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1)
“砰”——
方閣老的笏板被他重重扔在桌上, 那力道裏顯然裹帶着滿腹的悶氣。
從散朝後就在府中等消息的方靈均對父親的舉動摸不着頭腦,“出什麽事了?是……皇上沒準許?”
方閣老摁下一肚子的不悅,臉色雖陰沉, 話語卻依舊平穩,“皇上?”
他語焉不詳地嗤笑一聲, “皇上親自回我的話,說三公主那邊一口回絕, 揚言已有驸馬人選。他怕我這張老臉挂不住, 還特地一路送出了宣耀門。”
“三公主?”
方靈均難得在父親面前将頭背挺得這樣直, 似乎不可置信, “怎麽會是三公主呢?”
“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誤會?”閣老驀地一擡眉眼, 神色尖銳, “我倒想問問你呢。”
“你和這個三公主近來究竟在搞些什麽名堂!”
方玄遠不是沒聽到翰林院傳出的風聲,嫡子年少, 他自小對其管教甚嚴,眼見而今長大了, 脾性便多少帶着點優柔。
閣老意識到自己矯枉過正,也想替兒子松松綁,逐漸對他的事情不再過問。
娶什麽女子, 和什麽人結交,朝上派系林立如何自處,他都冷眼旁觀, 指望嫡子能察言觀色, 自行定奪。
因此就算宇文姝背靠梁皇後, 方靈均既然有此要求, 他便也由着他上門提親, 以為兒子是有自己的打算。
想不到鬧出這一番烏龍來。
“你呀!”
方靈均驚愣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擡起手, 又失望地放下,“真是給人戲耍了都不知道!”
好事不出門,醜事倒是不胫而走,幾乎在短短半日,便已傳得人盡皆知,皇城上下的京官都為此津津樂道着。
就連在鼓樓邊灑掃的小太監也知道,方家大公子愛慕柔嘉公主不成反被拒婚,顏面掃地,父子倆灰溜溜地出了宮門,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兒羞憤欲絕。
“我聽人講,小方大人還買通了後宮的太監,每日巴巴兒地給三公主傳信哪。”
黃昏傍晚,隋策收拾着桌案前已閱的公文,目光若有似無地瞄向門外閑聊的禁軍們。
“起初還以為他倆是郎有情妾有意,就等着聖上下旨喝喜酒了,誰承想……居然是落花無情流水有意。”
“方閣老竟也肯丢這個人?啧啧,到底是老來得獨子,金貴得很。”
“誰說不是呢,兒子一句話,要星星都不敢給月亮。”
……
隋策出門時,順手拿書卷在那聊得正歡的一個肩頭輕輕一拍,落下話來:“收收你的嘴吧,真是不怕方家來找你麻煩嗎。”
**
柔嘉殿外。
宮女給立在錦鯉池邊的宇文姝帶話。
“……消息是從翰林院流出去的,內廷的朝官全在議論。小方大人和閣老都已回府,不過也有人說,這事兒是公主刻意為之,動機不純。”
“說就說吧。”她不在意地往池子裏丢魚食,“真要一邊倒那才奇怪,反正無論如何,方靈均被拒婚能傳開,就算達到目的了。”
宮女掖手而立,似乎因為不安顯得十分局促,她試探性地朝公主說道:“殿下,您這樣做,豈非是将小方大人往四公主那邊推嗎?”
“推啊。”
宇文姝連頭也未擡,“她撿這個漏才最好。我不要的東西,宇文笙當心肝肉捧着,你覺得是我吃虧,還是她顏面無光?”
“殿下……咱們會不會把方家給得罪了啊。”她憂心忡忡。
“方大人德高望重,此事已在四處沸沸揚揚,得罪是必然的。”
三公主放下魚食,神态風輕雲淡,“但于我有什麽關系。”
“哪怕我同意,母後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等嫁去了梁家,我就是梁家的人,屆時讓他們姓方的和姓梁的一塊兒狗咬狗——場面一定很熱鬧。”
今秋将此事報給商音時,她正在閨房裏做針線。
一針刺下去,隔了好久都沒想起來轉手去牽,索性就這麽停在其中。像是在預料之內,又像是覺得無言以對,這一回,重華公主既沒有當場破口大罵,也沒有拍手叫好,表情寡淡得幾乎深沉。
半晌商音似乎意識到她還在旁,便緩了臉色說:“知道了,辛苦你了,去休息一會兒吧。”
“殿下,不要緊嗎?”今秋窺着她的表情。
“不要緊。”商音調勻了呼吸,眼眸自然地含笑吩咐,“替我拿壺酒來——尋常的郎官清便好。”
方靈均被不被人耍,隋策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回府的時候還餓了,路上買了塊餅子慢條斯理地撕着吃,直到進大門,今秋見他這副毫無警覺的模樣,忍不住操心地提醒。
“驸馬!小方大人今日向三公主提親,給拒了。”
他嚼着餅:“我知道啊。”
“這不都傳遍了嗎?”
