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刑部辦事的效率不可謂不快, 順着楊秀的供詞,只短短十日,陳州科場舞弊案的始末就有了頭緒。

下至出賣考題的主考、副主考, 上至州縣父母官、按察使,順藤摸瓜, 這瓜還越摸越大,一路追蹤到了當朝戶部尚書周大人身上。

周伯年前有赈災糧款虧空之事說不清道不明, 後又惹上舞弊案證據确鑿, 簡直是罪上加罪, 百口莫辯。

不知是不是人證物證俱在, 容不得自己抵賴, 周大人面對大理寺拟出的罪條居然一個字都沒反駁, 沉默地畫了押。

他一并認下的,還有追殺士子, 謀害五名秀才的人命官司。

周家是梁皇後母親的娘家,十數年來在朝中根基深厚, 雖不比梁家呼風喚雨,但在京城也是數一數二的權貴。

這一下拔出蘿蔔帶出泥,一根繩上的螞蚱數都數不清。

什麽門生、同年、表親、女婿, 但凡經手此事的一個沒剩,全被撸得幹幹淨淨。

一時間朝野震動,連天下也為之一顫。

鴻德二十三年的整個新春, 就在朝臣百姓們茶餘飯後的議論之中度過了, 開年天氣一暖和, 行宮中的皇帝便下令啓程回京。

這較之以往似乎過于匆忙了些, 大抵是為了早日解決周伯年一案。

周大人被判問斬, 斬立決, 其下門生鄒淳等人則革職流放或革職留任,六名賄賂考官的學生一律絞監候,待秋後處決。

周家一夕之間給抄了個底朝天,不過意外的是,小周大人卻在此案中全須全尾地給保全了下來。

鴻德帝知曉他的為人,況所有證據皆未證明周逢青曾參與過舞弊案,念在周氏四代六尚書的苦勞之上,禍不及後嗣,便仍留他在朝為官。只是從吏部轉調到了刑部,也算是暗降了。

陳州鄉試的前因後果終于得以水落石出。

西南的考生們自發為那五名慘死伸冤路上的秀才修建墳冢,并立祠堂供人祭拜,數月來香火不斷,人氣鼎沸,漸漸地倒成了一處求仕途求高中的勝地,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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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這樁真相終大白天下的公案,其中的曲折才是為世人所津津樂道的。

自古凡夫都是俗子,誰有那閑心體會讀書人的血淚呢,當然是八卦故事更得民心。

士子勇闖聖駕,公主設計奸臣,刺客狗急跳牆,皇帝明察秋毫——這可太精彩了,瓦肆茶樓裏連夜編了一整套話本,敲鑼打鼓地講了一個月,日日座無虛席。

以往臭名昭著的重華公主登時在坊間有了新的評價,會說話的開始贊她為人不拘小節,性情率真正直,哪怕不會說話的,也擠兩句酸言酸語,說人家那叫“嘴賤心靈美”。

商音這回在讀書人中算是狠狠地博了一番好感,初春的朝參日,隋策還沒等在殿上打個呵欠,就見好幾位文臣接連上書誇自家公主“聰慧多智”“賢良正直”“不辱宇文皇室之風骨”雲雲。

稱頌的呈文雪片似的,把向來替四公主善後善慣了的羽林将軍聽得困倦驟失,嘴張了一小半頓在那裏,十分地受寵若驚。

那當下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吧。

他心想,這幫人也太會見縫插針地拍馬屁了。

看出來周家倒臺,肥缺美差空了一大堆,這是準備可勁兒的讨好鴻德帝,給自己謀個好前程啊?

就在此時,一人的奏疏念到了最末,嗓音陡然高了調子,朗聲道:“……重華公主以身涉險,為我大應士子求得白日青天,其心無私,其行可佩。臣以為,今年的春典,當由公主主持最佳。”

這話甫一出口,隋策的眉峰便不自覺地往上掀。

春典在每年的三月十五,乃文人的大慶典,從太/祖時流傳至今,最初是為感念幾位鞠躬盡瘁的輔臣,而後漸次演變成獨屬于讀書人的慶祝活動。秋典則是武将的慶典,但規模和影響力與之相比自是大打折扣。

