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們是沒親眼瞧見, 足兩掌之寬的馬刀‘唰’一聲從車後刺了進來,那刀刃就這麽長——”
她用拇指與中指拉開距離一比劃。
滿室的婢女立馬驚駭地掩嘴輕呼,隔空替公主殿下捏了把汗。
對方見狀, 方氣定神閑地補上後面的話,“幸好本公主機警, 身形靈敏地及時一晃,才險險躲過這劫, 否則只怕是性命難保。”
衆人聞之, 皆心有餘悸地低語。
“這麽窮兇極惡呀……”
“好壞的刺客。”
“就是就是……”
“咱們殿下真厲害!”
商音驕傲地吊着一條傷腿坐在床上, 十分受用地颔首, “這是當然, 本公主什麽人啊?從來都臨危不亂的。”
旁邊替她整理軟靠的雲瑾聽了這番經歷, 卻不似小姑娘們那麽興致勃勃,反而皺眉擔憂:“唉, 我倒覺得那場面危險得緊,殿下, 今後還是別這麽冒險了吧?”
她直起身,“或者,讓奴婢替您走一遭也好。”
商音有些悻悻地抿起唇, 辯解道,“其實不算特別危險,有侍衛保護, 羽林軍也來的很快。再說我是堂堂皇族, 他們多少得忌諱着點……我還替隋策解了圍呢。”
不待雲姑姑開口, 門外便聽得一個聲音懶懶散散地走近。
“是, 公主殿下給人解圍, 就是沖到刀下沖刺客喊‘本人乃皇室公主, 誰動我殺誰全家’。
“這麽頭鐵的解圍方式,在下真是孤陋寡聞,自愧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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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宮殿宇的珠簾外,逆着微光的一道影負手在後,不緊不慢行來。
站在房中的婢女們見狀,連忙蹲身問安,整齊地叫了句“驸馬爺”。
隋策含笑淡淡地閉目一點頭,算是應過,腦袋微一低垂,穿過了簾子。
他倆都有傷,被禁軍護送至行宮處時,隋策的情況甚至更嚴重些,太醫們七手八腳地給他清洗傷處,重新換藥,再斟酌開方,忙活了一整宿。
因為人手不足,還晾了商音一陣。
誰承想隋某人真是耐打耐扛,在榻上躺了兩日就能下床遍地走了,聽聲氣兒頗為中氣十足。
相較之下,她卻只能纏着腿,成日待在屋內等着長蘑菇。
雲瑾行禮道:“将軍。”
旁邊的今秋跟着欠身,“驸馬。”
底下有眼力見的小丫頭們很快打着手勢貼牆退了出去。
商音看到他也不含糊,趁機揭羽林将軍的短:“你還別說,要不是有我一路小心照顧,警惕追兵,你能挨到現在嗎?”
言罷便眉飛色舞地朝今秋等人道,“诶——我告訴你們啊,在山洞裏的時候,缺水缺食,又為了躲殺手不敢随意離開,那情形真別提多艱難了。
“虧得我靈機一動,用鶴望蘭折成小碗,接來草葉上的露珠解渴,還采了株玉花充饑果腹。”
商音言至于此,視線往邊上挪,腔調忽就刻意起來,“而某位厲害的将軍,彼時只能挺着拳頭大的血疤,柔弱不能自理地躺在洞中等人投喂。唉……說好的青年才俊,大應名将呢。”
她做作地用食指撩了撩發絲,“這緊要關頭,還不是得倚仗本公主。”
隋策在桌邊抱懷一靠,就見那她得意得直翹尾巴的模樣,忍不住笑着戲谑:“公主殿下确實聰明強幹,照顧起人來手法一流。生火從來點不着木柴,包紮系出來的結三個太醫輪流想法子也解不開。”
他嘆服地點了點頭,“本人至今能活着,真是命大。”
“什……”
她打了個磕巴,站在兩旁的雲瑾和今秋各自悄悄掩着嘴,“什麽啊,點不着那是你自己的火折子粗制濫造。”
青年掀眉歪頭,好整以暇地問,“我怎麽就點着了?”
對方很精明地岔開了這個話題,“你這麽有能耐,幹嘛還扯我衣服?”
隋策被她這混淆是非的口舌驚呆了,礙于兩位宮女在場,一時間只好壓低了嗓門,“誰扯你衣服了!”
“你沒有嗎?”商音作勢就要和雲瑾告狀,“剛跑出官道時你就扯了我的外袍,這還不夠,沿途跑着還撕了些。”
話到此處,她懷疑地睨起目光,“你是不是想趁機占我便宜呀……”
“我……”
他百口莫辯地眨了好幾下眼,繼而表情一轉,忽皺起五官十分痛楚地彎下腰,嘆聲道,“啊……我的傷口……”
商音一見他如此,捉弄的神态瞬間斂住,“怎麽了?傷口怎麽了?不會是裂開了吧?”
