“……”這不是劫匪,這是在搶錢。

頓了頓,她撐住靠着車廂坐穩,“我不管你們是什麽人,你們既然曉得我是郡主,就該曉得綁了我會惹上什麽麻煩。要錢可以,宮裏不缺錢,可你們要是将我綁得太遠了,大內侍衛一旦追上來,你們兩人怕是活不過今晚。”

男子用長鞭拍了拍翟似錦的臉頰,無所畏懼地笑了笑,“這不是有郡主做護身符嘛,即便是大內侍衛追上來,他們也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這樣猖狂的姿态,真叫人看得牙癢癢。

這時,外面駕車的中年男子朝裏邊喊了聲,“陸三,出來。”

翟似錦面前這個被喚作陸三的人遲疑了一下,轉而繼續用鞭子戳了戳她的臉,最後叮囑一番,“我們兄弟倆只是為了要錢,郡主也只需要乖乖配合,等我們拿到贖金,你自然能平安回去。”

翟似錦還想問什麽,剛張嘴,陸三就動作迅速再次往她嘴裏塞了棉布。

“???”她有些慌了,“唔……!!”

陸三見她羞惱的模樣實在好玩,忍不住啧啧笑了兩聲,“郡主可要聽話,要是壞了我們兄弟倆的好事,您能不能活着回去就兩說了。”

“唔!!唔!!!”翟似錦氣得險些昏過去。

外面的男人還在喊,“你趕緊出來!要是辦砸了差事,咱們誰都別想活命!”

陸三立即收起笑臉,認真地看了眼翟似錦一眼。

翟似錦以為他或許是還想再唠什麽話,結果他擡手就是一個利落的手刀,她再次失去了知覺。

而大相國寺中,燕燕裏裏外外找了三四遍,始終找不到翟似錦的影子,簡直急得想把寺廟掀翻個面兒來。

直到發現房間門前放着一封勒索信,她拿去慌慌忙忙找了趙奕。

趙奕正在跟陳熠商讨接下來幾日要用到的祈福禮儀,甫一得知翟似錦被綁架的消息,當即拍案而起,就要趕去贖人。

陳熠周身寒意冷得吓人,将那信箋拿過來,眼角陡然陰鸷猩紅,壓着喉嚨裏的啞道:“殿下,不可輕舉妄動。”

趙奕愣怔看着他。

他頓了頓,道:“郡主尚未出閣,此事不宜張揚。”

“可表妹她……”

“我去贖人。”陳熠道,“我先行一步,殿下随後再帶人趕來,先将事情瞞下,等找到郡主再說。”

光天化日,在戒備森嚴的皇家寺廟裏,堂堂郡主都被人悄無聲息地擄下山去,這種事情傳出去委實面上無光。

且為了翟似錦的名聲着想,此事一點風聲都不能透露出去。

趙奕思索片刻,最終點頭。

陳熠出門的腳步有些慌亂,高聲喚費康牽馬來,跌撞着上馬,先到禪院門口查看了下綁匪留下來的痕跡,順着線索追下山去。

夜晚的山風刮得人臉疼,陳熠馳騁在馬背上,卻覺眼底澀得發狠,喉口的驚恐幾乎快要溢出來。

分明不久前,他還親自将她從後山送回去,看見她戴着自己送的發簪,低頭笑得嬌羞,叫他忍不住想跟她多待一會兒。但最後卻礙于身份有別,只得将她送回去。

只是沒想到,他剛離開,她便遭遇不測。

正是深夜時分,山路崎岖難行,陳熠颠得陣陣耳鳴,心髒也跳得抽痛,整顆心想的都是快些找到翟似錦,将她完好無損地帶回去。

以前他沒能來得及,如今也不許自己再遲到一步。

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想風都帶給她。

告訴她有一年,他曾見識到過一個豔陽天,她就像是黑暗裏盛開出來的潔白花朵,屹立在陽光下,遽然像道光,照亮他許多年負重前行的道路。

下山的路變得漫長,他仿佛回到了前世宮變那日。聽聞她深夜入宮,他心底生出從未有過的惶恐與慌亂,那也是一個這樣大雪封路的夜晚,他連夜趕馬回到京城,仍舊去遲了一步。

一步踏錯,一生至痛。

如今重來一世,他想起那摧心肝的滋味,心道先将她娶到自己身邊再說,免得她再受半點苦痛。

可她還沒給他确切的答複,忽然生死未蔔。

……

……

翟似錦再次醒來時,依舊被捆在馬車裏,路越走越偏僻,深夜的寒意順着簾子鑽進來,愈發冷得鑽心刺骨。

她緩緩坐起來,用力蹬踹車壁。

這次陸三沒再進來,倒是那個中年男子探頭進來觑了她一眼,“好生待着,胡亂動傷到自己,那我們可就賣不到什麽好價錢了。”

