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陰暗的狹窄土屋裏,老婦人看着桌上的玉米餅,嗅着那股香味,恍惚的不敢置信。

她呆呆的坐着,并不伸手去拿,也沒有吃進肚裏,她只是那麽傻愣愣的盯着那一疊餅,一動也不動。

就連打水的人走了沒有她都不知道。

孩子們早就哭累了,蜷縮在一起睡覺。

她有些記不清今天是什麽日子,直到木門外傳來男人的聲音:“孩他娘!”

老婦人這才回過神來,好似這一刻,她才回到了人間。

老婦人站起來,一時不穩,差點摔倒在地上,幸好她及時扶住了桌沿。

這家裏的東西沒什麽是好的——桌子是公婆在時就有的,如今有條桌腿缺了一塊,總是搖搖晃晃,拿石頭墊着也不穩。

一間方正的屋子,屋內只有一張搖搖晃晃缺個角的木桌,平日他們就跪坐在這桌邊吃飯。

桌旁不遠就是“床”,幹草墊在地上,上面搭一張四拼八湊的皮毛便是被子。

除此以外,便是存放糧食的木桶,木桶總有縫隙,糧食容易受潮,他們便用破布将木桶一層層圍起來,可即便如此,糧食還是要潮,只能挖地窖存放。

不過如今地窖裏空無一物,只有木桶裏還存放着一些麥子——還不夠家裏人吃上半個月。

平日裏,他們夫妻倆便在村子幫土地多的鄉親幹些活,掙一點口糧是一點。

可別家的餘糧也不多,給的報酬越來越少,可能再過幾日,他們便再掙不到糧食,只能坐吃山空了。

老婦人打開了門,門外站着的是同她一般皮膚皲裂,老态橫生的老翁。

他們看着都是老人,可腿腳依舊有勁,只看臉,像是六十多的人,可看身體和力氣,又像只有三十的人。

“老周說家裏來了人?”老翁一臉焦急,他的聲音在顫抖,“是兵老爺?孩子們沒事吧?!”

他們家可有個姑娘!雖然只有六歲,可若是遇到沒人性的,六歲也可用了。

老婦人看着自家男人的臉,她點點頭,又搖搖頭:“是來了人,但進屋的不是兵老爺,是個姑娘,借了咱家的水桶打水。”

她走出門,朝水井的方向看了一眼,卻沒有看到打水的人,只看到了放在水井旁的木桶和扁擔。

老婦人不知該遺憾還是慶幸,她小聲說:“孩他爹,你跟我進來。”

說着,她就拽住丈夫的衣袖,将他拉進了屋,又站在門口左右看看,關上了木門。

老翁一進屋便聞到了一股甜香味,他順着香味看過去,看到的就是一摞黃燦燦的餅。

“這是……”老翁咽了口唾沫。

老婦人小聲說:“那姑娘給我的,說是給我的酬勞。”

老翁不敢置信地說:“打水的酬勞?”

水值什麽錢?他們這不缺水。

他們的水土好,哪裏打井都能出水,土地肥沃,似乎撒一把種子來年就能豐收。

他們是陳國人,生來就在這片富饒的土地。

可他們并沒有得到土地富饒的好處,只有數不盡的壞處。

從他們有記憶開始,每年征糧的次數從一次變成兩次,再變成三次,去年甚至征了四次糧。

他們守着大片良田,卻吃不飽肚子。

老翁的聲音太大,吵醒了孩子們。

他們的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六歲,還有一個三歲,可除了那個八歲的,剩下兩個孩子都沒學會說話,或者說他們太餓了,并沒有說話的力氣,哭就耗費了他們所有的力氣。

八歲的男孩也聞到了香味,他從“床”上爬起來,赤着腳跑到爹娘身旁,伸手抓住娘的衣擺,仰着頭,像一只嗷嗷待哺的雛鳥,張着嘴喊:“娘,餓,吃餅。”

老婦人看向老翁。

老翁咽了口唾沫,他從最上面的餅上掰了一小塊,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的嘴裏。

入口很細膩,沒有砂子麥麸等等難以下咽的東西,然後是甜味。

這是一股他沒吃過的甜香味,這裏沒有玉米,他們自然也就不知道玉米是什麽味道,但他吃了一口,就忍不住把手裏的全都塞進了嘴裏。

老婦人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唯恐他被噎住,連忙去給他倒了杯水。

老翁咽下嘴裏的餅,連忙沖老婦人點頭:“吃,叫他們吃,你也吃!”

“一塊餅這麽大呢。”老翁看着這十幾塊餅,像是看到了他們一家之後的生計。

老婦人:“我去分餅!”

