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看她良久不出聲, 隋策只當商音是公主脾性又發作了。
畢竟他自己也就睡着不到一個時辰,困得眼皮直打架,沒工夫陪她瞎折騰, 遂無精打采地問:“怎麽了,是渴了要喝水嗎?”
商音坐在那頭巴巴兒望着他, 舔了舔唇又不好據實說,只能就坡下驢地含糊道:“呃……嗯, 嗯。”
隋策耷拉眼皮, 困倦地轉過去丢下話, “在這兒等着, 我給你倒水。”
她抓着被褥低低“哦”了一聲。
幸而每日臨睡前婢女都有在桌上留一壺煮好的茶, 他喝了口尚是溫的, 于是滿上一大杯,給商音端到床邊。
“來, 一杯夠不夠?”
她老老實實地應聲說:“夠……”
兩手松開錦被,将熱茶接在指尖, 剛準備送到唇下,窗邊乍起的明光驟然照進屋內,商音臂膀劇顫, 茶水頃刻灑出大半。
此時重華公主若有毛,恐怕已經炸成了一團開屏的大刺猬!
隋策實沒料到公主殿下四肢不勤成這樣,嘆着氣給她擦面頰和衣襟濺上的水漬。
“唉, 你看看你, 喝個水也能嗆着, 究竟是……”
尚說到半截, 他動作卻不着痕跡地頓住。
隔着衣袖, 隋策竟察覺出商音的周身在輕輕發抖。
他心下不露聲色地一怔, 餘光落在背後震天動地的春雷上,這才回想起,當日去往行宮的途中,她似乎也曾流露出對雷電的畏懼。
女孩子膽小怕打雷并非什麽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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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是不是……怕得有些過了。
他站在旁邊,不言不語地盯着商音把喝完水。
“還要不要?”
後者搖頭道了句謝:“不要了。”
趁隋策去放茶杯的空檔,她伸長脖頸往門外投去一眼,萬般糾結地咬住嘴唇,猶豫着是否要叫今秋進屋。
商音一方面因滿天的驚雷魂不附體,一方面又不想在隋某人面前露怯,掙紮數個回合,終于還是咬咬牙躺回去。
公主的臉面大于天,白日裏已丢過一回,再丢她就沒有了。
不就是電閃雷鳴嗎?
我兩眼一閉管你洪水滔天。
正當商音用力繃着神經試圖快些入睡時,床邊忽然一亮。
她詫異地扭過頭,但見隋策信手把燈盞擱在拔步廊庑的繡墩上,不知從哪兒撈來本書,舉止自然地撩袍在床沿坐下。
男子颀長挺拔的背脊頓時占據了大半的視線,那些驚濤駭浪的光在他側臉的輪廓處稍縱即逝。
商音怔忡地開口道:“你、你……這是,幹什麽?”
“哦。”
他語氣稀松平常,佯作無聊地翻開一頁,“這外頭雷那麽大,吵得人心煩,橫豎也不困,倒不如起來看幾頁書打發打發時光。”
言罷,又貌似随意地補充,“你這兒光線好,窗邊太亮了,借你的床用一用,你不會小氣吧?”
商音心頭自是一百個求之不得,“不、不會,當然不會。”
眼下也無暇顧及這番拙劣的說辭,反以更拙劣的話欲蓋彌彰地遮掩道,“我……我這兒地方大,還特地為了方便讀書安置了矮櫃,算……你有眼光。”
她說着複躺回去,怕他呆不久,刻意加上一句,“抽屜裏有一盒蜜餞果子,你要是餓了,就翻出來吃。”
“知道。”
青年連眼皮都沒擡,仍舊一本正經地捧書品閱,“睡你的覺吧。”
商音聽話地蓋上薄毯,由于身側多了個人,惶惶不安的孤寂感頃刻間散去不少,她才意識到自己懼怕的或許不單單只是打雷。
從這位置望出去,目之所及仍能瞧見小片窗棂,當下一道悶雷落入人間時,隋策輕擡了下頭,繼而又往邊上略挪半寸,堪堪能替她擋住漏網的那縷電光。
他拿書的姿态照舊不動如山,穩得像是在看什麽曠古爍今的名著,長眉下的眼仿佛深潭碧波,周遭急現的白電都能在其中碎出一把泱泱星河。
暴雨不知疲憊,因聲勢的慫恿愈演愈烈。
明暗不定的光将拔步床镂空的紋路投在白牆之上。
枕着軟靠的公主偷掀起一只眼皮,做賊似地瞥向一邊筆直如松的年輕将軍。
對方翻書翻得正認真。
她見狀,悄悄往他跟前拱了拱,再拱了拱,然後伸出手去,揪着隋策散在床沿的衣角,好像是要借此獲得某種慰藉,臉色瞬間就緩和了許多。