翟似錦的嘴巴被堵得嚴實,一點都叫不出來,只能幹瞪着眼,那人懶得理她,放下簾子繼續在外面駕馬。

陸三的笑聲穿過簾子傳進來,“陸元啊陸元,咱們這一票幹完,以後就徹底翻身了。”

翟似錦絕望地閉了閉眼,一時還真分不清這兩位到底是不是真的綁匪。

真綁匪只要錢,假綁匪怕是要命。

馬車颠簸中,她額頭磕在車壁上,火辣得疼。

正當她瀕臨窒息時,車輪滾着山石的嘈雜聲裏,馬車外一道聲音喚醒了她內心深處的希冀。

有人喚她,“郡主?”

翟似錦坐起來,往狹小的馬車裏四處看。

這是……這是陳熠的聲音?

她的目光最後馬車尾部,居然是道對扇式的後門,從外面鎖了栓,中間有道合不上的縫隙,她從那縫隙裏,看到了陳熠那雙滿含擔憂的眸子。

真的是他!

翟似錦不敢相信會是陳熠第一個來救她,想開口喊他,嘴巴卻被棉布堵得嚴嚴實實。

馬車裏昏暗得不像話,只有月淡淡的月光照射進來,她看不清陳熠在外面做了什麽,只是沒過多久,那扇門被輕易打開了。

陳熠攀着車廂,沿途的寒風卷起他挂在門口的衣袍,他沉着面色跨進來,拽起翟似錦的身子往懷裏揉,力道重得如同想将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般。

“郡主,抱歉,我來晚了。”

其實不晚。

翟似錦被揉得骨頭都疼,但卻說不出話,只能沖他用力搖頭,示意他幫忙替她将嘴裏的棉布取出來。

陳熠微頓,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隐忍,擡手幫她取掉棉布,解開背後的繩結,輕柔在她耳邊安撫道:“郡主別怕,我這就帶你回去。”

翟似錦怕驚動外面駕馬的兩人,張了嘴也不敢說話,只能緊攥住陳熠的手臂,用力點頭,将所有的信任都托付于他。

馬車還在飛快奔跑,陳熠剛才能輕松上來,現在要是想帶她一起往下跳的話,她無疑是個累贅。

腰肢突然被一雙堅硬有力的臂膀托住,她整個人再次落入陳熠懷中,立即感受到一陣無比的安心。

只是這時外面的人卻撩起簾子,看着翟似錦與陳熠相擁的場面,陸三雙手環胸跟看戲似的,笑道:“陳廷尉既然來了,就先把贖金交了吧,不然咱們哥倆好不容易才綁出來的人,就這麽被你帶回去了,多沒面子。”

這個陸三說話真是欠,翟似錦身子剛動了動,陳熠就摁住她手臂将她拉去身後。

“閣下看來并非等閑之人,既然知道我與郡主的身份,還敢讨要贖金,膽子不小。”

“真沒意思。”陸三啧了聲,搖着頭,卻不再說下話。

陸元抓起身側的佩刀,不屑地看了眼陸三,又對陳熠橫眉道:“懶得跟你廢話,不交贖金,就拿你的命來償。”

他話音未落,絲毫不等人反應,舉着刀就沖進馬車亂砍。

陳熠皺着眉頭,攬住翟似錦往旁邊避了下,避開砍來的鋒利刀刃,轉而擡腿踹在男人的腰上,側頭對翟似錦道:“郡主,他們是沖着我來的。”

翟似錦臉色難看,抓住陳熠的手不肯松開,“沖着你來的……?”

她怎麽聽糊塗了,這兩人綁架她,是為了引誘陳熠過來?