他們不敢多吃,這麽多人只分一塊餅,孩子們雖然小,但也知道這是好東西,他們吃得出好賴來,一家人都不說話,狼吞虎咽地往嘴裏塞着餅。

孩子們還會撿落在地上的餅渣塞進嘴裏。

父母也阻攔,只忍着不去跟孩子們争搶地上落的那些渣子。

“這些都收起來。”老翁皺着眉,“若是放木桶裏,潮了怎麽辦?”

老婦嘆氣道:“那也再無別的地方能放了,潮便潮吧,潮了也能吃。”

填了肚子,老翁才記起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他把布包放在桌上,打開後是一捧麥子。

“昨日的。”老翁不由嘆氣,“老楊說我不用再去了,他家也沒存糧了,只能自己幹。”

老婦人沉默半晌:“這日子怎麽過啊……”

老翁拍了拍她的肩:“這不是還行嗎?這麽多餅呢!夠吃多少天了!”

老婦人:“……這些餅吃完了呢?”

老翁:“那也該秋收了,收了糧食,就能過個好年!”

老婦人:“收了糧,糧官又要來了,把糧食交上去,今年恐怕熬不到春耕。”

他們去年能熬下來,全靠鄉親們接濟,村裏總有些大戶,心腸軟,願意接濟他們這些老實鄰居,可他們去年欠下的糧食,今年還是還不上,今年再借,恐怕人家也不借了。

老翁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老翁才說:“我總能想到辦法!你別發愁!”

老翁不再談這件事,只問:“你說是個姑娘來的?是貴族家的丫頭?”

老婦人:“看着不像丫頭,倒像将軍!”

老翁笑道:“就是不像丫頭,也該是像小姐,哪有姑娘像将軍的?”

老婦人也奇怪:“她個子高,大概這麽高。”

她比了比高度。

老翁吓了一跳:“這麽高啊!”

老婦人點頭,她難得見到新鮮人,頗有些興奮地說:“氣勢驚人呢!我看外頭那些兵老爺都怕她,她看着是個好人。”

老翁:“她給咱家這麽多餅,自然是好人!哎!這回可真是遇到貴人了。”

“看來那些貴人們也不全是壞的。”

老婦人:“她要是再來就好了。”

現在想來,她恐怕再也碰不到那姑娘一樣的人物了。

·

“你們這樣搞,老百姓不信當兵的,真到了打仗的時候,老百姓不配合,游擊戰都打不起來!”回到營地裏的陳舒對着陳侯就是一頓狂噴,她連陳衍都沒放過,“你好歹是個将軍,管好自己手裏的兵,令行禁止都做不到?我要是你,我早就羞愧的跳河去了!”

她噴完人喝口水,繼續噴:“沒有群衆基礎,軍隊就是無根浮萍,你們以為老百姓不重要?”

“放屁!”

“真到了打仗的時候,老百姓不僅可以傳遞消息,幫忙打掩護,還能運送物資,老百姓更了解當地生态,知道哪裏能藏人,哪裏能掩護,沒有老百姓,軍隊就是無頭蒼蠅。”

陳侯和陳衍坐在帳篷裏,被陳舒訓得跟孫子一樣。

兩人都低着頭,渴望這仙人快些進來解救他們。

可帳篷外的葉舟聽着陳舒噴人,老老實實的回到了自己帳篷裏——他是絕對不會去觸陳舒的黴頭的,更何況,他也不覺得陳舒說錯了。

陳舒發洩了一通,發洩完了以後沖陳衍說:“我幫你帶兵!你好好看,好好學!學完給我寫報告。”

陳衍小聲問:“陳姑娘會帶兵?”

陳舒:“我十四歲就當兵了,我打的仗比你過得橋都多!”

她雖然在自己的位面沒打過幾場仗,但自從成為位面雇員後,打得仗就多了起來。

比起陳衍這個只看兵書,沒有實際操練過的将軍,她确實更有經驗。

“兵書是死的,人是活的,戰場也是活的,真到了戰場上,比的就是誰更靈活,更能随機應變。”陳舒,“兵書教你的東西,你要靈活運用才算掌握了,不然就是死讀書,讀死書,屁用沒有。”

陳侯看了看自己的兄弟,在心裏為他默哀了兩秒。

陳舒連“屁”字都說出來了,還不知說了一次,可想而知,她是真的動了氣。

陳侯也有些好奇:“陳姑娘也當過兵?”

陳舒點點頭,她罵了一通人,總算氣平了,也不再那麽咄咄逼人,平心靜氣地說:“當過。”

陳侯更好奇了:“在天上,女子也能帶兵打仗?”

但他更好奇的是:“打誰呢?”

難道還有人能跟神仙做對?