“那您怎麽還這麽悠閑自在呢?”她恨鐵不成鋼,“之前殿下沒有動作,不就是因為三公主把小方大人攥在手裏,如今她不要了,咱們殿下豈不是又有空子可鑽!”
羽林将軍嚼餅的嘴漸次慢下來,終于想起這茬事,“對啊。”
他肅然道,“我怎麽把這給忘了。”
今秋忙給指路,“快去吧,殿下正在忏悔……小方亭裏抱着個酒壺傷心失落呢。”
隋某人匆匆說了個“好”,一股腦将餅子塞到她手上,美其名曰:“請你吃。”
大宮女連忙捧住那油紙包,抽空給他比了個拇指表忠心:“驸馬爺,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隋策感動地颔首,“好姐妹!大恩不言謝!”
接着便掀起一陣風,馬不停蹄地往前飛奔。
今秋不愧是拿着整個公主府最可觀月例的人,辦事就是靠譜。
隋策跑至小方亭時,商音果然倚在美人靠上,面朝荷花池姿态慵懶地飲酒。
他佯作路過,放緩了步子走上前,明知故問道:“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啊?”
“嗯。”重華公主因見是他,頗好客地拎起手邊的白玉壺,“來點兒嗎?”
隋某人也不推辭,對嘴倒了一半,拿手背擦去水漬,“你喝‘郎官清’?怎麽不要‘土窟春’,味道更淡些。”
她翻了個白眼趴着欄杆,“管我呢,白吃白喝還要求那麽多。”
公主是面向石欄的,而隋策則背靠着,兩臂一展搭在上頭,他側目瞧她片刻,身形扭了過來,“方靈均同宇文姝的事情,你聽說了嗎?”
商音下巴擱在指縫間,一雙被酒熏了的眼迷離朦胧,“唔。”
“聽說了,下午就聽說了。”
隋策戒備地湊到她臉邊兒皺眉端詳,“你不會是,一知曉他倆沒戲……又可以了吧?”
言罷還沒等商音瞪他,他自己就先想明白了:“不對,看着不像。”
“要真有那個打算,你早跳起來生龍活虎地敲鑼慶祝了,怎會在這兒借酒澆愁……”
隋策晃蕩着所剩不多的酒壺,星目一擡,“所以,酒不是為方靈均喝的,是為宇文姝?”
身側的公主殿下送他一聲不屑的輕笑。
她紅着臉頰,有點大舌頭,但白眼兒仍舊翻得十分到位:“你很懂我啊?”
隋策垂眸一笑,很會給自己貼金,“還行吧。”
他把餘下的半壺喝完,打了個響指叫遠處的下人再端點酒水和下酒菜,随後不疾不徐地将白玉壺擱在石欄上。
“你和三公主,到底是怎麽結上仇怨的?”
隋策端起一副話家常的口吻。
“橫豎閑着也是閑着,我想聽聽。”
見他發問,商音趴美人靠的姿勢便有所松動。她酒量好,并未喝醉,只是人飲了酒水難免多言,此刻抓到一個話題,就像抓到一根稻草,若放在以往,可不會那麽順從地給予回應。
“我和她……以前不是仇人。”
商音神色含混地盯着石亭下方微波粼粼的水,暮氣晦沉的天光在倒影裏湮沒,“相反的,我還很喜歡她。”
她眉峰輕擰,認真地凝視着池中才冒尖尖角的蓮葉,“是真心實意拿她當姐姐的,哪怕知道梁皇後可能是殺我娘的真兇,也從未敵視過她一分。”
隋策側目,很适時宜地給她遞話,“她對你做了什麽嗎?”
