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商音哭夠了之後就自己爬起來, 捧出銅鏡,坐在桌前上妝,她用脂粉遮過眼圈和鼻尖的痕跡, 又在屋內閉目調息了半晌,确保面色正常, 這才深吸一口氣,往外走去。

門邊的隋策聽見腳步聲時正擡眼, 剛轉過身, 門扉就被她“嚯”地拉了開來。

重華公主沒料到外面還站了這麽個大活人, 當下受驚地一駭, 眼眸裏很快浮現嫌棄, “你在這兒幹嘛?”

“我……”

隋策不動聲色地細細打量她的臉。

商音瞧着就跟沒事兒人一樣, 五官依舊張揚着畢露的鋒芒,只是妝容似乎較之平時略濃重了些許, 不見有哭過的跡象。

作為根正苗紅的大男人,隋将軍看不明白這是什麽邪術, 話音打了個彎兒,“這不是聽人說你心情不好麽,怕你出什麽意外, 過來看看。”

對方聞之輕皺秀眉,“我能出什麽意外,我好着呢。”

說完梗起脖子, 招呼跟班似的喚他, “走吧。”

“走?”隋某人不解地掀眉, “去哪兒?”

“自然是去吃飯啊。”她語氣理所當然, “飯點都要過了。”

隋策既佩服又小心地瞥向商音, “你還……吃得下啊?”

“我有什麽吃不下的!”

她不知觸到了哪根筋, 愈發忿忿,“我就要吃!不僅要吃,我還要多吃,能吃是福你沒聽過麽?”

羽林将軍沒見過這麽獨特的洩憤方式,佩服地從善如流,“是是是,說得對,公主殿下見多識廣。”

重華府的膳食每日自有定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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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裏,加菜的仆役手捧托盤戰戰惶惶地退下去。

一道三鮮雞,一道挂爐燒豬,一道肉丁豆腐并胡蘿蔔素丸子湯,商音端着碗,不知是在和誰較勁,不住地往嘴裏塞。她進餐舉止仍然優雅,但吃的速度極快,滿桌的空盤子猶如傑作,仿佛要讓天下人明白,四公主而今還是好胃口。

再多非議也不耽誤她用飯。

隋策三指托着碗湯,替她攪了兩勺放涼,另一只手則撐着臉頰,坐在對面好整以暇地看她吃東西,表情說不上是敬佩還是無奈。

商音轉眼席卷了一盤子松仁鲟鳇丁,碗筷一擱,氣壯山河地吩咐道:“再添些飯來!”

“……”今秋猶豫片刻提醒她,“殿下,第三碗了。”

“第三碗又怎麽?我沒吃飽。”她催促,“快點。”

隋策輕輕失笑,将放溫了的湯碗擱在她面前,自己卻站起身,看樣子卻是要離席的意思。

商音目光投過去,不免有些奇怪:“你就不吃了?”

“嗯。”他随意整理袖擺,“你慢慢吃吧,可別太撐哦,當心長胖。”

“可你都沒吃幾口。”她在那邊不滿地噘起唇,“不會是嫌我吃得太多,很倒你胃口吧?”

“瞧你這話說的。”隋某人抛來一個薄責的眼神,适時嘴欠道,“你坐在那兒本身就很倒人胃口了,和吃的多少有什麽關系。”

話音剛落,他便輕車熟路地躲開商音踹過來的腳,就着動作下了臺階。

“喂,還沒問你呢,你今天下職怎麽這麽早?”她在桌邊伸長了脖頸朗聲追問。

後者只丢了個背影給她,“所以這不是要去處理點事兒嗎。”

說完擡手揮了一下,“夜裏不回來用膳,晚上記得留門。”

商音懷疑地盯着隋策良久,直到人走出了曲廊這才小聲嘀咕道:“鬼鬼祟祟的。”

說完,倒是挺受用地把他放涼的鮮雞湯捧起來,美美地小口淺啜。

臨近傍晚時分,原本慵懶橙黃的日頭毫無征兆地沉入雲端,整個永平城打了陰,連街上的風都變得微涼飒爽。

這會兒的“杯莫停”還不到客流最大的時段,二樓的雅座零零碎碎的空置着。

付臨野是被隋策從都察院的廂房裏拽出來的,眼底下還挂着沒睡醒的惺忪,也就“杯莫停”的好酒才能勉強令人打起些許精神。

“大哥,大白天的就喝酒是不是太過了點兒?你不用上職的嗎?”