陳舒又想起了被陳侯的十萬個為什麽支配的恐懼,連忙說:“你別多問,問了你也聽不懂,你只需要知道,你們的軍紀需要整頓,當兵的就要有當兵的樣子,軍饷不是白吃的。”

“當兵是為了保家衛國,是為了保護老百姓。”

“若是當兵的對老百姓下手,那就是畜生不如!”

陳舒嘆了口氣:“你們啊,不争取人心,不進行愛國教育,沒有凝聚力,不用別人來打,可能再過些年,你們自然而然就亡國了。”

老百姓心裏沒有國,當兵的心裏沒有國,甚至士人公卿心裏也沒有國。

那這個國,還配稱作國嗎?

陳舒不知道這裏的人究竟是怎麽想的,他們似乎根本不在乎國家如何,甚至不覺得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是相連的。

陳侯連忙正色道:“姑娘教我。”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女人行大禮。

陳舒:“愛國教育還是其次,這不是一夕之間能種下的東西,但軍中的令行禁止必須做到,老百姓怕當兵的,把當兵的看做洪水猛獸,打仗的時候,他們就會明明知道消息也閉口不言。”

“你是将軍,看過兵書,你應當知道延誤戰機有多嚴重。”陳舒看向陳衍,“人心你不争取,別人就會争取。”

陳舒看向陳侯:“就像你,你的政令出不了臨淄,可如果天底下的百姓都認你為君,那即便你不派人去各個城池,老百姓也能幫你把這些城池搶過來。”

陳侯瞪大雙眼:“他們……幫我搶?”

陳舒:“當然,你別小看老百姓,蟻多咬死象,他們只要願意為一個目标一起前進,別說公卿貴族,就是你這個君侯,他們也能推翻。”

“只是他們現在還意識不到而已。”

老百姓的手裏沒有武器,沒有人領頭,也沒有思想指導。

陳舒:“就像是如果你要打一個城池,只要老百姓信你,願意追随你,他們總能找到辦法去打開城門。”

“你的大軍停在城外,他們也能為你傳遞消息,到時候城內所有人都是你的內應,你還有打不贏的仗,收不回的城池嗎?”

陳侯傻了,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言論,陳舒的話如同當頭棒喝,讓他的神智清醒起來。

他感覺自己從未這麽清醒過。

他從來只想争取公卿世族們的支持,腦子裏就沒有過百姓。

實在是百姓窮困無能,他們只能種地和幹苦力,沒有智慧,也沒有家族傳承。

可現在,陳舒的話給他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

公卿世家和他相輔相成,可又天然敵對。

他想要維護自己的王權,而公卿世家又要維護他們自己的權力。

所以除非外敵來犯,否則他們絕不會統一目标,他們的支持是不好争取的,就算争取了,也沒人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反戈一擊。

可老百姓,是好争取的。

陳侯哪怕沒當過百姓,也知道老百姓們想要頓頓吃飽飯,家裏有餘糧,不用賣兒賣女就能過安穩的日子,沒有大兵闖進他們的家裏,能夠好好度日。

“陳姑娘,帶兵的事就托付給你了!”陳侯站起來,朝陳舒下拜,“衍弟也會随你一起。”

陳舒擺擺手:“我出去了,我在附近走一走。”

說完,她也不看陳侯和陳衍,掀開帳子走出了帳篷。

她看着眼前的千畝良田,看着那些面黃肌瘦還在地裏幹活的人,一拳砸向了身邊的樹。

等她走開,士卒們才看到那顆還算“健壯”的小樹,晃晃悠悠的從她砸過的地方斷裂,然後折向了一邊。

有人咽了口唾沫。

這拳頭要是砸在人腦袋上,恐怕能直接把人砸死吧?

陳舒沒有回到帳篷裏休息,她覺得氣憤,她經歷過那麽多位面,卻從未這麽氣憤過。

可能是因為她當了那麽多年兵,實在看不慣當兵的去欺男霸女,也可能是那個老婦人的神情觸動了她心底最柔軟的一塊肉。

陳舒沒有再往前走,她鑽進了葉舟的帳篷裏,一進去就對葉舟喊道:“老板,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用對不對?下個月的我也預支了。”

葉舟看向她:“你預支工資買什麽?糧食?”

