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二日翟似錦收拾着出門去廷尉署, 燕燕正準備讓管家去準備馬車,她卻只要一匹馬。
“郡主您要騎馬?”燕燕眼神都變了,連忙扯着她的衣袖勸道:“郡主您都多少年沒騎過馬了, 萬一摔着了該如何是好。”
翟似錦面色一沉,固執得很, “要你去你就去, 趕緊的。”
燕燕勸不住,只能去找管家要了匹馬。
翟似錦先上了馬, 讓燕燕坐在自己身後,又要她抱着自己,等确認她坐穩之後,才一揮馬鞭策馬入市。
微風從耳畔呼嘯而過, 燕燕驚喜的嘆聲從身後傳來, 翟似錦忍不住翹了翹嘴角,“怎麽樣, 我騎馬的技術還可以吧。”
燕燕應聲連連點頭, “是是是,郡主騎馬真棒,等今年秋獵的時候, 郡主可好讓太子殿下瞧一瞧了, 看他還敢不敢笑話郡主。”
穿過集市時,翟似錦放緩速度,任馬慢慢地走,時不時看一眼早市裏的熱鬧,往常她出府都是乘着馬車, 還不曾親近過這樣繁華熱鬧的景象。
快要繞開一處長街拐角時,燕燕突然扯着翟似錦的袖子, “郡主!”
“怎麽了?”翟似錦拽住馬停下來。
燕燕給她指着不遠處小巷裏的幾個孩子,神色微略張皇地道:“郡主,你聽一聽。”
聽一聽?
翟似錦望向巷口那幾個孩子,他們年紀約莫三四歲,最大的瞧着也不過是六七歲而已,正圍着圈圈在唱童謠。
“……黑面神,威風凜,鬼神皆懼腰配長刀。懲惡人,逆君王,權勢滔天直上九霄……”
燕燕道:“郡主您聽着這像是在說誰……?”
翟似錦微蹙眉頭,細想了下,“腰佩長刀威風凜凜的黑面神,有點像陳熠。且那後半段……”
Advertisement
燕燕接着她的話喃道:“逆君王,直上九霄……”
這可不就是在說陳熠麽。
翟似錦面色微白,越發覺得不対勁,立即下馬朝那幾個孩子跑去,逮住其中一個年長的問道:“這是誰叫你們唱的?”
其他幾個孩子吓壞了,全跑完了。
翟似錦只能逮住手裏這個男孩子,因為怒極而加重語氣,再問了一遍,“誰讓你們在街頭唱這種童謠的?”
京城的街巷裏常有一些小孩子玩耍作樂,偶爾會唱些脍炙人口的小調童謠。但今日這種指向性尤為明顯的童謠,小孩子編不出來,肯定是有人指使。
男孩子吓得吱哇亂叫,猛地掙紮,“放開我!救命啊!救命啊!!”
眼下正是晨間集市正熱鬧的時候,他這一頓亂喊亂叫,頓時引來不少圍觀的路人。
翟似錦無奈松開一只手去擋臉,但男孩子就等着這個機會,旋即掙脫開她另一只手,拔腿就蹿進小巷中,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她氣得頭疼,看着空空如也的小巷,只得回頭吩咐燕燕道:“燕燕你先回府,找人去查查到底是誰教孩子們唱的。”
燕燕點頭,先折身回府去。
翟似錦獨自去到廷尉署,她有陳熠給的腰牌,看守的人直接将她一路放行至陳熠時常辦公的房間。
侍從一邊将她迎進屋,一邊又恭敬地道:“大人還在忙別的事情,郡主稍等片刻,小的這就去請他過來。”
翟似錦點點頭,先在屋裏坐下等。
不消多時,陳熠回來了。
翟似錦聽見推門的聲音,剛起身打算迎上去,擡眼見到的就是陳熠一身深藍錦衣的斑駁血跡,“你……”
陳熠許是沒料到今日她會來找自己,一身的髒亂沒來得及收拾就趕回來了。
見她臉上的些微錯愕,他側身邁進屋裏,掩嘴輕咳了聲,道:“郡主再坐坐吧,容我去換身衣裳。”
翟似錦轉身坐回圈椅裏,随意擺擺手道:“……快些換了吧,我還有急事要跟你說。”
陳熠微颔首,去側間的小耳房裏換下髒衣裳,用水将手上的血跡擦拭幹淨,穿戴整齊後才重新回到房間裏,“郡主剛才說有急事,是什麽急事?”