隋策不以為意地倒滿海碗,“不妨礙,衛所那邊有人替我看着,再說最近沒有大典和團練,沒那麽忙。”

付臨野聞之便憤慨地咋舌,“當大官兒就是不一樣,哪像我們這些小文臣,辛辛苦苦朝五晚九,凡事親力親為,上頭一句話,下頭跑斷腿——一個月還只得五日的休沐。”

對方抿了口酒,一擡下巴,“別這麽多廢話了,兄弟有事找你幫忙。”

付臨野先是新鮮,“你居然也會有事請我幫忙……”他倏忽想起什麽,豎起指頭,“哦對了,我聽同僚說,咱們大嫂……”

隋策将他那根食指掰下去,“沒錯,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嗐。”他啧啧感慨,“那幫老酸腐見風就是雨,幹什麽都喜歡上綱上線,今早差點沒把朝殿給吵掀了。怎麽着?”付臨野一副瞧熱鬧的神态,“依咱嫂子那脾氣,回家肯定是大鬧了一場,攪得雞飛狗跳,海沸山搖的,把你給折騰出來了吧?”

青年提起這個便覺煩躁地皺起眉,側目搖頭:“唉,她就是沒折騰,所以我才不舒服。”

他說着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放在桌上,語氣不由自主地輕了幾分,“我回去看她一個人躲在屋裏偷偷地哭,在外還裝着無所畏忌,渾身是膽的樣子,怪不是滋味的。”

隋策言至于此,不禁頭疼地淺淺一嘆,将玉杯捏在兩手間把玩,“她就是太愛逞強,又好臉面,姑娘家家的,連個能幫襯的娘家人都沒有,挺不容易。”

桌對面的付臨野打從他開口時,視線便挂在他臉上沒下來,耳朵好似伸長了兩尺有餘,神色愈漸了然,就着羽林将軍眼角眉梢的細微表情當下酒菜,滋味還挺不錯。

“嚯……”

付大嘴的嗓音轉了個足以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調調,耷拉着唇偏頭伸向前,“聽這話說的,莫不是心疼了?”

他大驚小怪,“你陷進去了隋文睿!你在乎了!你愛上咱嫂子了!”

言罷他又自語,“好像有點奇怪。”

“誰喜歡她了?!”隋策義正言辭地回眸辯駁,“小爺玉樹臨風,風流倜傥,會喜歡她嗎?”

付臨野眨巴幾下眼,饒有興味地看他炸毛:“不喜歡就不喜歡咯,幹嘛這麽着急。”

然後又賤嗖嗖地拱火,“不在乎人家,還給人家打抱不平啊?”

隋策清了清嗓子,敲着桌角有理有據地解釋道,“我好歹現在和她同住一個屋檐之下,有麻煩搭把手不是很合情理嗎——”

他終于不耐煩,“你們都察院到底是監察百官的還是打聽八卦的?問題那麽多,到底幫是不幫。”

“幫。”付大人笑得老媽子一般,“幫,肯定幫。”

“怎麽也不能叫咱大嫂受委屈啊,是不是?”

隋策聽他滿嘴跑馬,翻了個白眼,“還好意思講風涼話,明知道朝上有人找她的茬,你看着也不幫腔?”

那邊忙替自己澄清,“我告了半日假,今日的朝會沒去,否則哪有他們說話的份兒。”

隋策閉目捏住眉心讓自己緩緩情緒,再睜開眼時他形容已肅然下來,“行了,不玩笑,捋一捋吧。

“你那邊能出的禦史有多少?”

“好說。”

涉及到自身專長,付臨野也不顧着貪杯了,往椅子上姿态舒展地一靠,翹起長腿,伴着“唰”聲脆響展開折扇,風度翩翩地扇着上頭那“天下第一嘴”五個行草。

“本人‘都察院黃金攪屎棍’的名號可不是蓋的,言官團半壁江山都是在下的好友,要打嘴仗你可算找對了人。”

隋策:“……”

他為什麽能這麽得意?

礙于有事相求,隋策只得捏着鼻子容忍一二:“這帶頭挑事的是何人,什麽路子?”

付臨野難得正經,目光流轉:“那廢物姓許,年紀不小了,可惜不會做人,在都察院中混得不好,從前一直被外派湖廣,如今看在他勞苦功不高的份兒上才勉強調回京裏,在經歷司混吃養老。”

他把扇子一扣,“畢竟是游走在都察院外圍的人物,恐怕正是看中這一點,對方才指使他當這個出頭鳥。姓許的自诩懷才不遇,難得被上峰賞識,當然極盡所能,巴不得給自己造勢。”

年輕的文官意氣風發地挑眉,“要對付他容易得很,你瞧好了吧。”

隋策摁住了他躍躍欲試的折扇,言詞說不上是提醒還是挑釁,“诶,我話可說在前面,此人背靠的八成是梁國丈,付大人得想清楚啊,是不是真的要摻和進來。”

後者用扇子輕描淡寫地撥開他的手,迎上青年浩瀚的星眸。

“開玩笑。”付臨野雲淡風輕地一哂,“本大人幹的就是找茬的事,拈輕怕重,投鼠忌器,還當什麽言官。放心——”

他勢在必得地把扇柄在指尖轉了一圈,“梁國丈剛剛經歷了老周頭的血案,一家子縮頭烏龜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個。否則,你道他為何會找上這麽個蝦米?”