陳舒點頭:“我心裏不舒服,準備去當一把散財童子。”

“散出去了,我心裏就舒服了。”陳舒看着葉舟的眼睛,“老板,我就任性這一回。”

葉舟倒是不勸她:“你要換什麽?我這次出來就帶了不少糧食。”

陳舒:“大米紅薯土豆,便宜量大的都行。”

葉舟:“那行,我們找一塊空地,我把東西拿出來。”

葉舟看陳舒這樣,像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但他也知道,陳舒經歷的比他多,應該不至于看到可憐人就不管不顧,肯定是想到了跟自身經歷有關的東西。

既然不是喪失理智,那她換糧這件事就沒什麽好說的。

更何況,這樣的村子又沒有什麽公族大戶,給他們糧食,也不用擔心他們手裏的糧食再被搶走。

“你都出了錢,我這個當老板的不出錢也不行。”葉舟說,“這樣吧,我出一半。”

此時走進帳篷的鄒鳴也開口:“我也出一個月工資。”

跟着鄒鳴一起進來的莎拉也立刻說:“我也出!”

經過的草兒探過腦袋來問:“出什麽?”

莎拉:“不知道,反正出就對了。”

草兒“哦”了一聲,既然姐姐這麽說,那她也不問了,只說:“我也出。”

很快,超市裏的雇員們都“出”了,即便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要出什麽。

葉舟只能給他們解釋。

原本葉舟以為,這些吃過苦的雇員都不會願意把工資捐出去——畢竟吃過苦受過窮,就會更珍視自己擁有的,讓他們賣力氣可以,讓他們出錢,那不行。

可沒想到,雇員們倒是都很大方,尤其是草兒娘:“仙人,我出半年的!給我剩點讓我吃飽飯就行。”

武岩也說:“仙人,我家出我一個人半年的工資。”

周文:“仙人,我家也出我一人半年的。”

馮瑤:“我出三個月的吧,我還想存點帶回去給我朋友。”

草兒娘臉上帶着笑:“捐錢好!能叫他們吃飽飯,好!”

她多麽希望,當年她逃荒的時候,也有這樣的人來幫她。

可她沒遇到。

如今她能幫人,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當初她遇到了仙人,如今她也願意對這些可憐人施以援手。

葉舟略微吃驚後沖他們笑了笑:“也不用這麽多,這樣吧,一人半個月工資,這就夠了。”

超市裏有這麽雇員,半個月工資加起來也有上萬塊,大米土豆紅薯和玉米粉不知道能買多少,讓這一村子的人過一年吃飽肚子的日子不是問題。

而且土豆紅薯他們還能留種,這裏土地又好,之後的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葉舟:“陳舒,發糧的事就讓你去吧。”

這次葉舟也不擔心這種送糧的行為會讓當地百姓貪得無厭——畢竟他們只在這裏停留一夜。

這一夜過後,他們和這些村民再不會打交道。

既然如此,想做好事就做吧,沒什麽可顧慮的。

至于村民是不是領情,是不是會因此生出貪心,都無所謂了。

葉舟看向陳舒。

陳舒點了點頭:“好。”

·

趙家村是個閉塞的小村子,村裏沒有外姓人,只與周圍的幾個村子通婚,他們只會種地,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求生本領。

因此村裏也很少有什麽大事發生,最多就是誰家嫁娶。

可如今嫁娶也沒有婚宴,多是自家人湊在一起吃頓飯便算禮成了。

所以村長挨家挨戶敲門,說有大事發生的時候,村民們想的都是——又要交糧了?

有人還不等村長說是什麽大事便哭起來,好端端一個漢子哭成了淚人:“村長,交不起了,真交不起了,再交,我一家只能找塊石頭撞死!你進來看看,你進來看看,糧桶裏沒有餘糧了,真沒有了啊!”

村長看着漢字臉上的淚,可完全沒被漢子的痛苦感染,反而依舊一臉興奮:“是貴人們!是停在咱們存邊上的貴人,說要給咱們送糧!不要錢!也不要人!啥也不要!”

“有米呢!”村長大喊道,“有米呢!”

漢子愣在原地,漢子的婆姨躲在自家男人身後,小聲問:“村長……不是癫了吧?”

貴人哪有這麽好心,又為何要給他們這些賤民送糧食?

村長瞪她一眼:“你才癫了!”

“你們若是要領,便去哪兒。”

村長指向一塊空地,此時天已經快黑了,村民有些看不清楚,只能眯着眼睛去看。

他們看到那塊空地上有人走動,人的身後堆着不少東西,可看不清究竟是什麽。

村長也不和他們多話,扔下一句:“我還要去下一戶,你們自己去。”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奔向下一家。

他老邁的身體已經許久沒有這麽有力了。

作為村長,他只能看着家家戶戶陸續斷糧,他們家在這裏當了不知多少年的村長,他爺爺是,他爹也是,他們家每年都借出去了不少糧食,知道這些糧食多半是收不回來的。

可不借,他又不能眼睜睜看着這些村民去死。

他沒讀過書,不認識字,但他心裏清楚,他是一村之長,他得管着他們,不叫他們餓死。

否則哪還有什麽村?什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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