即便陳熠在外面樹敵衆多,他們也不可能會找到她頭上啊,她和陳熠之間的關系,天底下知道的人能有幾個。

陸元魁梧的臉上染上一層羞怒,提刀又要來砍,陳熠推開翟似錦,避讓時不慎從馬車上跌下去,陸元也随後跟着跳下去。

陸三留在前面駕馬,回頭瞥見翟似錦那一臉的擔憂,突然提點了她一句,“別想着跟他一起往下跳,他是習武之人摔一下沒什麽,你這種嬌滴滴的郡主要是從這麽快的馬車上摔下去,只怕會摔得血肉亂濺。”

聽出他是故意恐吓,翟似錦心裏的懼意褪去了不少。

她慌亂地從發髻裏摸下一根發簪,察覺是陳熠送她的梅花簪,愣了愣又插了回去,重新拔出一支金簪,上前地将簪尖抵上陸三的脖子,嗫嚅着唇道:“快停車,我要下去!”

陸三連頭也不曾回,許是察覺到她捏簪子的手在抖,他便嘲諷地輕笑道:“京郊十裏地外,有處山嶺上有個翻雲寨,常年靠打家劫舍為生,我和兄長便出自那裏,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郡主是個聰明人,這個時候不該激怒我,不然不用等到陳廷尉回來救你,你在我手中就活不過今晚。”

翟似錦面色微變,握着簪身的手指緊了緊,用力抵着他脖頸,只要再重幾分力道,就能劃破他喉嚨,“本郡主鮮少出門,對山匪一概不知,但你這般衣冠楚楚,怎可能是打家劫舍的山匪?”

或許是陳熠在朝堂得罪的敵人派來的,又或許,是陳熠辦案時得罪的仇家……

但無論哪種,都不該将她殃及才對。她堂堂清陽郡主,長寧帝放在手心裏寵愛的外甥女,到底是什麽人活膩了,居然會想到将她綁來。

知道陳熠與她相熟,并且會在她危難時趕來救她的,不過寥寥數人而已。

陸三專心駕着馬車,對于翟似錦的威脅根本沒放在心上,反倒撇開緊張的氣氛,同她說笑道:“郡主可知,我們大當家的真正想要的贖金是什麽。”

翟似錦平複心緒,根本不信他的鬼話,“你們絕不是山匪,你們另有目的。”

她站在風口處,裙擺被風掀得揚起來,身子單薄得像是随時能被風刮下去似的。

陸三想讓她回去歇着,不要白費力氣,但想了想,覺得這位郡主還用簪子抵着自己的命脈,自己何苦裝好人,自顧随她去。

“郡主覺得在下是什麽人,那便是什麽人。”他懶得争辯,随口敷衍道。

翟似錦微微咬牙,握着簪子朝他皮膚裏刺進去。

“???”陸三倒抽一口涼氣,連忙避着她再下狠手,瞪眼呵斥她,“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他被翟似錦擾了心神,手中缰繩拽偏了方向,等反應過來時,馬車已經偏離道路,猛地撞向旁邊的一處青石,車廂哐啷直響幾乎要散架。

猛烈的撞擊中,翟似錦腦海中一片空白,緊緊抱穩車門,差點被直接摔出去。

陸三一時不察,整個人摔出去一半,翟似錦急切地拉他一把,他堪堪重新回到馬車上。

鬼門關前走一遭,陸三回過神來,神情還有些愣怔。

他大哥怎麽把這種禍害人的小姑娘丢給了他,早知道他去取陳熠的性命多好啊。

然不及他思緒放飛,馬車瘋跑疾馳入了山林,車廂跟沿途大樹撞了好幾回,他再次不受控制直接被甩下馬車。

駿馬無人再掣肘,越發瘋跑起來,翟似錦只覺得被晃得五髒六腑都移位了,背部撞得生疼,下一刻将她狠狠摔回車廂,馬車朝山頂一路狂奔。

山風灌進車廂,呼嘯寒冷。翟似錦腰背快要斷裂,想站起來去控制缰繩,但馬車颠簸晃蕩得厲害,她剛站穩又摔倒。

山路盡頭,大多是斷崖絕壁,馬車如果這樣跑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她心底陡然生出深濃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