商音不以為意地淡笑,撐着兩臂伸懶腰似的将自己支起來,“唉,小姑娘家的把戲罷了,其實沒什麽大不了。”
“只是,年幼時她在我最需要的時候,給過我很多溫暖……”她低眸,兩指間圈出的光暈在水中漸次泯滅,“雖然如今想想,恐怕也只是她看準時機趁虛而入,但在那當下,我是發自內心感激的。”
“你知道的吧。”她說,“我八歲時沒了娘。”
昔年的重華公主還沒有封號,“重華”二字正是在榮貴妃死後不久,鴻德帝憐她孤苦無依,“賞”她的一份殊榮。
商音那會兒哪裏有功夫在乎及笄之前就授封是多大的恩賜,她日日守在靈堂中哭都還來不及。
榮家的家眷到底是宮外人,只祭奠時進宮看過她,姨媽舅母與之抱頭痛哭了一回,然後又草草離開。
榮氏最大的底牌就這麽沒了,她們還得舉家商議接下來的歧路要如何走,還得想方設法借題發揮撈些好處,根本分不出多餘的心思考慮遠在禁宮裏的公主。
而彼時,鴻德帝正忙于清理淩太後餘黨的外戚勢力,趁着政局不穩各方派系松動,在波詭雲谲的朝堂間翻雲覆雨。
至于六院三宮裏的妃嫔們,有人物傷其類,有人作壁上觀,各懷鬼胎地來敬了一炷香後,就都退回自家殿宇內按兵不動,冷眼看着以往盛極一時的明音殿門可羅雀,猜測今後的聖恩會花落誰家,自己有沒有那個機會分得一杯羹湯。
四公主甚至連皇宮是個什麽地方都未及弄明白,便被倉促地扔在了這逼仄卻空荒的悠悠禁庭裏,獨自面對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妖魔鬼怪。
周遭最先起變化的,應該是宮女太監。
這群人一貫見風使舵,最會看人下菜。
商音一心撲在榮貴妃的死上,白日燒紙錢,晚上掉眼淚,連着好幾頓無心用飯。
初時伺候的宮女還會勸兩句,到後面逐漸就不勸了,索性由着她去。于是當小公主終于感覺腹中饑餓,扯着嗓子喊人時,竟沒人搭理。
一等好半天,才有個面生的宮女敷衍地進來回她一句,過晚膳加餐的時間了,沒東西能吃,讓殿下等明早。
她那會兒還天真地問:“小廚房呢?”
宮女愣了愣,倒是背後的太監低笑出聲,說:“殿下還惦記着小廚房呢?”
“榮貴妃都沒了,小廚房哪兒還有人啊。”
商音方才意識到,母妃一死,連這個宮的部分月例也停了。
“我從前都不知道,原來一日四餐的珍馐,一月四換的新衣,不喜歡就能送下人的首飾釵環,并不是每個皇家後嗣皆有的。”
隋策看見她自嘲地皺了下眉。
那背後深碧的池水在其鴉睫上清波蕩漾。
“後宮裏的皇子、公主十幾二十個,能平平安安養到大的不足七八,有多少是幼年而殇未序齒。
“公主在皇家最不值錢了。你看哪位妃嫔不是盼着生皇子,誕下女兒就一臉喪氣。”
老天爺既能給她旁人豔羨的神仙歲月,也可以一腳送她下地獄浮沉。
她生來就有的榮華富貴全是仰賴母親的絕色姿容,一旦失去,用不着別人踩瞬間便能摔得不知東西。
尤其是在經手她的賢妃無故病逝之後,商音幾乎成了整個宮廷人人避諱的對象。
但小公主又不能沒人照顧,于是至此開始,她身邊的後妃就好似走馬燈,隔三差五的更換。今日在這個宮中,過一兩月又會給推到另一個殿裏。
她在滿是女人的深宮內被轉手了一次又一次。
昔年因為商音脾胃虛弱,時常犯病,不管是四夫人還是昭儀婕妤,每個人接到她就像接到燙手的山芋,怕照料不好被鴻德帝怪罪,又怕照料太好給自己惹禍上身,最後一合計,幹脆減少她的飲食。
人吃五谷雜糧,吃得少,病也能少點。
故而成日除了清粥小菜還是清粥小菜,對于尚在長身體的商音而言,根本就吃不飽。
小公主夜裏在床上餓得直打滾。
她的房內從來是不備任何果點的。
找宮女找太監也沒用,來回只那麽一句,叫她為了自己好,少吃些東西。
商音餓得實在難受,忍無可忍時只能趁守夜的宮女打盹兒,悄悄鑽牆下的狗洞,皇城裏的娘娘們都信佛,往自己宮中辟一處佛堂并不新鮮。
她經常偷溜進去,坐在佛龛下啃冷硬的供品吃。
凡人渺小,所以心眼只有方寸之大,她相信神佛普度衆生,應當也能容忍這點小小的僭越吧。
“在我最難熬的時候,宇文姝出現了。”
作者有話說:
所以之前說商音身形比其他宇文家的姑娘要矮,主要還是小時候沒吃飽(。
這其實是一個相愛相殺的故事!
