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楊氏萬萬沒料到他的理由居然是這個, 當場懵了好一陣,片晌才恨鐵不成鋼地搖頭道:“我說這句話,只是覺得你性子浮躁跳脫, 往後若能有個穩重端莊的姑娘,多多少少能夠鎮得住你, 不是真叫你非得尋那樣的女孩兒不可。

“你心思不是一向挺活泛的嗎,怎麽到這事上反而鑽起牛角來了?”

“我……”

隋策實在是替自己叫屈, “我那是以為, 你想要個乖巧懂事的媳婦兒, 好幫着照顧你嘛。”

她聽完擡起手就要打他, “人家好好的一個姑娘, 憑什麽一定要照顧我不可?家裏沒有下人, 沒有婢女伺候嗎?媳婦是叫你這麽用的?”

楊氏現在終于明白當年大夫人老同他說這孩子講理不行只能靠打服是什麽意思了,她原還不信。

“好好好。”隋某人任由她拍了幾巴掌的背, 認錯态度誠懇而熟練,“我不對, 都是我的錯,改還不行嗎?”

楊氏揍不動他,反累得自己手疼, 便長長嘆了口氣,愧疚自責,“不能全怪你, 此事我也有責任, 不該胡亂誤導你, 害得你和殿下鬧成現在這幅局面……”

她感慨說:“要是大夫人在就好了, 我與隋老爺都教不好你。”

隋策:“娘……”

他焦眉愁眼的, “你別老拿大娘來壓我吧……昨天還夢見她拿板子抽我。”

“怎麽不能提, 她比我還操心你的婚事。”

隋策聞之,才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真的嗎?”

楊氏并沒回答,只無可奈何地掖手,“那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喜歡公主嗎?”

青年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簇微妙的神采。

他心想。

我喜歡商音嗎?

楊氏:“如果你們當真不合适,硬湊在一處确實是各自折磨,不好勉強。但若是為了我,那大可不必,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不是我的。”

隋策不自然地避開了她的注視,很随意地叉着腰環顧周遭,滿不在乎地一笑,“我喜不喜歡有什麽用,人家心裏又沒我,她看上的是方閣老的獨子,名滿永平的狀元郎,我可比不上。”

奇怪的是,楊氏并未急着追問,倒認真端詳了他許久,意味深長地搖頭,“能說出這種話來,可不像你的性格。”

隋策沒有回答,落下的視線漫無邊際地灑在桌邊的錦盒上,被他用手指來回撥弄了半晌。

楊氏陪着緘默須臾,不想替他做什麽決定,僅說道:“文睿,問問自己的心吧。”

“做人,盲目直前會碰壁,瞻前顧後則錯失良機。當你實在拿不定主意時,不妨遵循心意,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最割舍不下的,是什麽。”

他策猶豫地擡了擡眼,正遇上楊氏的目光,瞬間欲說還休。

後者便鼓勵似地颔首沖他微笑,繼而關上抽屜,點到為止地步出門去。

四月的雨下得急促,密布的烏雲壓在永平城上,無端讓整個蒼穹都矮了幾分。

那沒帶傘的路人在長街捂着頭踩水狂奔。

此刻的春水茶坊就成了香饽饽,為了避雨,人們一窩蜂地湧進來,哪怕沒錢吃上一壺好茶,也得捏着鼻子,給上五個子兒要碗糖水歇歇腳。

于是這個時候出現在門邊,片雨未沾低頭收傘的小方大人就免不了成為衆人側目的焦點。

年輕公子穿着身寡淡的艾青色紗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上下幹淨整潔,和一幹狼狽相的茶客對比鮮明。

他抖抖油紙傘上的雨珠,便有店夥上來獻殷勤,替他接了雜物,往樓上的雅間引。

“公子稍待,小的這就去備茶點。”