這股力道驅使她拼盡全力扶着車壁站起來,風肆無忌憚地吹她及腰的長發,她撲上去拽住缰繩,虎口用力到攥出血痕來。

即便這樣,馬車依舊沒有停下來。

翟似錦一想到自己就要這樣葬身于荒野,渾身血液都變得冰涼,心裏到底還有許多不甘,拼盡全力想要拽住瘋馬,卻使得它更加瘋狂失控,将她颠得幾乎心髒都要跳出來。

完了。

快要到山頂了。

橫豎都逃不過這一劫,留在車上等待的只有墜崖一條路,如果跳車的話,至多摔個半身不遂,起碼還有口丨活氣兒。

翟似錦輕喘一口氣,剎那間做好抉擇,抱着撞麻的胳膊起身,扶着車壁走到車門處,剛想剛下縱身跳。

身後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你沒事吧?”

翟似錦肩膀陡然一震,回頭看到陸三從馬車後門攀上來,“你?”

陸三上前來拽她胳膊,“快走,不想活命了?”

“?”她思緒是真的被打亂了。

這馬車眼看就要山頂,要是不幸遇到懸崖,車上的人都要葬身于此,這種時候陸三身為綁匪,還回來做什麽。

“走啊?”陸三見她傻眼了,他急眼了。

翟似錦原就緊張的心情瞬間緊繃得不像話,壓着聲音問陸三,“是誰派你來的。”

說是綁她,現在卻折回來想救她性命?

陸三懶得跟她解釋,只道:“趕緊跳車,晚了就真的大羅神仙都救不了你了。”

翟似錦拒絕他伸過來的手,扶着車門跟他保持一段距離,既能保持自己随時可以跳車,又有了跟他談判的資格,“你背後的雇主是誰?”

“……”陸三一默。

眼瞅着時間緊迫,他連剛才摔下馬車身上沾的草灰都沒來得及拍幹淨,這樣急匆匆就追上來救她性命,她居然還跟他談條件。

“你不必管我們兄弟身後的雇主是誰,現在趕緊跳車,還有活命的機會。”

翟似錦發出嗤笑聲,“我的生死與你有何幹系,或者換句話說,你們背後的雇主很在意我的死活?”

陸三還準備勸她什麽來着,聽到她這番話,登時閉了嘴。

翟似錦覺得自己是猜對了。

眼看山頂就快到了,陸三簡直急得想把翟似錦打暈從馬車上丢下去,“郡主您行行好,我們的賤命不值錢,您總得顧惜自個兒的命吧?”

翟似錦故意掐着最後的時間,同樣的,她也看得出陸三在掐最後的時間,就看誰比誰沉得住氣。

山裏的夜風寒涼刺骨,猶如利刀割在她臉上一樣,她很想知道,他們的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陸三湧到嘴邊的話,差點就要說出來。

陳熠這時從後方攀上馬車,飛奔到翟似錦身側,手掌扶住她瘦弱的肩,有意遮擋她和陸三之間的視線。

“我回來了。”

翟似錦輕嗯了聲,偏過頭,繼續看陸三局促難耐的模樣。

陳熠忍着腰間的刀傷,看的卻是馬車前方的山頂。

距離越近,也就看得越清楚,山頂上是道懸崖,馬車正在瘋狂地朝懸崖上跑。

他緊了緊手掌,顧不得其他,用力将翟似錦往懷中一帶,用自己的身體包裹住她,做她最堅實的壁壘。

兩人從疾馳的馬車上摔下去,滾進山道的雪堆裏。

翟似錦眼前的景象忽然大變,她知道是陳熠帶她跳了馬車,卻沒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是陳熠用自己的身體給她做了肉盾,等終于反應過來時,身下的陳熠已經被雪地裏的茬石撞得面容扭曲,嘴角溢出的血濺落在她臉上。

鮮血滾燙,灼得她心頭生疼,就跟前世裏他落淚那次是一樣的。

他暗地裏為她做了太多。

“陳熠……”她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兩個字,痛及剜肉。

陳熠雙手抱緊她,忽略掉身體翻滾間的疼痛,對她輕輕一笑,将她腦袋按在自己懷裏,“郡主別怕,很快就好了。”

