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如果曾經有人對葉舟說:“将來某一天,你會對一個陌生人舉起槍,要他的命。”
葉舟一定會翻個白眼。
可如今,他對着這個他第一次見的男人,握槍的手卻一點都沒抖。
對方看起來和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區別,可能只是胖了一些,但這個胖是對比本地土著,放到現代去,甚至能勉強算是标準。
他的眉毛很粗,方臉厚唇,長相異常端正,只看臉會讓人覺得他是一個正直的人,有一顆鋤強扶弱的心,他披着一張好人皮,皮子底下卻早被蛆蟲掏空。
趙長勝的眼神沒有葉舟的好,他只能看出山坡上站着的是個衣着古怪的年輕男人,可他看不清葉舟的臉,也看不清葉舟手上拿的東西。
“你要如何?!”趙長勝沖葉舟喊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殺我兄弟,就不怕神佛顯靈,死後堕入十八層地獄嗎?!你若停手,就當此事沒有發生過!”
葉舟面無表情地反問道:“你将手無寸鐵的難民當做果腹的食物時,可曾想過十八層地獄,你既然自己不信,又何必拿神佛來當護身符?滿天神佛若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你還能站在這兒?”
趙長勝慘然一笑。
他知道,這少年郎是不準備放過他了。
身後還未斷氣的土匪們喊道:“大王!同他拼了!”
“大王,殺了他!”
“大王……”
趙長勝對身後的喊話充耳不聞,他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這世上哪有什麽神佛?”
“你既然是領頭,敢不敢下來?”趙長勝仰頭看着葉舟,“不敢親自動手,算什麽英雄好漢?!”
葉舟知道他在激自己,他貼身肉搏,絕不是久經沙場老将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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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葉舟還是跳了下去。
他要逼一逼自己。
站在這裏,居高臨下的看着對方,他無法扣動扳機。
在葉舟跳下去,還未站穩的那一刻——
“啊!!——”趙長勝舉着長刀,朝葉舟沖了過去。
殺了他!兩軍對壘,擎住敵軍首将,他便能不戰而勝!
和趙長勝相比,葉舟無疑是瘦弱的——他正處于一個男性體脂最低的最後階段,身上并無多少脂肪,光看體型,趙長勝有他的兩倍寬,更不必提趙長勝那頗有優勢的方臉。
土匪們伸長了脖子,他們想看自家大王一刀砍下對方的頭,救他們于水火。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
就在趙長勝撲到葉舟身前的時候,土匪們臉上揚起了劫後餘生的笑容。
他們的大王也曾大敗敵軍,在敵軍從中率領士卒們沖出重圍,化為一把尖刀直沖敵方腹地,只要到了跟前,他們大王就絕不會輸!
可是預想中的場面沒有到來。
只聽“砰”地一聲——
趙長勝覺得胸口有些發涼,他迷茫的低下頭,卻見胸口不斷有血水溢出,他伸出手,想用手去捂住那看不見的傷口,可怎麽堵都堵不上。
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趙長勝面對着葉舟跪了下去。
他的雙腿再站不穩了,他将刀化作拐杖,半跪在地上,勉強支撐着自己的身體。
葉舟麻木的看着自己手裏的槍。
就在剛剛,他對着這個揮舞長刀朝自己沖來的人扣下了扳機。
如果他不敢動手,後方的鄒鳴也會端槍保護他的安全。
葉舟覺得自己踩在棉花上,又似乎堕入了某場飄幻迷離的詭異夢境裏,似乎前一秒他還是現代社會裏遵守公序良俗的三好公民,下一刻他便拿着槍,要了別人的命。
“你、你是妖怪……”趙長勝終于無法再支撐自己,他頹然倒在地上,雙目看着天空,烈陽都無法讓他閉眼,他喃喃道,“我趙長勝……沒輸給人……”
葉舟走到他身旁,用只有他們倆能聽見的聲音說:“我不是妖怪,也是凡人。”
“若世上真有神佛,你真能投胎轉世,那你記着,下輩子,別碰到我。”
趙長勝伸手想去抓他,他的雙臂胡亂揮舞,眼裏卻早已沒有神采,他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的嘴唇大張,發出“赫赫”聲。
葉舟只是看着他掙紮。
葉舟命令自己不能轉移視線,他要親眼看着趙長勝咽氣,要讓自己永遠記着這個被他親手奪去生命的人。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趙長勝停下了掙紮,他雙手無力的落在身側,那雙瞪圓的眼睛至死的沒閉上。
葉舟重生站起來,他慢慢轉身,沒有再看身後的土匪。
他慢慢走向山坡,與之相反的是,鄒鳴和莎拉都從山坡後走了出來。
葉舟和他們擦肩而過,他從來都溫柔的臉上此時一點表情也無,叫人看不破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死了的趙長勝不再是大王,不過是一具倒在地上的屍體,與所有屍體都沒有兩樣。
人死以後,高低貴賤,身份才能,都化作雲煙。
葉舟坐在山坡上,他看着将土匪們一個個斃命的鄒鳴和莎拉,以及跟在他們身後的武岩等人,竟然沒有産生一點恐懼和後悔。
他甚至沒有自己殺了人的真實感。
好像剛剛什麽都沒有發生,又好像殺人的不是他。
“仙人,您喝水。”草兒娘不知什麽時候摸上了山,她見識了葉舟殺人的那一幕,卻一點也不怕,甚至還端着水杯湊過去。
葉舟伸手接過了那杯水,喝了兩口以後問:“李氏,你殺過人嗎?”