方靈均推開門,窗邊低頭作畫的少女便映入眼簾。

她不似重華公主那麽張揚奪目,氣質是安靜的,神态平和而缺乏攻擊力,但終究同出一脈,舉手投足裏的清貴孤傲,畢竟與尋常女兒家不同。

一見是他。

宇文姝擱下筆,淡笑道:“你來了。”

昔日在翰林院寄出了那封信後,方靈均便覆水難收地越寫越多,也越談越深,兩人互通了半個多月的書信,繼而于不久之前相約坊間,在茶舍或是酒樓中切磋畫技。

偶爾也會對弈兩局。

方靈均不反感這樣的會面,和三公主在一起談不上多快樂,但勝在氣氛融洽,相處舒适,難得能給他一點輕松自在的時光。

陛下提出給柔嘉公主招驸馬的事不是一日兩日了,他自然猜到宇文姝的用意,一開始雖覺得有幾分遲疑,可日子一長,倒認為沒什麽不好。

自己早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若非柳大小姐病故,不至于拖到現在。

而三公主待人和氣,腹有詩書,想必父親那邊肯定滿意。

他自己麽……

方靈均活到這麽大,習慣了最愛的得不到,喜歡的碰不着,被迫接受“正确的”“應當的”人與物,早就忘了什麽是心中所求。

在他看來,只要不讨厭不反感,門當戶對便足夠。

但凡認定了什麽事,無論鐘愛與否他一樣會貫徹到最好。

所以,縱然沒有喜歡得不可自拔……大概以後他也會讓自己不可自拔的。

探讨着修改完了一幅世外桃源圖,他二人相對坐在窗邊喝茶閑談。

窗前有竹簾半遮面,原看不清面容,宇文姝貌似“不經意”地往外投去一眼,忽然不知為何,極為緊張地将方靈均身側的卷簾放下。

他見狀不解其意地溫笑問:“怎麽了?”

對方先是閃爍其詞地借杯盞掩飾,吞吞吐吐好一會兒,才模棱兩可地說:“剛剛隐約瞧見商音往這邊來。”

“商音?”

方靈均拿不準,“哦,是……重華殿下的字?”

宇文姝眉眼恹恹地應道:“嗯。”

他便笑道:“确實,此刻若讓她碰見,是有點不妥。”

“與這個無關。”她忽然露出幾分介意的神态,“我不想讓她看到你。”

方靈均莫名地眨着眼睛,顯然不解。

“你不知道麽?”宇文姝那語氣,仿佛他應該知道似的,“商音她對你有意思。”

小方大人腦子裏像是晃過一道煞白,良久才感覺荒謬地笑着要搖頭。

剛欲開口,三公主頃刻截斷:“你就沒發現,這麽久以來,她一直有意在接近你嗎?”

“像是在宮宴園中巧遇,在南山圍場巧遇,還有睿親王府上和驸馬起沖突……靈均怕是尚不知曉,長樂坊和萬春街的書局早被她買通,那本炒得沸沸揚揚的《春亭舊事》正是商音特地為你寫的。”

他愣了一下,仍舊不可置信,“這……怎麽會呢。”

“我是她姐姐,她有什麽心思,我會看不出麽?你不妨仔細回想一下,這段時間她對你的舉動難道不是殷勤的過分了?她在外何曾對哪個朝臣如此在乎過。”

經她這麽一提,方靈均當真沉默地執杯思忖,繼而擡起眼眸,“可為什麽?重華殿下與隋将軍,不是新婚燕爾,恩愛不疑嗎?他們瞧着并無龃龉。”

宇文姝挂起慘淡的苦笑,“她那個人啊總是一時半刻的興起,新鮮勁兒沒了,自然要找別的樂子。

“當初的隋将軍是,如今的你也是。靈均在永平的世家子弟裏名聲赫赫,她會尋上你,我一點也不奇怪。”

方靈均眉頭深鎖地閉了閉目,依然存疑:“可四公主瞧着不像這樣的人。”

“那你說,她為何能不顧及隋将軍的感受,幾次三番的與你親近?”她不着痕跡地加重了語氣,“她可是有夫之婦啊。”

“靈均。”宇文姝憂心忡忡地望向他,“你不會着她的道的,對嗎?”