山體是個斜坡,他們緩緩停下來。

在這之前,翟似錦只來得及看一眼山崖的方向,瘋馬的嘶鳴聲在夜裏顯得蕭瑟,馬瘋了沒有知覺,直直跌落山崖,再也看不見。

兩人撞上雪地裏一塊凸起的大石頭,勢頭終于停下來。

陳熠輕阖眸子,吐了口血,繼續扶着翟似錦起身,往旁邊樹林去鑽去。

“要委屈郡主先躲一躲了,那兩人确實是沖着我來,叫郡主受了無妄之災,實在罪過。”陳熠牽着柔若無骨的小手,偏頭瞧了一眼她,垂着眸子道:“不過我沿途留了标記,太子殿下會派人找過來的。”

翟似錦除了剛才被颠得難受,只是面色微略蒼白,穩定心緒後想起陳熠剛才痛苦的神情,他喜怒從不形于色,定然是傷得極重。

但他不曾開口提,只一口氣牽着她走了老遠。

翟似錦再清楚不過他是什麽脾氣,這時候問他傷勢肯定得不到任何回應,只能心慌意亂問他別的問題,“他們……都是什麽人?”

陳熠腳步未停,卻是偏頭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他們要的贖金,是我的命。”

這……

翟似錦愣住。

陳熠笑了笑,反問道:“郡主怕了?”

翟似錦張了張嘴,很多話想說,但最後只搖了搖頭,道:“沒事,我信你。”

信他能化險為夷,信他能捉出幕後指使者。

可她這句小小的“信你”,落在陳熠耳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能得到郡主的信任,臣便是死也無憾了。”

翟似錦注意到,他自稱臣的時候,幾乎都是有意在哄逗她。

“剛才那樣的情況我們兩個差點連命沒了,你竟然還有心思開玩笑?”翟似錦不知道眼前是哪裏,風雪交加凍得她身子打顫,磕磕絆絆地走着,抓着陳熠的手越來越緊,“那你知道你得罪了誰嗎?他為何要你的命?”

這是件根本經不起推敲的事情。

“你如果在朝堂上得罪了人,他們直接找你出氣就足夠了,偏偏今夜選在大相國寺對我動手,想必與內廷無關,也并不顧及我的身份,所以他們不是朝中的人。”

聽着翟似錦的分析,陳熠在路邊留下标記,回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對她的猜測沒有否認。

以至于翟似錦認為這個思路沒有錯,繼續猜測下去,“那就是你在廷尉署辦案時得罪的仇家了?”

陳熠感受着手掌握住的那片柔膩,腳步漸緩下來,對她抿唇搖頭,“不會,我從來不會留下漏網之魚。”

翟似錦對上他幽深的眸子,輕輕颔首,嘆道:“也對,你向來心思缜密,怎麽可能會讓自己留下隐患。”

可人無完人,誰都會有失手的一天……這話她在喉嚨裏憋了半晌,到底是沒說出來。

因為今夜綁架她的兩個人,明确知道她是郡主,還料定陳熠會來救她。

關鍵點就在這裏,京城裏知道陳熠與她相熟的人,籠統不超過五六個,明确知道陳熠喜歡她的,就剩下趙宜樂。

但想要陳熠性命的,一個都沒有。

“陳熠,你再好好想想。”她情緒有些激動,急着想幫陳熠找出幕後指使者,“他們一開始抓的就是我,半點不顧及我郡主的身份,朝中怕是根本沒有這號人,你再好好想想,你還得罪了什麽大人物?”

她自認為人為善,除了翟家和李家之外,她再也沒跟任何人結過仇。而旁人見了她總要恭敬行禮叫聲郡主,絕沒有膽量敢冒着被長寧帝抄家滅門的風險來綁架她。

追其根底,問題還是出在陳熠身上。

陳熠久久站立在他眼前,什麽都沒說。

“你……”

翟似錦還要問,他這回出聲打斷了她,“前邊有個山洞,夜裏林中蛇蟲多,今夜看樣子還要下大雪,我們先去山洞裏避避吧。”

翟似錦凍僵的手指頭微微動了動,趕緊點了點頭。

兩人進入山洞,升了火堆,熱浪撲面而來,翟似錦趕緊坐下來暖和暖和,僵硬的手指也漸漸緩和過來。

陳熠坐在她對面,微弱的火光映着他狹長的劍眸,眸底沁着絲絲縷縷的笑意,伸手脫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怎麽不早說,凍壞了吧?”

