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楊氏是小門小戶出身, 無論多細心認真地準備,吃食畢竟來自民間,當然是比不上公主府的禦廚。
這位小夫人和隋日知如出一轍的慢性子、軟脾氣, 頭一回與公主殿下同桌吃飯,緊張得不知該怎麽是好, 只能依着小老百姓的待客之道,不住将好的、新鮮的菜肴添到商音碗裏。
“殿下不要客氣啊, 事前不知你會來, 不清楚你的口味, 廚房只能試着随便做點兒。”
那邊的公主心不在焉, 倒是隋策放下碗, 無奈地攔住她夾火腿的動作, “娘,她在外不能多吃, 你不用勸菜。”
“啊?”楊氏聽之不由操心道,“唉呀, 那要是沒吃飽這可怎麽辦呢?別給餓壞了。年紀輕輕的,還是長身體的時候。”
隋策忍不住笑,“沒事, 府上後廚一直溫着點心,夜裏能加餐……再說,她胃口也不大。”
公主府的食材是由朝廷配送, 經京兆府把過關的, 所以皇室輕易不會在外面用飯。
因此他也知道, 商音留下來就是吃兩口菜意思意思, 算給自己個面子, 多半回家還得再補上這一頓。
隋策不着痕跡地把跟前兩盤帶青椒的小菜挪到了她順手的位置, 嘴上和楊氏說着話,飯碗倒是不露聲色地擱在商音旁邊。
後者見狀也不多問,默契地将碗裏的菜一個不剩挑給了他。
“今天感覺心口怎麽樣?還那麽悶嗎?”
“好多了……”
母子倆氣氛融洽地聊着家常。
商音卻低頭往嘴裏若有所思地塞白飯吃。
她目光總有意無意地掃到隋策臉上,嚼久了的米飯也開始往外滲出一點甜味,便咬住竹筷像發呆似的走着神,好半晌沒去聽他們在講什麽。
從巷子口出來,烏黑的天挂着一輪正皎潔的月。
“既然都過去那麽多年了。”
她問,“為何不将你娘接進隋府呢?現在也沒人阻止這件事吧。”
飯後消食,商音打算走一走,就沒讓今秋去叫車馬。
“我有提。”
隋策與她并肩而行,垂頭不時用足尖在地上閑不住一般踢兩下,“但她怎麽都不願意。”
他嗓音裏帶着疲态,“老爹也勸過,可是沒用。或許因為對大娘的死耿耿于懷,也或許……她還是怕耽誤我吧。
“橫豎是不能強求,畢竟她尚有心疾在身,走一步看一步了。”
街邊的小販都已收了攤,唯有幾家鋪子零星開着。
商音踩着足下一長一短的影子,忽然說:“隋策。”
隋策:“嗯?”
她很好奇:“你當初分明已經過了鄉試,為何不接着參加會試,争取博個探花或是榜眼呢?”
他聽完就笑,“合着我就不配拿狀元了?”
青年仰起頭,黑曜石的瞳孔裏映出浩瀚星河與明月,他忽然語焉不詳地說道:“唉,因為啊……”
“因為那個時候,有人讓我‘與其在這裏同自己怄氣’,不如去為我娘做一些事情。我尋思着科舉于我而言不太吉利,而我兩個娘都期盼着我能出人頭地,索性,就入伍從軍好了。”
他說:“反正走哪條路不是走呢。”
商音聞得這番解釋,懷疑地念念有詞:“‘有人’開導你給你指路?”她皺眉地質問,“什麽人啊,男的還是女的?”
隋策剛準備開口,神色便浮起一絲不懷好意,“女的。”
“怎麽,很想知道啊?”