想象中:方閣老-以為兒子娶公主是有什麽玄機在裏面
實際上:小方大人-感覺她很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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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④章
那時皇子公主們在南書房聽太傅講學, 因為桌案上有擺給老師的瓜果,商音總是磨蹭到最後一個離開,趁貼身宮女還沒來接她, 倉皇躲到角落去猛啃幾口解解饞。
杏黃的帷幔上挂着一只風鈴。
鈴聲叮當作響。
視線裏便多出一雙圓頭飛鸾的小繡鞋。
眉目清秀的三公主蹲在她面前,壓着嗓音問說, “你是不是很餓啊?”
随後捧到眼底下的兩只手托着一方裝有桂花綠豆糕的絹帕。
點心碎成了渣,應該也是偷偷藏的。
“很奇怪。”
商音将胳膊橫伸着搭在石欄上, “整個南書房那麽多兄弟姊妹, 就她一個人發現了我不對勁。”
她神情不知是喜是怨, 唇邊的弧度懷念又疏離, “宇文姝的洞察力, 真的與衆不同。”
作為皇後的嫡女, 她身份尊貴,小小年紀待人處事竟頗有一套手段, 三言兩語便唬得收養商音的昭容給她換了飲食,連周遭侍奉的宮人們也都重新謹慎起來。
在年幼的重華公主眼裏, 僅大她幾個月的三姐姐既端莊又穩重,做事成熟得簡直像個大人。
她那時候太需要找個人來依靠了,不知不覺就将宇文姝視作自己最親近的人。
“她教我怎麽威懾下人, 怎樣對付後妃,如何讨好長輩,乃至于讀書習字, 作畫賦詩……”
“我曾經想, 她對我這般好, 即使讓我以後用命去還都是值得的。”
昔年的重華公主, 還是個只會動不動就要哭鼻子的小姑娘, 遇到大事便六神無主。兩相對比之下, 從容不迫,運籌帷幄的三公主厲害得宛若神明。
她連看她都是帶着敬仰的,時時刻刻喜歡追在她後面跑。
“那會兒覺得她真好啊。”商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仿佛已然不在意隋策是不是在身旁。
青年餘光瞥到石亭外送酒菜的仆役,悄然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擱在邊上,莫要驚擾。
“聰明,漂亮,人溫柔,也讨長輩們喜歡。”
“我期待今後可以成為這樣的人,向往她,傾慕她,所以心甘情願地想對她好。”
她輕聲自語,“有什麽好東西攢着存着也要留給她,稀奇的,有趣的事,第一時間就想拉她一塊兒去看。
“像是春日放紙鳶,盛夏撈科鬥,晚秋摘桂花做糖糕,隆冬堆雪明燈。”
甚至祭奠榮貴妃時,她都不忘提一句——宮裏有個對我很好的姐姐。
月色升在柔嘉殿上空,屋中燭火綽綽,侍女踮腳用鈎子挂上燈籠。
兩個年紀小的交頭接耳好奇:“你說,咱們殿下怎麽那麽讨厭四公主啊?”
“不知道,我來柔嘉殿也才半年,我倒想問呢。”
“除了姑姑,這宮裏沒人待過五年以上吧?”
“噓——”
管事的大宮女掖手在身後矗立,威吓着斥了一句:“主子的過往是你們該打聽的嗎?”
一幫人唯唯諾諾不敢言語。
她罵道:“還不下去做事!”