翟似錦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卻是大氅脫下來還給他,“烤着火呢,我不冷,倒是你受了重傷,別再受寒了。”

“小傷而已,不礙事。”陳熠搖頭,“你是郡主我是臣,你若有需要盡管開口跟我說,有時我猜不到你的心思,你得告訴我,不然我可能領悟不到你的意思。”

翟似錦坐的位置有些背風,面前烤着火暖融融的,後背卻是冷風直吹,又是冷又是熱,她說話不由局促了幾分,“嗯?你這是什麽意思?”

陳熠望着她蹙眉的模樣,笑着寬慰道:“臣想說,郡主心思藏得深,叫臣真是難猜,起來咱們換一個位置吧。”

翟似錦稍一思忖,“?”

陳熠已起身走過去,伸手扶起她雙臂,沉緩而鄭重道:“郡主不說,臣又怎麽會知道呢,外面冷,你坐進去。”

翟似錦心裏不是滋味,怔然着回道:“不用,我就坐在這兒挺好的,你救我受了傷,我應該謝你。”

陳熠輕笑了下,握她的力道加重了些,似惆悵道:“郡主又說謝字了。”

翟似錦一時語塞,一動不敢動。

山洞內狹小窄兀,火堆暖和明亮,她被陳熠握住手腕,擡頭就能望進他漆黑如墨的眸子裏。

陳熠擡手揉了揉她的頭,道:“不用跟我争,安心坐着去吧,等明早殿下帶人尋來,我們就能回寺廟了。”

翟似錦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皺起眉頭,刻意順着他的話題問下去,“皇兄他要明早才能來嗎?”

“大雪封路,殿下找過來也是要費時間的。”陳熠見她這般模樣,眸子裏浮起一抹深意,啞聲問道:“郡主是怕跟我共度一夜,傳出去名聲不保?”

翟似錦是皇室郡主,百姓懼于天威不敢妄論,但她也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半夜在山上被賊人擄走,又跟陳熠這樣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捱上一夜,不提旁人怎麽想,她自己想想都覺得要變味兒了。

她極力繃緊身子,想要問陳熠一些別的話,卻久久沒能問出口,最後心情複雜地問他一句,“倘若我壞了名聲,只怕是正好遂了你的願吧?”

陳熠瞧她臉色難看,心知是自己沒能沉住氣,一時操之過急,輕輕揉她頭的手,下落移至她潔白纖細的頸間,替她将頭發捋到身後去,低低笑道:“郡主不至于這樣,臣喜歡郡主,并非要用這種的下流手段,況且郡主還未想好不是麽?等郡主想好了,臣再來與郡主探究探究,到底能遂了臣的什麽願。”

翟似錦:“……”又耍流氓了。

陳熠撩袍坐在她原本的位置上,擡下巴給她指了指暖和的裏側,“郡主別站着了,快坐下歇歇,不然等太子殿下等會兒找來,你卻沒力氣跟他回去了。”

“……”翟似錦有些氣惱,“你剛才耍我呢?”

陳熠笑道:“那是臣逾越了,不過若不那樣說,如何能套出郡主是個無情無義的女子呢。”

翟似錦惱了,“無什麽?你再說一遍?”

陳熠曲着雙腿,雙手在火堆上取暖,他斂去笑意,“那臣再說一遍,臣聽聞郡主遇難,想也不想就追下山來營救,剛才更是不惜以命相救,這後背上還全是血淋淋的傷口子呢,郡主卻轉臉不認人,可不就是薄情寡性、無情無義之人。”

翟似錦:“……”這麽一聽,還真有點。

她被人綁架劫持,跟陳熠八竿子都打不着,難得他着急忙慌地趕來,為了受了重傷。且在剛才那樣兇險的情況下,稍有差池,只怕兩人都要一塊兒去山崖下見閻王。

本來她還氣他抱着別樣的心思,故意為難她一起過夜,現在想想也就沒必要了,跟個傷患計較個什麽勁兒。

翟似錦避開陳熠的眼神,低頭拿一根木棍戳了戳火堆,火星猛地蹿高四濺,險些将她裙擺燒着。

陳熠手疾眼快幫她抖了抖裙子,似寵縱般的笑了笑,提醒道:“郡主小心些。”

翟似錦兀自尴尬咳了一聲,試圖轉移話題,“你……等你回去之後,好好安心養傷吧,我會抽空經常去看看你,這救命之恩我會報答你的。”

只是她忘了陳熠有項順杆子爬的本事,“救命之恩,郡主想怎麽報答?”