“都急得火燒眉毛了,你居然還能笑得出來。”翟似錦輕嘆一聲,拉着他坐下,道:“剛才我來找你時路過城北一處街頭,遇見幾個小孩子唱關于你的童謠,暗示你逾權僭越,恐有……恐有造反的嫌疑。”
“造反?我?”陳熠皺眉。
“‘懲惡人,逆君王,權勢滔天直上九霄’,你細細品品,你最近在朝中都得罪了什麽人,他們這是想讓你死啊。”
“只是謠言而已。”豈料陳熠語氣淡得不能再淡,就跟喝了口子水似的。
翟似錦以為他是沒把這種事放在心上,便認真勸了勸,“雖然只是謠言,可你跟禦史臺樹了敵,這種風聲要是被他們聽了去,定然會伺機狠狠參你一本。”
“已經參過了。”
翟似錦醞釀了一肚的話,登時被陳熠輕飄飄的話堵了回來,“??已經參過了?”
陳熠輕嗯了聲,喚仆人端了茶食點心進來,回眸輕瞥着翟似錦,眸底漾着幾絲淺淡的笑意,“今天早朝上,禦史臺那幾個老東西已經将我參得明明白白了,索性陛下信我,沒将這種下三濫的謠言放在心上。”
但凡知情的人都知道,他陳熠所求的,不過一個公道。長寧帝懂他,所以不會相信那些謠言。
翟似錦長舒了一口氣,“舅舅信你就好,這種謠言雖然只流傳在市井之間,但時間一長,難保其他人不會信。”
陳熠将茶點推到她面前,挑眉笑道:“郡主不用操心這些的。吃過早膳了沒有,沒吃的話先墊墊肚子,或者我讓費康去小廚房給你下碗面來。”
翟似錦:“你們這兒還有廚房?”
陳熠側眸看着她,忽而輕笑,“以前廷尉署裏忙得通宵達旦,大家都是要吃宵夜的,有個廚房有什麽奇怪的。”
翟似錦想了想,還是選擇拒絕,“吃過了,不用麻煩了。”
陳熠垂眸輕笑,當然知道她是害怕廷尉署的血腥,不過廚房和刑房到底還是不同的,也沒她想得那樣可怕。
兩人正說着,門外有人敲了敲門。
陳熠瞥了眼翟似錦,看向門口的方向,道:“進來。”
進來的是費康,一進門就朝陳熠拱了拱手,神情間有些慌張,“大人,刑房那邊出事了……”
陳熠問,“什麽事?”
費康餘光掃了眼翟似錦,欲言又止。
陳熠皺眉,“不用避諱。”
費康默了片刻,仍是低頭湊近了陳熠,才輕聲道:“底下的兄弟們今日起早了閑得無聊,便将李謙抓去刑房用了刑,沒成想李謙是個有脾氣的,竟咬舌尋短見,現在已經派大夫去瞧了。”
陳熠并不關心李謙的死活,只是他在廷尉署裏受刑尋了短見,傳出去就是他的失職,說起來也不好聽。
“既然他想死,那就讓大夫把他的命暫且吊着,不用救活,随便下面的人折騰。”
除了如李謙所願,他還能怎麽辦。
陳熠神情和聲音一瞬間都盡數染上了寒意,費康領命點頭,聽命下去辦了。
翟似錦與他視線対上,眼睫輕輕地眨了眨。
陳熠解釋道:“這廷尉署裏有很多折磨人的刑具和法子,但最要命的不是酷刑,而是那些個手段變态的大夫。”
他說着,稍有一頓,“抱歉,郡主,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
翟似錦擡手摳了摳眉心,倒抽一口涼氣,裝作不在意的口氣道:“沒事,我已經不怕這些東西了。”
陳熠微微挑眉,眸子裏再次沁出笑意來,起身垂眸看着她,“那不如臣帶郡主去瞧瞧吧,李謙多次欺辱于郡主,合該讓郡主看看他如今的下場。”
翟似錦怔了一會兒,眨眨眼問道:“去瞧李謙?”