窗邊對月編絡子的宇文姝許是聽見了只言片語,眼眸轉向此處,但不過須臾就面無表情收了回去,依然忙碌着指尖翻花。
三公主上面其實有個孿生姐姐,養到三歲沒養活,夭折了。
幼時尚不知生死,只憑着孩子的直覺傷傷心心哭過一場。
當年淩太後健在,碰巧見她在靈堂前落淚,忽然間悲從中來,摟住她一陣安慰,憐惜孩子小小年紀就遭遇至親逝去之痛。
此刻三公主巴掌大的腦袋裏裝的人情世故還不多,不承想僅是如此就能得太後的垂愛。
深宮中的人,發起狠時六親不認,偶爾又會因為一些細枝末節而觸動。
悲喜皆乃一時興起。
至此,她便留了個心眼,發現但凡自己一提及亡故的姐妹,擠一點傷心淚,總能博得周圍長輩的同情。
靠着這個,連平素待誰都一樣寡淡的鴻德帝竟也會露出些許動容。
從那時她就明白,原來人心是可以利用的。
母妃不算受寵,而自己又只是個女孩,比不上兄長更被皇室尊崇,為了能在偌大的宮闱裏多一分重視,打從宇文姝記事起,便不自覺地開始籌謀着左右逢源。
她喜歡聽旁人誇她穩重,贊她得體,喜歡在鴻德帝或是別的妃嫔處得到一句端方雅正的評價。
這或許是對庶出公主唯一的安慰。
那時的宇文姝也曾聽說隔壁明音殿的榮妃,知道有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公主,知道父皇喜歡她們母女倆,恩寵和賞賜流水似的踏破門檻,是阖宮矚目且羨慕的地方。
宇文姝起初沒怎麽注意商音。
兩宮來往不多,情誼都浮于表面。母妃過去串門不常帶她,貴妃前來做客也不攜那位妹妹。
日子一長,連對方什麽模樣都不甚清楚。
直到,榮氏突遭橫禍,梁家平叛立功,而自己的母親借此一朝翻身,榮登皇後位。
她從一個不起眼的公主,順理成章地變為了嫡出,無論是服飾規制或是儀仗鹵簿皆與長姐大公主比肩,愈發擺正了地位和姿态。
宇文姝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一天,便是平日裏走路都帶着揚眉吐氣。
而彼時再見得商音那邊人走茶涼,日子坎坷艱難,出于憐憫,出于嫡姐的包容,她十分樂意伸手幫一把。
這樣的施舍,會讓她有種雙方地位交換的感覺。
是自己寬宏大量,不計較從前對方高高在上,目中無人。
她打心底裏認為這算是以德報怨。
小公主心思簡單,很輕易地就對她掏心掏肺,日日黏在身後叫“姐姐”,事事聽從,唯她馬首是瞻。
連梁皇後偶爾與之閑談,都會順嘴問一句,“榮妃家的四公主,好像很愛纏着你,挺聽你的話啊?”
宇文姝與人相處或許是帶着目的,可一旦對方誠摯起來,她也不是沒有過一絲真心的。
給商音帶的點心會比別人的多出一種,給她的花簪特地留的最少見的一款,還有香包香囊皆是一針一線親手所做。
如果沒有之後的事,宇文姝覺得,她們的關系應該會這麽相安無事的保持下去。
“稍長一些後,我遇上了顧大叔,他開始指點我。”商音道,“告訴我這禁宮裏要怎麽活才是正确的。”
老太監侍奉過兩代君主,看盡了皇城的爾虞我詐與恩怨涼薄,他的幹兒子太監遍布三宮六院,要打聽消息是再容易不過。
“他說,我若想為我娘報仇,就不能永遠躲在人後。我得有可以倚仗的靠山,榮家不行,宇文姝不行,深宮內苑我一無所有,只有一個血親——”
她的父皇,鴻德皇帝。
要讨好鴻德帝并不難,他喜歡嘴甜活潑的小孩子,能撒嬌,會撒嬌就行。再加上她本是榮貴妃唯一的女兒,只需要幾個契機,便收獲顯著。
宇文姝怎麽也沒料到,商音如此簡單地便能哄得鴻德帝對她上心。
她漸漸地不再尋求自己的庇護,不再手足無措地跑來找自己拿主意。
她還知道怎麽見機行事,怎麽讨巧地從鴻德帝那兒要到各種對她有利的谕旨。
身邊伺候不周到的宮人換了,待她不冷不熱的昭容換了,連住處也換了——商音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公主,竟能獨占一座殿宇,這是史無前例的事。
至于吃穿用度當然不必提。
重華公主再不用餓到跑去佛堂蒲團上坐着嚼冷饅頭了。
商音低聲道:“我念着她對我的好,每每得到什麽貴重的賞,總是第一時間跑來給她獻寶。”
——“姐姐,這是北方進貢的雪貂皮,一共才五張,我得了倆,我們正好一人一件啊。”
——“建寧的玉液長春和紫筍,你喜歡哪一種?”