他尚要質疑的話就這麽被她堵了回去,反而只能順着此言應道:“嗯。”

永平城中的雨勢卻還沒有停,狂風滾過重華府栽滿梨樹的圃,打得滿地皆是泥濘裹挾着的白花。

隋策站在曲廊邊,抱着雙臂凝望漫天潇潇風雨。

烏玄的家常衣袍裁出他修長筆直的身影,利落挺拔得像棵生機勃勃的白楊。

他在想楊氏的話。

隋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自己一個安靜,而讓全部的心神都盡數集在某一件事上,反複斟酌,輾轉揣摩。

——問問自己的心吧。

——想一想,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我的心裏是怎麽想的?

他不住地叩問自身。

像刨根究底一樣地再三推究。

隋策少年時沒有正兒八經的對哪個姑娘動過心。

他跟着永平城不着調的纨绔子弟們吃酒賭錢,聽樂坊的歌姬唱曲兒,看畫舫上的花娘起舞。

便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将來該娶的就應該是這樣容顏姣好的美人。

之後他尋回了楊氏,送走了隋夫人。

滿腔都是對自己的怨怼。

她說他娶個溫柔端莊的媳婦更好,他便也覺得,自己或許是應該娶一個這樣的女人。

他把婚事一直當做對兩個母親的補償與盡孝。

一如當初商音的想法。

嫁哪個男人不是嫁?

娶哪個姑娘不是娶?

而現在忽然告訴他套在周身的枷鎖沒了,要讓他問問自己的心。

隋策竟真有些無從下手。

問他的什麽心?

喜不喜歡宇文笙?

他不禁沉下思緒來想——

宇文笙有什麽好的嗎?

她脾氣暴,愛耍小性子,得理不饒人,揮金如土,奢靡無度,口是心非,無理取鬧……

貶損之詞不過腦都能想出一大堆。

“隋策!”

也就在這一刻,冷雨裏的折廊盡頭冒出一抹紅白相間的顏色,重華公主好像知曉他在背後非議自個兒似的,像朵招展的牡丹花,提着裙擺從抱竹軒的方向跑過來。

她臉上揚着笑,笑得陽光明媚,手中不知同他揮舞着什麽。

說不清為什麽,當看到商音歡歡喜喜地沖自己奔來時,隋策浸泡在陰霾驟雨裏的心緒好似猝不及防打進了一束光,泛着絢爛的金色,照亮視線。

有那麽一瞬,她抱着被子在雷雨天中的驚慌失措,躲在房間內害怕叫人聽見的小聲啜泣,南山圍場上的縱馬恣意,荷花廳敷衍又讨好的一頓大餐,還有每一次強撐着體面樣佯作的風雨不驚,剎那間都伴随着褒貶一并湧出來。

淡薄的曦輝從頭頂散去的濃雲間漏下一線,堪堪落在他半寸之前。

商音興致勃勃地剎住腳,舉起手裏的一疊稿子炫耀,“找你好半天——看!我新寫了一部書,這回按照小方大人的喜好特地做了修改,保證讓他眼前一亮。”

“拿去付梓前,我想你幫我把把關。”

隋策垂目看她忙着翻書稿的臉,那發髻上的珠釵細細閃閃地映入他眼底深處。

“畢竟你們男人比較懂男人的喜好嘛……”

說話間,商音便擡了起來,他頃刻就愣了一下。

她并未覺出異樣,“有什麽問題便用朱筆圈出,随時問我也行……怎麽了?”