“郡主是見不得那些血腥,還是見不得李謙自讨苦吃的樣子?”
翟似錦撫額。
這人又來了,最近怎麽總是三言兩語就把李謙挂在嘴邊,連給她換個把柄都懶得了。
“去瞧瞧就瞧瞧。”
明知道是激将法,翟似錦還是跟着去了。
仍然是上次路過的刑房,還沒走近,一股難聞的刺鼻氣味就混着血腥傳了出來,還有幾聲細弱的痛呼聲,聽着就叫人毛骨悚然。
“郡主倘若害怕的話……”陳熠朝她伸出一只手臂,“可以抓着我的手。”
從陰暗潮濕的牢房前走過,四面八方都是鐵鏈攪動的聲音和嘶喊嚎叫,幸而是大白天,天窗邊還投射進來不少的陽光。
翟似錦自顧抱着雙手,看也不看陳熠伸來的手,皺眉輕斥道:“走你的路,我不怕。”
陳熠步子沉穩,收回手後一步步走在她前面。
到了刑房,兩側守衛的獄卒恭恭敬敬喚了聲“大人”,立即開門讓道。
翟似錦是跟在陳熠身後進去的,入目處盡是鮮血和刑具,李謙被人綁在一塊木板上,旁邊還有個身形佝偻的老大夫湊在面前,把手中罐子裏的東西舀出來往李謙嘴裏灌。
“他們給他喂的什麽?”見李謙嚎叫不止,她忍不住問。
陳熠側開身子給她讓了讓,叫她更清楚的看見大夫手裏的藥罐子,從裏面舀出來的白色膏狀不小心掉了一坨在李謙的臉上,裏邊的黑色小蟲子立即順着他臉頰的傷口爬去。
随即響起李謙響徹刑獄的慘叫。
“郡主看着不怕嗎?”陳熠問。
翟似錦:“……”她為什麽要怕?
那老大夫用完一罐藥膏,回頭給陳熠行了禮,方才看向翟似錦,道:“這些都是以前廷尉署流傳下來的招數,犯人要是乖巧,就能安穩活到行刑前,要是不乖巧,那多的是法子折磨到他奄奄一息。老朽別的不說,也就這一手醫術能看,只要是沒死透的人,老朽都能從鬼門關給他拽回來。”
“這麽厲害嗎?”翟似錦忍不住多看了李謙臉上那些黑色會蠕動的東西,像是直往他臉上的傷口裏鑽。
老大夫這時候又從腰包裏摸出一個布袋,攤開來,裏面放着各種的形狀奇特的小器具,在光線昏暗的刑房裏油光發亮。
翟似錦湊近前還想細看,卻被陳熠拉住了手腕,“郡主還是不要看了,怕你等會兒連午膳都吃不下。”
她面前的視線被陳熠擋去了大片,剛好把木板上躺着的李謙身影遮去。
但李謙痛苦凄厲的叫聲傳了來。
翟似錦忽覺後背陰風陣陣地吹,順着陳熠的臺階就此下了,随他一起離開刑房,出廷尉署外面的陽光底下。
翟似錦在太陽底下曬了好一會兒,張嘴吐出一口濁氣,才覺得把身上沾染的那股陰冷血腥味散幹淨。
陳熠坐在屋檐陰影下的藤椅上,翹着腿,隔着很遠一段距離望着她,像是歲月靜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