——“我拿墨綠金緞做的坎肩,看看,怎麽樣?配你正合适。”
宇文姝冷眼見她擺到自己面前來的那些珍寶,樁樁件件分外刺目,好比硬生生地怼臉扇了一巴掌。
她想不到自己好心好意地對她,換得的居然是這般不加掩飾的炫耀。
她更不明白為什麽平時看上去那麽不易親近的父皇,竟能叫商音靠一頓裝瘋賣傻便哄得眉開眼笑。而她無論做得再好,來來回回,也僅有一句“姝兒頗識大體。”
商音:“我怕我有的她沒有。”
“怕她多心,甚至比之平日還要更熱情。”
衆人逐漸意識到陛下待小公主不同尋常。
阖宮上下的侍女太監們何其八面玲珑,紛紛轉了臉子,宮妃美人們的語氣跟着各自恭敬了不少,都尊“重華公主”而極少再叫“四公主”。
她無論去何處都趾高氣昂,無論同何人說話都底氣十足。
宇文姝行在宮牆冗長的夾道間,有那麽一瞬,她發覺自己這個皇後嫡出的公主身份如此尴尬,所有的榮耀光芒皆叫死了娘的商音一舉蓋過。
她感覺不值。
為自己不值。
憑什麽她可以易如反掌地得到一切,憑什麽她不必循規蹈矩,做錯事也可以堂而皇之被人原諒,被人一笑了之地寵着。
憑什麽那個成日追在她屁股後頭,萬事不懂的廢物也能有此等的成就。
“說不清是什麽時候。”商音淡淡開口,“宮廷逐漸掀起了一陣流言蜚語,傳得似模似樣。”
起初只是傳她恃寵而驕,不好伺候。
到後面愈演愈烈,什麽棒殺宮女,毒打太監,濫用私刑。
鴻德帝雖然狠狠地禁止過一回,還殺雞儆猴以儆效尤,但無濟于事。明面上宮中不再非議,實際私底下更做實了公主的惡行。
她忽然意味不明地偏頭嗤笑,“最開始,我根本沒懷疑到她頭上,她在我跟前依舊是一個溫柔聰慧的好姐姐。”
“我向她鳴不平,和她痛斥宮裏颠倒黑白,不辨是非,她還真情實感的安慰我,替我出主意,裝得跟真的一樣。結果一扭頭,就将這些話挑挑揀揀地告訴了別人。”
從幾位皇子到常進宮的郡主、世子,宮妃們的家眷,所有人開始有意無意地避着她,躲着她,視她如洪水猛獸。
商音:“她想叫我衆叛親離,想讓我如從前一般孤苦無依。”
“這麽一來,我能依賴的,就又只有她了。”
隋策注視着她的眉眼,語氣盡量輕地問道:“然後呢?”
“然後?”商音信手要去拿酒瓶子,搖了兩下發現早已喝光,“然後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在宮裏名聲掃地,随着年紀漸長,她手伸到了宮外——也或許是宮裏的人十傳百傳出去的——總之,裏裏外外都很狼藉。”
隋策替她端來酒菜。
“因為沒有同齡人作伴,最初我的确是将她看作唯一的稻草,想着,知心人貴精不貴多,推心置腹地專注待她一個人便好。”
商音喝了一口,“她那時脾氣越來越壞,我能忍就忍,包容了她好久。”
“為什麽?”隋策陪着她淺酌,“她不是都達到目的了嗎?怎麽還這麽對你。”
“能是為什麽。”
她懶洋洋地托着臉頰,“本公主讨人喜歡呗,哪怕太監宮女視我如水火,皇子郡主避我如蛇蠍,父皇照舊對我好,她就是嫉妒。”
“再後來是顧大叔将她私底下的小動作告訴了我,包括什麽,故意派人雨夜裏将我的房門鎖住,在皇後、父皇面前搬弄是非,同太子挑撥離間……”
“到底是梁皇後的女兒,我早不該對她有什麽期待。”
言至于此,商音交疊着手臂枕在下巴上,目光微沉地凝視水面,“如今才明白,她想要的,是小六那樣言聽計從的跟班。”
“可我不是。”
隋策坐在一旁看她。
她不笑也不生氣時五官眉目透出平日裏難以察覺的哀婉落寞,眼波澄澈如海,大約是随了她那嬌花照水的母親。
商音好一會兒沒聽見他吱聲,不免颦眉側目,不悅道:“幹嘛不說話?”