翟似錦尴尬懊惱,極想将剛才的話全都收回去。

陳熠嘴角微翹起,幫忙往火堆裏添了些柴火,将她的窘迫看了個夠,才挑眉笑道:“郡主先閉眼歇一會兒吧,等殿下來了,我再喊你。”

翟似錦這折騰了一晚上,除了中途被打暈兩次,現在确實疲累得不行,稍一閉眼睛,就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

……

天色将亮時,趙奕姍姍來遲,将睡着的翟似錦帶回去,轉頭看向倚在石壁上假寐的陳熠,“孤路上耽擱了一會兒,來遲了。你怎麽找到表妹的?”

陳熠睜眼望着趙奕,須臾,慵懶地起身,朝他笑道:“這不重要,郡主只是受了些驚訝,沒什麽大礙,不過我倒是有點事想跟殿下談談。”

趙奕剛才見到他的大氅披在翟似錦身上,就納悶一直想說些什麽的,“正好,孤也有事要找你好好談談。”

他觑了眼陳熠這般狼狽的模樣,不知為何,竟然幸災樂禍笑出聲,“走吧,先回去給你找個太醫瞧瞧,總歸是表妹的救命恩人,她不在,孤替她照料照料。”

陳熠擰眉,覺得他這幾句話裏別有深意。

趙奕打量了他一眼,忽地上前拍拍他的肩,見他傷口吃痛眉皺得死緊,不禁冷笑了下,“陳熠啊陳熠,你這身傷也是活該啊。”

陳熠低頭若有所思,活不活該他不知道,只是覺得挺值得的。

唯一的遺憾就是,翟似錦退避他的心思好像更重了,好在,趙奕這廂送上門了。

陳熠回到大相國寺,沒讓請太醫,回房沐浴上了藥之後,才讓人去把趙奕單獨請過來。

趙奕找借口從佛殿裏出來,到後院來見他一面,瞅見他慘兮兮地趴在床頭,滿腔憂煩一掃而空。

“表妹送回去現在還睡着,請嘴巴嚴實的太醫瞧過了,只是受了驚吓,将養幾日即可。說吧,你有什麽事想跟孤談談?”他拉了把椅子在床邊坐下,端端凝視着陳熠。

陳熠約莫是覺得這樣趴的姿勢有些怪異,愣是坐起來,往背後墊了個軟枕,端正态度道:“記得殿下也有事要跟臣談談,不如殿下先說吧。”

“好,孤同你說。”趙奕道,“昨夜表妹遇難,你出手相救是君子作為,雖未傳揚出去,但孤昨夜帶人下山時鬧出了點動靜,就怕将來紙包不住火,禍害了表妹的名聲。”

陳熠挑眉,片刻後又皺眉,“誰發現了?”

趙奕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道:“晉陽侯府的二公子,母後上次介紹給似錦相看那個。”

陳熠仿佛沒聽到這句話,神情如常,繞回先前的話,“殿下繼續。”

趙奕又心虛又為難,躊躇半晌,才幽幽道:“陳熠,要不……你将孤這表妹娶了吧?”

陳熠不假思索,“好啊。”

趙奕還深深陷入自己的自責中,自顧自地找理由想要說服陳熠,“這不巧了嘛,孤就這一個表妹,偏偏她自小叫父皇驕縱壞了,喜歡什麽就一直死心塌地得喜歡,誰叫她喜歡上了你呢,你說說吧……昨夜的事情孤也不是逼你啊,就是覺着表妹她人不錯,與你也登對……诶不是?等等??陳熠……你剛才說什麽?”

他以為剛才陳熠開口是說了句拒絕,但是後知後覺好像又不是,“你、你再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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