“不想知道。”她兩手抱着臂,底氣十足,“橫豎你一天到晚在外面不是拈花就是惹草。今秋還說我給你戴綠帽子,我看你給我戴的也不少,今秋,你快看他——”
言罷,嚷着聲就大步往前。
方靈均是在修撰完去年的大事記,從翰林院臺階上下來時,碰見的那個小太監。
學士院附近不常有內侍出沒,但因為隔着不遠是內侍省,偶爾也會有一些閹人過來辦事。
那小太監瞧着很機靈,從袖中隐晦地捧出一份書信和一柄精致的折扇遞與狀元郎。
“小方大人,奴婢是奉主子之命給大人送東西的。”
他一席官話說得很溜,“主子說,很感謝大人上回在睿親王府替她解圍,特奉上點小玩意,還望大人能夠喜歡。”
不等方靈均多問,太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斂首彎腰,後退着告辭離去。
“诶……”
他喚不住人,只好自行端詳起手中之物。
扇子簌簌展開,面上是一幅構思巧妙的仙鶴瑤池圖,下筆何其細膩,只一眼就叫人挪不開視線。
方靈均雖是以學識著稱,但少年時最喜歡的卻是丹青墨筆,他為求仕途為承父業被迫抛開所愛,而今得以見到如此精美的扇面,心下瞬間傾動。
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去打開那封信。
不出所料,此信箋還有此扇皆是三公主所贈。
柔嘉殿下的行文措辭很幹淨,簡潔明了,落落大方。對于平日裏看慣了文章詩書的人而言,對這簡練的文字尤其有好感。
方靈均小心翼翼地收好那柄玉骨的小扇,實在是愛不釋手,總感覺應該表示些什麽。
他回家後左思右想,挑燈在案前提筆回了一封。
信上的內容普通且得當,他稱贊公主的畫技,亦對這番回禮受寵若驚,通篇讀下來十分地公事公辦,并無僭越之感。
方靈均自認為沒什麽錯處,便将書信帶上,準備尋個機會遞給那小太監幫忙轉交。
但太監常有,那位深宮來的小太監卻不常見。
他每天下職路過內侍省都要在門外駐足觀望許久,卻總是一無所獲。小方大人只恨當日行色匆匆,竟忘了讓對方留個名姓。
礙于身份,如今又不好主動去向這些內侍打聽,恐叫阖宮的閹人們傳出閑話。
約莫等了四五天,就在他行将灰心喪氣之時,還真讓他巧遇到了當日的小太監。
原來這人叫福深。
小家夥咧開一嘴不甚整齊的牙,笑說:“真是太辛苦小方大人了,實在對不住,奴婢平時主要伺候主子,不常來內侍省的。”
“不妨這樣。”他提議,“待政院那邊管事兒的是奴婢發小,往後您可将信放在院旁正數第十四盆牡丹花下,也免了您來回奔波。”
方靈均只管交了東西,沒将他這話當回事,暗想不過是封禮尚往來的回信,又不是以後日日都寫,哪裏談得上“奔波”二字。
然而過了沒多久,三公主的書信竟又送到了翰林院。
年輕的文士略有些生疑,終于也意識到如此互通文字有些于禮不妥,他打定主意看過信上內容後無論如何決不再回了。
因得這日事忙,方靈均無暇他顧,很快将信箋之事忘在了腦後。
待夜深回府,熄燈更衣,他才摸到那封被自己随手放在懷中的箋紙,小方大人想了想,索性将燈添得再亮了一些,展開來細讀。
宇文姝寫的文字不長,通篇幾乎沒什麽閑話,她只是誠懇而謙遜地向他詢問了一些有關扇面畫技的事,自言近來正在學畫,苦思不得解,想請教指點一二。
方靈均攤開了那柄折扇,燭火下描金的線條似乎更為生動。若是別的都還罷了,偏得知三公主竟也是剛剛提筆學畫,這樣的天賦與技巧,實在是人間少見……
對于丹青工筆的專研他有大把的理論沉在腹中,又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方靈均視線落在信中最後一句純粹卻帶了點孩子氣的話語上,終于沒忍住,提筆洋洋灑灑,直抒胸臆,竟寫得比上一封還要滿。
小太監颠颠兒地将書信帶回柔嘉殿內。
宇文姝正坐在窗邊用碎米喂雀兒。
宮婢來回禀時,她連頭都沒怎麽擡,仍舊用長匙子逗着野山雀,“是麽?”
“是,小方大人回了好幾頁呢,殿下現在就看嗎?”
她說不急,“放着吧,過會兒再讀。”
宮女由衷替她高興,“奴婢瞧着有戲,小方大人八成已經對殿下上心了。”
“這才哪兒到哪兒。”宇文姝神色冷淡,漠不關心地拾起那厚厚的幾頁墨筆,一邊一目十行,一邊開口道,“不過是投其所好,但也實在沒想到,他竟這麽容易對人掏心掏肺,不設防備。”
末了,把一紮紙卷了卷,掀了燈罩放在燭上引燃。
“去取信紙來,叫上阿梨,一會兒我念,她寫。”
底下的人應了,躬身退出去。
那大宮女卻有幾分不解,公主的字也不難看,作甚麽每回都要叫旁人代筆呢。不過此刻不宜說這話來煞風景,她接着恭維:“小方大人乃是朝中年輕文官之首,地位不比隋将軍差的,今後成了驸馬,公主臉上也有光……”
宇文姝尚沒聽完,忽然就笑了,她抓了把鳥食灑在窗前,回頭道:
“誰要他做驸馬了?”
宮女被她問得一懵:“啊?”
“我母後怎麽可能讓我下嫁給他,自然是得從梁家旁支裏找一個年紀相當的,好借此鞏固梁氏的根基。”宇文姝波瀾不驚地講出這番話,仿佛對此早有預料,也不生氣。
大宮女實在忍不住想問:“那、那殿下你還……”
“我就是好奇。”
她靠在小榻上半撐起頭,雙眸迎光眯成細線,“她宇文笙那麽費盡心思都想攥到手裏的男子,究竟有什麽過人之處。
“而我若能讓他念念不忘,最後再片葉不沾地棄之不要,你說是不是打她宇文笙的臉?”