忙招呼左右,“快快快,去給他看看!”
今秋唇角猶挂着笑,嘴上倒答應得很順溜,“是。”
兩人配合着把傷勢發作的驸馬爺給攙到了座椅上,誇張地端茶送水,好一通把脈檢查。
“怎麽樣啊?”
商音坐在床邊伸長脖頸,語氣緊張道,“有沒有事?”
雲瑾意思意思地牽開他衣襟打量傷處,回禀說不要緊,“将軍的傷恢複得很好,應該是患處太大,不慎扯到了傷口所致。”
“噢……”她松了口氣,繼而埋怨地沖隋某人翻了個白眼,“知道自己有病還到處亂跑,你嫌命長是不是?屆時傷了殘了可別怪到我頭上。”
後者半點不在意,将适才裝模作樣地姿态一換,悠閑自在地翹起腿,“什麽‘到處亂跑’,小爺我這不是大清早的替你打探消息去了?”
“你心心念念惦記着的那個周伯年……”
他話剛起了個頭,殿宇外乍然聞得內侍捏着喉嚨喊:“聖駕到——”
屋內的一群人頃刻間都收了聲,迅速交換視線各歸各位,連隋策也飛快起身,靠邊兒站着。
只三兩句話的工夫,鴻德帝就從外面跨門而入。
時近正午,大約剛議完朝事,他常服未換,套着一襲深黑濃墨的裘衣,滿帶風霜款步而來。
下人跪了一地。
隋策立侍在旁,拱手見禮,齊刷刷地向皇帝陛下尊安。
“起吧。”
天子仍舊舉止慢慢吞吞,言詞溫和地示意說,“都起。”
商音仗着腳傷不下床,放肆地靠在邊上撒嬌:“父皇。”
皇帝點頭一笑,觀察她的氣色,點評道:“嗯,精神不錯。”
自從出嫁以後,父女倆似乎就很少在這般親密的環境下說話了。哪怕商音入宮陪他聊天喝茶,也多是在花園或是殿宇內,待不了幾刻就得告辭。
卧房是一個人最為惬意的地方,于方寸之處給予無限安全之感,便是鴻德帝,眉眼裏亦有藏不住的放松自然。
“如何?這些時日在行宮,住的還習慣麽?”
他落座床邊,底下的今秋趕緊奉上香茶。
商音懶洋洋地往前蹭了蹭,悠游自得地伸了個懶腰,“能有什麽不習慣的?山莊高床軟枕,比石洞裏那可舒服百倍千倍。”
鴻德帝聞言便笑,見她捶捶小腿,“就是我這破腳下不得地,日日坐着躺着無聊得很。”
“此番真苦了咱們笙兒了。”
皇帝伸出手去拂過她鬓邊的碎發,感慨道,“受這麽多罪。若是想出去曬太陽,大可叫雲姑姑把輪椅拿來推你出門便是——你又不願意。”
“我不要。”她皺眉不滿,“那多丢臉啊,怎能叫他們瞧見我這般形容,不要不要。”
鴻德帝早猜到她好面子,忍俊不禁,“你呀,就是難伺候。”
商音被他數落了也不反省,驕縱得理直氣壯。
正擡起下巴,餘光裏突然瞥着角落處的隋策,她咬唇悄悄尋思,覺着現在是個好時機,得趁熱打鐵在鴻德帝面前冷一冷他二人的關系。
于是雙眸很快滴溜一圈,開始沒事找事:“說到底……都怪他不好——”
她朝隋策的方向一指,“分明與我同行,卻沒把我保護周到,還是羽林衛都指揮使呢,三兩個毛賊也對付不了,害我受傷。”
商音沖鴻德帝埋怨,“父皇,依我看他一樣有錯,你罰他點什麽吧?”