按照往年習俗,春典普遍由吏部或是內閣大臣擔任主持,想不到對方角度如此刁鑽,這話都敢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說,真是膽兒肥。

他側目偷瞟了一眼,想瞧瞧是哪位高人。

這一看,發覺有點眼熟。

好像是商音曾經照拂過的兩個寒門之一,叫裴……什麽的不記得了。

隋策心下了然地收回視線,淺笑着挑起唇角。

難怪。

春慶在讀書人心中地位非同一般,若換做平時,重華公主并這位不識好歹的文官早就被唾沫噴成篩子了。但因有南山圍場之事坐鎮,朝堂上倒沒他想象中的那麽群情激憤,只略微冒出幾句議論之聲。

此事看樣子八成有得磨。

下朝回到府邸,尚未進院子,隋策便瞧得兩邊角門洞開,大小箱籠不住往裏擡,前來送禮的絡繹不絕。不明所以的還道是公主娶二房了,這比他成親當日送的東西都要誇張……過分了點吧?

“驸馬爺。”

“将軍。”

路上遇着婢女向他見禮,今秋正好在旁,笑着提醒說,“今日吃炙烤羔羊,擺飯在荷花廳的小方亭裏,公主已經先去了,叫奴婢見着驸馬便知會您一聲。”

隋策:“知道了。”

小方亭是他上次擺那桌“麻辣宴”給商音認錯的地方,被府中仆婢私下稱為“忏悔路”。

當然,此事隋策本人肯定是不知的。

人沒走近,鹹香多汁的油煙味兒就竄入了鼻中,石桌被臨時撤走,在原地裏支起了大烤架,架子上溫着只烤得外酥裏嫩滋滋冒油的小乳羊。

商音正坐在一邊,擺弄着美人靠上的兩盆花草,連此地都有幾只敞開的木箱,其中珠寶古玩亮得能閃瞎人眼。

“啧啧。”

他信手撿起一粒鴿子蛋大小的珍珠。圓潤光潔,十分規整,可見品相上乘,“好奢靡的東西,這些人也未免太舍得下血本了——全是送你的?”

“是啊。”

她并不擡頭,“本公主如今在京中名聲大噪,他們上趕着來巴結,不是很正常麽?怎麽?”

商音乜斜着眼瞥他,“羨慕啦?”

隋策輕笑一聲,就近坐下,慢條斯理地學着她的口氣:“是有一點啦。”

重華公主在那邊大方地擡手一揮,“放心,不會忘了你的。喏。”

說着便示意這幾箱子奇珍異寶,“都是給你留的,我讓今秋仔細挑選,全撿的名貴之物收存,夠意思吧?”

“給我留的?”隋策略感意外,舉起那顆珍珠放在眼前把玩,失笑道,“這算什麽,傷藥錢啊?”

“當然了。”商音滿臉的正直,“我宇文笙平生最不愛欠別人人情,你幫我的忙,又替我受傷,我回些禮很合理啊。”

“難得你也有想起我的時候。”他将東西扔回箱子裏,“我以為你只會打我呢。”

商音:“我打你還不是因為你欠打。”

說話時她切下一片羊腿肉放到盤中推過去,抿了下指上的油,“我讓今秋熱酒去了,咱們且先吃着。羊肉鮮嫩,烤得正當火候,再過會兒可就不香了。”

商音難得勤快一次,嘴上言語,手中猶在忙碌不休。

然而重華公主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不善庖廚,切肉姿态過于猙獰,實在不怎麽雅觀。

瞧她那副扒着烤羊哼哧哼哧的生疏樣子,隋策就忍不住搖頭,“唉,就你這刀法我看還是算了吧。”他不着痕跡地将刀柄一抽,握在手中,“免得糟蹋東西。”

既然有人願意幹活兒,商音自然樂得清閑,托腮坐在旁邊等着吃肉。

隋策常練重劍,小刀竟也使得靈活,銀刃在掌心上下翻飛,不多時一盤子肉片便均勻地碼在其間,賣相極佳。

他袖口卷在手腕上幾寸距離之處,剛好能露出一節小臂,精壯有力的肌肉間纏繞的青筋伴着動作輕輕鼓動。

隋策目光不經意地往前瞟了一眼,随口說道:“又出門買花了?”