她也安得下心了,踏踏實實地再度阖上雙目。
手邊的燭焰清脆地爆出朵小花,遠處雷聲消停下來,漸漸不及先前那般密集。
隋策将視線從滿目的小楷上移開,回頭朝身畔瞅了一眼。
公主殿下倒是好眠,側着張紅潤的臉睡得十分香甜。
她一只手探出錦被之外,死死地攥住他一節衣擺。
隋策欲言又止地搖搖頭,轉眸回來盯着泛黃的書頁,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早知道就該撿本好看的了……”
思及自己被商音揪住不放的衣衫,他悔不當初地撫着額心。
這下想換本都不行。
長夜漫漫,還教人怎麽打發時間……
滴水檐上彙聚的雨凝成了串漏入溝渠,老天爺仿佛也累了,降下的雷鳴一聲比一聲敷衍。
門前的今秋懷中抱着自己的鋪蓋卷兒,豎着耳朵聽完了屋內的動靜,她很快心下了然地噙起笑意,輕手輕腳地退步走,仍舊折回耳房。
不知過去多久的光景,商音隐約覺得那吵人的雨聲好似停了,而她則朦朦胧胧地睡了個囫囵覺。
睜眼時,放下紗簾的窗後有靛青的天光滲進來,萬象冥迷幽清。
應該快到寅正了。
目之所及處,原本坐在跟前的隋策此刻正歪頭靠在床柱上,他手中還拿着那本随手撈來的《花草莳養論》,睡相既沉且狼狽。
商音往前蹭了蹭,起身打算将他叫醒。
掌心正将拍上隋策的肩頭時,那一瞬,只那麽一瞬,說不出為什麽,她動作一僵停在了那裏。
青年的睡顏從這個角度落入眼中,恰好籠在一片模糊的月色下。
他目深,眉骨高,鼻梁挺直,下颌鋒利,天生一副張揚相貌,也唯有在睡夢間五官輪廓才不似平常那麽銳利冷峭。
淺如輕紗的華光消磨了他眉宇裏的棱角,眼底下只剩清晰的一圈黑,輕狂的恣意感被一層淺淡的疲倦覆蓋。
商音知道隋策向來睡得淺,可即便自己離他這麽近竟也未能将人吵醒,看樣子是真的累到了。
她收攏五指,竟莫名有點舍不得打攪他。
漫過嘴邊的話随着咬唇的動作被輕拿輕放地吞回了腹中。
未央長夜裏的天亮得極慢,蓮花燭臺內的火早已燒盡,清輝流水般瀉地成池,居然也有幾縷落在隋策未及梳好的發絲間。
重華公主依然保持着兩手撐住床面的姿勢,她偏着腦袋,在旁便靜靜地注視着青年的側臉。
看幽暗的光跟着月落日升自他耳畔滑至頸項,又從胸口重現,再度漫過唇邊。
隋策的上唇較之下唇要薄幾分,缺乏粗人的濃烈,使他走過戰火烽煙的肅殺之氣得以有所壓制,顯得比尋常的武将更無害一些。
睡覺時尤其明顯。
他微張着唇,呼吸帶起鬓邊的碎發上下起伏,似乎對她毫無防備一樣,那模樣斂盡血光與陰霾,像永平城內哪家不知疾苦的公子少爺。
商音看着看着,眼神不自覺地就柔和了下來。
自打那日中箭到如今養了兩個月,盡管傷口早已愈合,隋策的臉色比起最初依然少了點血色,大概還是身體有虧吧。
彼時在南山圍場,他也是什麽都沒多問,說幫忙就幫忙了。
平心而論,抛開偶爾的一兩句嘴碎之外,隋策的為人是她所遇到的,難得仗義正直的一個。
我平時應該對他溫柔點的。
她想。
以後盡量、盡量,不要沖他發脾氣吧。
商音如是琢磨着,面朝床邊的方向,再度小心翼翼地躺了回去。
無論困得多厲害,隋策早上還是卯初就醒了。
被人盯着瞧了半柱香的羽林将軍全然不知情,打着呵欠從床邊站起身。他四肢酸澀就算了,頭還磕得挺疼,轉眼見商音猶在床上蒙頭大睡,心裏別提多羨慕。
為什麽自己就得大清早地出門幹活兒,她卻能每日在府上吟詩作賦……尋常高宅大院裏的婦人都忙些什麽來着?
他腦中很快得出答案:相夫教子。
隋策:“……”
算了,她繼續睡着吧。
隋策站在床邊垂眸看了商音片晌,無奈且豔羨地輕嘆一聲,替她将兩邊的紗帳放下,舉步出了隔門。
簡單地洗漱更衣完畢,他呵欠連連地走下臺階。
一宿的暴雨把滿院空氣洗得煥然一新,連視野都變得幹淨起來,遍地浮着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仆役們正拿掃帚清掃石徑的落葉,迎面碰上今秋,大宮女敬了一句“驸馬爺”,向他請安。
隋策心不在焉地應着聲,剛和對方錯肩而過,猛然想到什麽,回身叫住她:“诶等等——”
今秋忙行至他面前,不解地問:“驸馬有什麽吩咐嗎?”