他點了點桌面,“我打賭,他自己也怕惹身腥。”

隋策執杯輕晃着,擡眸沖他一笑,“你有把握就好。”

說話間叼着杯沿灌完這盞酒,唇邊還沾着水漬,青年望向雅室中擺着的冰裂瓷瓶,聲音冷戾,“春典的主持應該是撈不回來了,不過,再怎麽樣也得給重華府出這口氣。”

“那是必須的。”

付某人不見外地用自己的杯子和他的空杯強行一碰,“嫂子的名聲就是我的名聲。”

“哥明天便讓你見識見識,我都察院禦史的厲害。”

他眯眼一笑,“這一次,絕對扒下梁國丈的亵褲給嫂子壓驚。”

隋策歸府時已經是深夜,長街上的梆子正敲着二更天的聲兒,整個宅院在沉睡中安靜得十分香甜。

下仆提着燈籠于前面給他照路,暴起的妖風将枝葉和燭火一并吹得搖曳亂顫。

“行了,你休息去吧。”

臨到卧房,他從小厮手上接過燈,打發人離開,自行到院後金井處取水随意洗漱兩把,這才熄了火,推開門進屋。

拔步床上靜悄悄的。

商音想必早已就寝,她今日哭過一回,體力精力不濟,入睡得很快。

能睡着就好。

隋策坐在小榻邊,一面脫靴一面隔着屏風往後瞥去一眼,暗想,能睡着至少證明這事情在她心裏還過得去。

人生在世,天大的事也不及吃喝睡,餘下的,不過是凡夫庸人自擾,有那閑工夫顧影自憐,還不如抓緊時間多睡幾覺。

畢竟從明日起,他可就有幾場硬仗要打了。

隋大将軍扯開薄毯,往軟塌上一卧,不出片刻呼吸就均勻開來。

三月的天是重華公主的臉,說變就變。

後半夜,原本暴虐的狂風陡然大作,裹挾着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這風雨可比在南山郊外時的毛毛雨厲害得多,是正兒八經的春雨,甫一在人間露面,就砸得院中海棠簌簌作響,落了大半的殘葉紅花。

平地裏隐約沉悶的氣韻向四面八方擴散,空氣蠢蠢欲動,而整片蒼穹蓄勢待發,仿佛行将破開萬法。

商音在睡夢中似有所覺地動了動額心。

突然“嘩”地一震,天光大亮。

也就是在那刻,她猛然睜開眼,不自控地從床上坐起身。

紗帳外的雨勢滂沱如注,而驚雷卻清清楚楚地在耳邊劈下,商音極反常地打了個激靈。

滿背冷汗細密地爬上肌膚,她喘不過氣一般,惶惶環顧周遭。

打雷了。

她在內心深處重複道,打雷了。

一股窒息感頃刻漫上思緒,腦海一片空白,全部的理智皆由綿長的恐懼所替代。

商音忍不住要去找今秋。

今秋……

可偏偏窗外的電光如此猝不及防,她正要下床,冷不丁被豁亮的熾白吓得抽回了腳。

地裂山崩的雷鳴落入凡塵,連厚重穩固的磚牆也為之一駭。

商音捂着耳朵抱住頭,拼命将腦袋塞進雙臂之間。有那麽一刻,她覺得自己不像是人,而像條暴露在危險下的虻蟲,然四面空曠荒蕪,舉目竟沒有能借以躲藏的地方。

她瞳孔閃爍得厲害,慌亂中深吸了口氣,輕顫且呢喃地喚了句:

“今秋……”

仿佛是應她所求。

面前的紗帳被人從外面撩起一角,幽暗的室內一時半晌未能看清對方容貌,但嗓音卻極其熟悉地落在她頭頂上方。

“叫今秋幹什麽?”

青年的眉峰透出淡淡倦意,俨然是從熟睡裏被吵醒,他目光不大耐煩,話卻很無奈,“半夜三更的,又哪兒不舒服了?”

作者有話說:

來了!雷公它雖遲但到!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 10瓶;⊙?⊙!、49814039 5瓶;蝦尾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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