侍女舔着唇不知如何回應。
而三公主則随手往桌上一掃,看茶杯中燒得僅剩碎片的信紙,很是不以為意。
“如今看來,這方靈均不過如此,稍用些手段就找不着北。還說什麽‘紫薇星降世’‘天縱英才’。”
她費解道:
“也不知她究竟瞧上他哪兒了。”
今日是三十,隋策拎着兩大包甜食,破例往糖水鋪後巷走。
正要到拐角之處,迎面卻得見同樣提溜着糕點、果脯的隋日知擦着頸項薄汗,身形疲累地朝這邊而來。
父子倆同時發現了對方,也同時停住了步子。
自從隋策回京做官,每天忙于公幹,能抽出空閑來陪楊氏的機會不多,為了不叫她門庭冷清,父子二人便約好時間。除去逢“八”之日,但凡光祿寺不必籌辦大宴,隋日知只要得空,都會到這邊坐一坐。
而隋策由于尚了公主,為避免遭人非議,楊氏不欲讓他常來,說是陪公主更緊要。
一家三口很多年沒這樣一起吃過飯了。
楊氏臉上的喜悅顯而易見,讓她整個人氣色也跟着紅潤不少,樂在其中一般裏裏外外地張羅忙碌。
隋策嘴甜又話多,飯桌上他一個人幾乎承包了所有的臺詞,熱鬧得像在唱大戲。而當他不說話時,端碗在邊上看,會發現他倆根本沒聲音。
這二位老人家一個賽一個的悶,捧着碗筷各自垂首專注地進膳,偶爾給對方夾幾片菜,時不時擡頭眼神交彙了,還挺不好意思地笑笑,仍舊低頭繼續扒飯。
實在是對“相敬如賓”最好的诠釋。
隋策常覺得他倆不可思議,有時臉上的笑沒收住,會被隋寺卿呵斥兩句。
“好好吃飯!沒點規矩。”
晚膳後,父子二人在院中聊着今年戶部撥給各司的預算,楊氏過來拍了拍兒子的肩,“正好,你來一趟,我有話同你說。”
後者乖巧地答應:“哦。”
于是利落地翻過石欄杆,亦步亦趨地綴在楊氏身後。
一路進了她的卧房。
楊氏先是碎碎叨叨地念他,“用過飯就早些回府上去,別一天到晚的不着家,老大不小的人了,該懂得什麽是輕重緩急。還有啊,待公主殿下要客氣些,溫柔些,知道嗎?”
說話間卻從抽屜裏取出個紅漆光亮的小錦盒,放到他手中,“之前來得倉促,也沒什麽好東西送出手,你替我把此物轉交給重華殿下。”
“說來我也不算她什麽人,全當是個心意吧。”
隋策一貫聽她的話,點點頭捧起盒子。
緊接着就見楊氏開口道:“我老早就想問你了,上次公主在場,我不便與你細談。”
她說:“你與殿下,還沒圓房吧?”
隋策:“……”
隋大将軍還沉浸在孝順兒子的角色中,都沒跟上她的節奏,眼底裏堪稱茫然,不自覺地眨了好幾下。
這什麽奇怪的問題!
先是“我”了半晌,又接着“你”了一陣,然後震撼地盯着他老娘:“不是,您……這是怎麽看出來的?!”
見他承認,楊氏眉頭已經皺起,面容難得地嚴肅,俨然無心與之玩笑,“你是怎麽搞的呀?從前也沒聽你爹和大夫人說過你有這樣的毛病啊。”
“都快成婚半年了……莫非哪裏做得不好,讓公主不喜歡嗎?”
“……”
和自己娘讨論這個話題真是有夠難為人的。
隋策摁着眉心冷靜冷靜,此事不好糊弄,左思右想,決定和她攤牌,“娘,我老實告訴你吧,其實我們倆,是想和離的。”
“啊?!”
楊氏哪裏聽過這等驚世駭俗的言語,“這……怎會如此!”
“娘娘娘……你先平複一下,這是我們商量好的,沒有吵架,也沒什麽有辱家門的事發生,大家你情我願,意見一致。”隋策是真怕她心疾發了,迅速安撫。
楊氏被他扶着在妝奁前跌坐下,不免着急,“為什麽呀?怎麽好好的要和離呢?你都不勸勸公主嗎?”
說完又意識到什麽,望向他質問:“你自願的?”
隋策頭疼地捂着眉峰,深吸了口氣,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平和一點,“我是覺得吧。”
“商音這個人,她……脾氣不太好,與人說話有時候會很沖——但她心是好的,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她習慣了。”
他舌頭捋不清條理,犯難又發愁地嘆了口氣,“你也知道的,尚公主等同于入贅,我得跟着她住在公主府中,一則沒辦法常來看你。二則……”
說到此處,隋策言語中不禁帶了點委屈,“不是,你當初說,讓我找個溫柔賢惠的姑娘做媳婦兒的嗎?”
作者有話說:
隋·媽寶男·策
難怪叫隋寶兒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看人的喜好不要看表面,要看深層次……(。)
所以現在總算知道小方大人為什麽是大冤種了吧,诶嘿。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買個床、木小筆、果果在這裏?('ω')?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哈哈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