隋策回過神,掩飾性地眨了下眼,面色如常地點頭,“哦……嗯。”

周遭隐約散出一聲極細微的吐息,他說:“會給你看的。”

幾日後,商音那部著作剛在坊間各書局中擺上架,休沐在家的方靈均便收到了這樣一份禮。

“誰送來的?”

底下人說不知,“對方未曾透露名姓,只說是給公子您的。”

上品的綢帶做點綴,連盒子也是價值不菲的大紅酸枝紫檀木。打開來看,裏面只放了兩本書。

封面白條裏的黑字分明——《春亭舊事》

另有一部是續作。

方靈均信手翻了翻,一頁紙片便從其中滑出落下,好像是張花箋。

他撿起來只粗略讀過上面的內容,臉色瞬間就變了。

小方大人迅速将箋紙塞回去,合上書冊,眼底浮起一片焦灼地惶然。他舉目四顧片晌,驀地推開椅子站起身。

重華府的抱竹軒內。

商音坐在窗邊寫字,屋外的隋策則握着柄長劍在院中走轉騰挪地練身法,春風打落的樹葉被他掃起在半空,玩花樣似的削成或圓或方的形狀。

“殿下——”

今秋是在這個時候進門來向她回禀消息的,商音一幅書法剛收尾,聽得翹起了眉:“你說真的?小方大人約我一敘?”

她幾乎喜出望外,“他親自約我?”

“嗯。”大宮女斬釘截鐵地點頭,“方府小厮傳的話,那人我認識,想必不是作假。”

她臉上的雀躍竄入眼底,倒是稀奇又納悶,“這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他怎麽會突然邀我吃茶呢?”

商音擱下狼毫烏瞳流轉,朝今秋問,“難道說是那部續作起的效?我不久前正巧問過他。”

後者很配合地笑,“沒準兒呢。”

重華公主趕緊提着衣裙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想起什麽,特地拐到院中去。

彼時隋策已經收了勢,長鋒在手裏百無聊賴地挽了個花,就見她眉飛色舞地揚起書冊搖晃道,“诶!你的功勞不小啊,小方大人都被折服了,我從前的書可沒這福氣。”

對方聞之只是泛泛一笑,“是嗎,那恭喜你,心想事成了。”

“怎麽樣?”商音背起手,難得帶了點讨好的意味朝他笑,“可要我去‘杯莫停’順道替你帶兩盅青釀?一日限量十盅,本公主可是有優待,能獨占兩盅的。”

但隋策僅似是而非地牽了下嘴角,語氣顯得漫不經心,“不用了,你自己忙吧。”

商音見他挺沒精神的,忽然不太放心地猶豫片刻,“真的不用嗎?”

“不用。”隋策還劍入鞘,懶懶地給了她一個眼神,“玩你的去。”

看慣了他沒事兒犯賤兩句的模樣,這麽不疼不癢的态度,倒讓重華公主一時有些不自在,連興致都少了幾分,只說:“那好吧。”

她信手擱下書,這才招呼今秋去做準備。

院子裏的青年撈着劍她将背影注視半晌,莫名感到一陣無趣,自己也不再練功了,兵刃擱在窗邊,正好在那兩冊雜書之旁。

商音直到回房更衣仍心不在焉的,她展開兩手任由婢女系衣帶,思緒卻忍不住琢磨起隋策方才的神情。

總覺得他那表情,和平日見的都不太一樣……好像,有一點疲倦。

作者有話說:

左思右想覺得之前對隋策的心理刻畫是有問題的,所以重寫了一遍,也添了些細節。

【高亮】

這段時間一直趕稿,寫得有點累了。

最近存稿耗盡,又到了感情章,每天倉促趕更新,完了回頭又要修,實在是疲憊。

人物的心理活動需要仔細推敲揣摩,所以還是決定慢慢磨內容比較好。

從即日起沒辦法保持日更了,更新時間還是固定8:20,超過時段無稿就是當日無更新啦。

抱歉各位追更的胖友們,大家不妨養肥完結再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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