他“呃”了半聲,似乎拿不準該怎麽開口,兩指猶猶豫豫地捏了下鼻尖,才道:“你們家殿下,為何對雷聲怕成這樣?”
他問:“小時候被雷劈過嗎?”
見隋策有此一問,今秋就猜到昨夜可能發生了些什麽,她打量左右見并無外人在場,方近前一步,低聲說:
“不瞞驸馬,殿下年幼時曾在雷雨夜中,被人關于靈堂內待了一整宿。”
他眼眸輕擡,不難抓住重點,“‘被人’?”
今秋認真地颔首。
“這事我也是後來才聽她偶然提及的。”
“驸馬應當有所耳聞,殿下八歲喪母,而太後業已仙去,宮中無人照拂,幼兒尚小又不能沒娘看顧,陛下于是安排了當年的賢妃娘娘幫忙養着。”
隋策長睫沉吟似的扇了扇,松開觸着鼻尖的手,“她母親過世的事,我知道。”
“然後呢?”
今秋:“殿下在賢妃宮裏待了幾個月,但好景不長……賢妃便病故了。”
“禁庭接連兩位貴及‘四夫人’的宮妃薨逝,又都與小公主有關,難免會流出些風言風語,這偌大的宮城人多嘴雜,那些好事者捕風捉影,便私下傳殿下她……‘克母’。”
大宮女定定留意着眼前人的神情,羽林将軍的目光沉靜而專注,是有在仔細聽她一言一詞。
“昔年賢妃無後,殿下畢竟是認她作了幾個月的母妃,如今倉促過世,作為子女的,自當披麻戴孝替其主喪。停靈七日,按照禮數她都在梓宮旁接待阖宮妃嫔、皇嗣的祭奠。
“但殿下畢竟年幼,連日以來多有疲倦,不知不覺便在靈堂內睡着了,她睡倒在角落裏,等醒來已是後半夜。”
隋策抱着雙臂,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官袍軟甲上的銅環。
“賢妃并不得寵,除了打頭的幾天熱鬧,後面的時日來的人其實不多。靈堂中空空蕩蕩,左右的太監宮女不知上哪裏偷懶了,竟沒人發現她在裏面。”
今秋語氣倒是平靜無波,輕輕道,“而不巧天公也落井下石,是夜雨疏風驟,卻響了半宿的雷,殿下……”
她似是而非地一頓,嗓音不自覺地壓重幾分,“拍門喊了一夜,那門上落了鎖,她哭到幾近失語,依然無人回應。等第二日一早才被換班太監發現的。”說着泛泛一笑,“大概也是因為雷雨之故,底下人沒聽見吧。”
可八/九歲的小孩子孤身和一具棺椁待在一處,又逢雷聲大作,隋策自己想了想,換做他那個年紀,都不一定能淡定處之,更別說是商音。
人的年歲越小,越容易将恐懼無限放大。
也難怪她每逢驚雷夜都會那麽緊張了。
“後妃停靈……”他隐有所覺地問,“需要鎖門嗎?”
今秋笑而不答,“其中緣由,驸馬不是已經猜出來了麽?就不用奴婢多作解釋了吧。”
隋策看向她的眼神帶着諸多複雜情緒,眉峰漸次蹙緊,而後又回頭往商音的住處再望了一望,半晌沒有言語。
今秋領着婢女進門給商音更衣梳洗時,她正坐在床邊伸懶腰。
大宮女一面替她收拾床鋪,一面有意無意地問,“殿下昨夜睡得可安穩麽?”
商音想也沒想:“還行啊。”
“喔。”她尾音敲得老高,“瞧這情形,驸馬應該是把您看護得很好啊。”
她攔腰撐了一半差點沒閃着,忙解釋:“他……那是借我的地方,蹭我的光,翻翻書打發時間罷了。”
“喔,翻翻書啊。”對方抑揚頓挫地點點頭,撈起放在桌上的書卷,“瞧不出驸馬近來對花草如此感興趣,這麽一本,竟能認認真真地讀一晚上。”
商音遠遠地瞥到書名,嘴裏打了個噎,随後理直氣壯地承認,“那當然,跟着本公主近朱者赤,有什麽問題嗎?這是我教得好。”
今秋從善如流地笑:“是。”
“您言之有理。”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盯夫狂魔音音醬!
啊啊還是暧昧期的糖甜啊吸溜
一身正氣綠寶子!打雷天都要坐得離女主十寸遠,能得你。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 2個;想名字好累、餡兒、木小筆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子曰 15瓶;⊙?⊙! 10瓶;哈哈、輕舟飄搖、49814039 5瓶;shinecherry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