草兒娘小聲說:“逃難的時候,我把最小的姑娘扔了。”
她沒哭,只是表情變得和葉舟一樣麻木:“她還小,走不了多長的路,也跑不快,帶着她就是累贅,賣也賣不出去。”
“我不可能殺了她,我十月懷胎生的閨女,她那麽小,那麽乖,會說話時就會讨人喜歡,從來不惹人煩,一點點大的小人兒,我讓她在原地等我時,她甚至什麽都沒問。”
“我沒殺她,可她也是因我而死……”
“仙人……我們這些人,光是想活下去就千難萬難了……”
葉舟沒有說話,他此時奇異的了解了草兒娘的心境。
對草兒娘來說,草兒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動力。
·
鄒鳴沒有用槍,子彈雖然便宜,但也不是不要錢,他從地上撿起一把長刀,看到活人便沖過去,一刀就能斃命。
“我還以為你肯定富裕。”莎拉跳到土匪的肩膀上,靈活的扭斷了對方的脖子,沖鄒鳴挑眉喊道,“怎麽,窮到得用冷兵器才能活?”
鄒鳴知道她在說什麽,他并不接話,面無表情的反身對着沖來的人揮出一刀。
直到那人倒下後,他才說:“女公爵的女兒,連飯都吃不飽,活到四百歲也沒什麽長進。”
莎拉也不氣,她的指甲刺進逃竄的土匪胸口,拔出來的時候連心髒都掏了出來。
“老板剛剛臉色不好,第一次殺人,他今晚不會做噩夢吧?”
“他會習慣。”鄒鳴走前走去。
莎拉邁着小短腿跟上去:“他不會習慣,只有你覺得他對殺人無所謂。”
鄒鳴的眉頭緊皺,音量提高了一些:“他比任何人都強。”
莎拉:“強就意味着對殺人無所謂?”
她笑道:“我不跟你争這個。”
莎拉蹿了出去。
鄒鳴則是停下來,等着武岩他們進洞。
山洞裏還有不少剛剛不敢出去的土匪,他們都沒中箭,此刻還在洞內躲藏,尋覓時機沖出去。
鄒鳴和莎拉開路,武岩他們則是給漏網之魚補上最後一刀。
“鄒兄弟!”武岩氣喘籲籲,他手裏的刀已經沾滿了血,他用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人太多了!”
補刀也不是件輕松的活,人有皮有骨有血有肉,便是最老道的劊子手,也不敢說他每一次揮刀都能人頭落地。
他們補一次刀便要用盡全身力氣,否則便是折磨對方,也折磨自己。
幾次下來便有些體力不支。
只能讓草兒這些沖來時帶着連發弩的人動手。
鄒鳴沖武岩點點頭:“不着急。”
武岩松了口氣:“可惜了,仙人法器竟然沒用上。”
鄒鳴:“進洞就能用上。”
武岩:“鄒兄弟,你說這些人,全都是壯年漢子,怎麽不去南方,非要留在這窮鄉僻壤,當這個所謂的山大王?”
“欺軟怕惡。”鄒鳴平淡道,“本性罷了。”
武岩看着鄒鳴走進去,他轉頭朝葉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看不見葉舟,卻找仙人一定在那等着他們。
他們這些人,命賤如塵,不說達官貴人,便是這些土匪也能輕易剝開他們的皮,把他們踩在腳下,而他們除了寄望于神佛,再無其它可依。
武岩握緊手中的刀。
他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如今卻能跟随仙人。
這是他的幸運,而他必須牢牢把握住。
仙人在他們面前溫柔和善,如兄如父,面對欺辱他們的,害人性命的惡人,卻也有雷霆之怒。
天子一怒,浮屍萬裏。
仙人一怒,當與天子沒有兩樣。
武岩跟上了鄒鳴的步伐,他喘着氣,朝着那些還在逃竄躲藏的土匪沖了過去。
·
日薄西山。
荒山之上,四百餘匪,無一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