事先不曾講過有這出。
隋策冷不防被提到,立刻怔了一下,先是看着她對過來的食指,又再望向鴻德帝,馬上垂眸要解釋:“陛下,臣……”
“诶。”
九五之尊輕揮了揮手,将他的話不着痕跡地截斷,随後略帶責備地朝商音投去一眼,“你還有臉怪人家,若非這次文睿護着你,哪有命容得你在這兒大放厥詞。”
她努了努嘴,不敢反駁。
就聽那頭的鴻德帝接着語重心長:“你不過崴了腿——就這也是此前瞎胡鬧自己傷的——文睿可是替你挨了一箭,穿胸的血肉傷,你不謝謝別人,反倒先惡人告狀,像什麽樣子。”
言罷,老父親給女婿作主道:“還不快同文睿道歉。”
商音真覺白費了口舌,不僅如此,更鬧得怪尴尬的,只得別別扭扭,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對不起咯。”
他在那邊啼笑皆非,也做做樣子回禮說:“不敢當。”
感覺要折壽了。
自讨了個沒趣,商音索性不再糾結于此事,她轉了個話鋒,旁敲側擊地問起鴻德帝:“父皇,那些傷了兒臣的奸官賊子呢?您預備怎麽發落他們啊。”
對方摁着膝頭沉沉地一呼吸,嗓音有不易察覺地冷意,“以下犯上,自是罪不容誅。想不到在行宮外竟也出這種事端來,可見朝中有多少人目無王法,橫行無忌。”
隋策聽言,哪怕知曉于己無關,仍舊不痛不癢地認了個錯:“是臣疏忽,未能及時發現異樣。”
“罷了。”
鴻德帝和緩道,“你也不容易,畢竟羽林衛剛剛接手,還需要些日子磨合,不怪你。”
他挺欣賞隋策這一點的。
人瞧着雖年輕,為官處事卻圓滑得恰到好處。不會過于阿谀谄媚,但又比愣頭愣腦的大小夥子懂眼色。抛開血緣不談,在君臣關系之上,鴻德帝是很喜歡和這個年輕人共事的。
當初正是知他穩妥,才把羽林衛交到他手中,如今看來,果真是最好的選擇。
“放心。”他回頭來開導商音,“此事朕一定會替你讨回公道。”
末了,又嘆氣,“不過你這丫頭實在是膽大包天,這麽大的事,為何不告知幾位閣老,竟還擅作主張,私自行動。好在沒出什麽意外,若有個三長兩短,叫朕怎麽向你死去的娘交代?”
商音無話自辯時,就只得祭出殺手锏,可勁兒地撒嬌,“唉,我還不是為了堵悠悠之口。要落個捕風捉影,構陷朝臣的罪名,豈不是更叫父皇難做嗎?”
“不管怎麽樣,我也是立了大功呀。這麽大的案子,可是我挖出來的呢。”
“科場舞弊啊,多嚴重的事,一個不慎若讓幕後主使逍遙法外了,是要寒天下士子之心的。”
“是是是。”鴻德帝拿她無法,連聲認同地颔首,“你功勞不小,朕知道,不會虧待你。”
“這一次朕定重重犒賞你,行吧?”
商音得他金口玉言,眉開眼笑地弓腰行禮:“謝父皇的賞。”
“兒臣一定不負皇恩,再接再厲!”
鴻德帝:“……”
他心想,還是別了吧。
父女倆又聊了幾句家常閑話,算算時辰該進午膳了,鴻德帝才不厭其煩地吩咐她好好用飯,好好吃藥,仔細将養着,自己則起身離開。
臨行前,他擡手在隋策肩頭摁了一摁。
然而什麽話也沒說,只意味深長地背着手,慢條斯理地走了。
出門時,還有些微的咳嗽。
鴻德帝老了,盡管尚未到知命之年,頭發間卻大把大把的生着銀絲,倒比五十歲的人瞧着還像老人家。
商音抱着被褥在床上發了會兒待,意識到九五之尊已然行遠,方回眸朝隋策嗔怪道:“诶,你剛剛演技可太爛了,都不配合我。”
他無奈地嗤笑一聲,翻過官帽椅,沒形沒象地反着坐,“你還要我怎麽配合?當着皇帝的面說自己沒用無能害你受傷嗎?”
“你是嫌我死得不夠快啊?”他抱着椅背的兩手沖她一攤,“不如往左邊再紮一箭好了,對稱些。”
一旁的重華公主自認理虧地沒了話。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虛裏發呆,再回神時,眼色已變作嚴肅,沉聲問雲瑾,“雲姑姑,楊秀呢?”
雲瑾:“在‘小別山’,周遭有禁軍看護,想是無礙。”
那日事發後不久,楊秀就醒了。雖然歷經萬般驚險,但好歹是讓他順利面見了聖顏,朝鴻德帝一五一十地陳情訴冤。
如今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會同調查,應該是能順利将陳州舞弊之事查個水落石出。
至此,枉死的冤魂能夠得以安息,不忿的生靈應有所慰藉。
只可惜……
“可惜這次沒能逮到梁少毅的把柄。”她咬咬牙。
“別想了。”隋策将下巴擱在椅背上,“那老狐貍狡猾得緊,善後事做得滴水不漏。”
“光看他有多沉得住氣就知道了——周伯年派人刺殺你我,這種攪渾水的好時機他都能按捺住不對楊秀下手,反而禍水東引,把所有的線索全指向周家。”
他搖頭道:“這回周氏一族做了他的替罪羊,咱們又沒有任何有利的證據,反倒是老周頭,我懷疑他為了保自己的大孫子,多半要老老實實地認栽給梁少毅扛罪名。”
隋策語調風涼,“你啊,不是他的對手。”
商音聽得如此評價,不知是不服還是氣郁,沉着眉心抱腿,良久無言。
作者有話說:
綠寶兒,你還挺能裝的。
不僅挺能裝,還裝得很熟練……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勇者一水、買個床、27465332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化學好難啊 5瓶;稚藻、沐子覓覓、黃夏夏、九荀期許、shinecherry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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