意識到他問的是身旁的兩盆小景,商音不甚在意:“哦,這個啊。”

“不是我買的,是裴茗和于天逸送的。”她信手撥弄,貌似挺滿意,“拿水仙和靈璧石做點綴,底下鋪上老蓮子,等夏日曬了太陽能開出花來,心思很精巧。”

他嘴上淡笑,用巾帕擦淨刀刃,“他倆對你倒是忠心耿耿,怪不得早朝聯名請旨要你主持今年的春典。”

“……春典?”

商音愣了半瞬,很快明白過來,先給自己撇清,“诶——這可不是我指使的,他們自己做主寫的文書,和我沒關系。”

青年有意逗她:“我還什麽都沒說,你急什麽啊?”

後者振振有詞:“着急怕你給我扣帽子。”

她輕哼一聲卻又捧起臉,滿目憧憬地望向池邊景致,美滋滋地暢想,“不過如若真能擔任春典的主祭,的确是個不錯的機會。”

“幹嘛?”

隋策把切好了的羊肉放到她面前去,“你這是,籠絡一兩個士子不夠,還想讓天下人心悅誠服……打算開府建牙不成?”

“那倒不至于,我沒那個柄政弄權的心思。”商音松開手,用銀箸夾了塊肉,一本正經地解釋,“主持了春典,我在萬千士人心中的地位必會不同尋常。這世局向來是讀書人當道,掌控了筆杆子才能在流言之下立穩腳跟。”

羽林将軍懷疑地打量她:“你是打算……”

“借文人之手殺人于無形?”

話音剛落桌底下就挨了她一腳,“我是打算借他們來給自己狼藉的清譽正一正名好不好!”

“你都想什麽呢!”

這一記踹得毫無保留,他又沒想真的躲,猛地挨上竟有些吃不消。

隋策暗自抽着涼氣揉了揉小腿,不禁皺眉指責:“呼……你但凡溫柔一點,在外頭的名聲能至于落得現在這樣嗎?”

商音別過臉端茶淺啜,語氣風輕雲淡的涼,“所以我說你不明白啊。”

“我脾氣再壞,人再怎麽不講道理,傳到外面去,會是什麽‘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卑鄙無恥’嗎?”

她神色清冽,“信王世子何等的不好相與,手裏未必沒砸過幾條賤人的性命,你看坊間也頂多說他品行不端,哪有我這麽臭名遠揚。我的手可不及他髒。”

他還在揉腿,動作倏忽一頓,似乎從這番話裏聽出了些許不被人所知的隐秘。

青年微眨眼睛,目光流轉片瞬落在她身上,“你是說……”

“有人故意為之?”

商音回眸看過來,“不然呢?”

“好端端的,我難道自己跑上街去給自己潑髒水不成?”

隋策若有所思地直起身,玩世不恭的神情斂在眼尾,颦眉問她:“知道是何人所為嗎?目的呢?”

“不知道,沒證據。”商音仿佛并不在乎,“不過猜也能猜到了,看我不順眼的人,宮裏宮外哪兒都有。至于目的……”

她支起下巴,眼底的笑意似是而非,“你們不是信了嗎?”

“覺得我橫行霸道,耀武揚威,不是好人——架都吵好幾回了。”

他張了張嘴,一個“我”字正待出口,便被商音一聲懶洋洋的話打斷,“唉呀,橫豎是無所謂了。”

她撈起羊腿,心情甚好地嗅了嗅上頭蜜辣與茱萸香氣,“反正本公主現在已經一雪前恥,名揚四海,譽滿天下。”

說着挑釁地沖他一眨眼,“我大人有大量,不與你們一般見識了。”

“……”

隋策欲待辯解的話凝滞在咽喉,忽然就沒了什麽說出口的機會,只好随着一口濁氣落回腹中。

無端感到有點郁結,他抿了抿唇,舉箸往口中塞了塊肉。

“殿下!”

這邊剛吃上,石子路的盡頭就見今秋提裙小跑。

“殿下,”她氣喘籲籲,“楊秀登門來了。”

“是來向您道謝的。”

作者有話說:

明天過度·純走劇情,男主沒有出現~~

沒錯,看到這桌席面——是的,我又想吃烤羊了qaq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木小筆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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