這不是怕被你嫌打岔讨人厭嗎。
隋策無奈地笑道:“沒什麽……只是想不到,你們王孫貴胄,日子也不是那麽好過。從前只道你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她終于趴累了,慢條斯理地坐起身,“哪有那麽容易。”
“這天底下,什麽地方不是戰場。後宮,朝堂,街市,一鎮一村,便是一個小小的衙門,人口不過百的集子也會矛盾重重,利益相争。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生而在世,誰不辛苦。”
“所以。”他握着空酒杯好奇,“正是因為宇文姝,才讓你脾氣變成今天這樣子的?”
商音頗感不滿地瞪了隋策一眼,無所謂地冷哼,“脾氣不好又如何。”
“我讨厭背叛,痛恨兩面三刀,尤其是遭最親近的人背刺。”
她理直氣壯:“我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好相與,知道我嚣張跋扈,等那些人聞風喪膽地跑了,肯留在我身邊的,才是願意真心待我的。”
哪怕多年過去,最終守着她的只有不值一提的侍婢與年邁的宮女。
可見富貴金窩裏的人情大多如紙,張張皆薄,是沒有一個肯正眼看她的。
隋策聞之有些新鮮。
他還是頭回聽得如此簡單粗暴篩選心腹的方式,果真帶着點重華公主的風格。
青年臉上細微的表情沒能逃過商音的餘光,她仗着酒勁不高興:“你笑什麽!”
隋某人認錯态度積極又熟練,“沒有,不敢。”
後者氣哼哼地收回眼,端起酒壺再灌了幾杯,忽然感慨地吐出一口氣,眸色清明地說道:
“只是有點對不起小方大人,把他卷進這樁破事裏來。”
大雨是從午後随着一團黑雲降臨永平城的,雨勢由細轉急,不過半個時辰便瓢潑傾盆,下得天地茫茫蒙塵,街頭巷尾昏暗混沌。
懷恩街某間不起眼的酒肆裏,雪青夾紗袍的年輕公子正執杯獨飲。
他喝得多,滿桌滿地皆是酒壇,但分明又不像是能喝之人,偶爾會被辛辣嗆住,咳得面色通紅,形容狼狽,竟分不清是醉酒還是嗆喉。
雨天食客少,店中僅零星坐着幾個談生意的商賈,小二上前擦桌子時擔憂地勸上兩句:“小方大人,您少喝兩口吧……烈酒傷身哪。”
哪怕落到這副心境,他仍不忘平和地道一聲“多謝”,說:“不必管我。”
言罷繼續一杯又一杯強行往嘴裏灌。
那模樣不像在喝酒,簡直像在服毒。
酒肆外檐上的雨珠連成細線,下成了密而急的水簾。
水汽朦胧的長街盡頭,重華公主舉着油紙傘遠遠地站在高樓搖曳的燈籠下,微明的火光閃爍不定地落在她臉龐,潑天大雨中,妖冶得像落入凡間的精魅。
商音耳邊回響着此前今秋提醒她的話——
“殿下,小方大人而今深受情傷,正是心靈最脆弱的時候,您若此刻出現在他面前,保管比之前耍的那些花招都要來得有效。
“他絕對視您如解語之花,屆時談婚論嫁,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公主擡眸望了望那水流如注的酒舍房檐,每一片瓦均叫雨沖刷得明澈透亮。
商音知道今秋的言論在理。
方靈均是個心思純良之人。
只要這當下,自己踏入那間鋪子,籌謀已久的計劃,一直以來想嫁入方家的願望,便能就此實現。
她憎恨了梁氏多少年。
幼時的遭遇歷歷在目。
三月春典因結交朝臣引發的亂子猶在眼前。
只要她成為方家的媳婦。
只要她有方氏這文臣之首的背景,一切難題無不迎刃而解。
另一頭。
借着雨勢遮蔽身形的隋策正立于湯餅鋪子後,和今秋一并注視着酒肆方向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