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陸陵天坐在八角亭裏, 一只手撐着額,眼睛看着寝屋的方向,心裏在想的是到底該如何哄好小姑娘?

月光皎潔似雲煙, 照拂在他肩頭, 倒是将他鋒利的下颚模糊的柔和了一些。

寝屋的門一直沒關, 陸陵天靜靜在亭子裏坐着,想等到屋裏熄了燈, 沈梨睡了他再去書房,沒想到竟然等來了她丫鬟的傳話。

菀姝笑着朝亭子這處走來, 恭敬對他行了一禮,溫聲道:“王爺,王妃讓奴婢來叫您進去。”

陸陵天深邃的眼好似突然映進了細碎月光,倏地亮了一下。

他從石凳上起身,輕撩了一下衣袍, 又低問:“王妃,心情好些了麽?”

菀姝偷偷地笑:“王爺,王妃瞧起來有些委屈, 怕是得您親自哄才能好了。”

陸陵天輕抿薄唇, 沒再說什麽, 默默進了屋裏。

沈梨已經換上了寝衣,發髻也散了,正坐在貴妃榻身上看着一盞燭火發呆。

姑娘的眼角還泛着一點紅,面上的淚已經洗淨了, 那雙眼卻像是濯過秋日的雨, 帶上一絲輕愁。

她看向陸陵天, 片刻後又斂了目光, 輕聲對桃枝兩人道:“你們下去吧, 今晚不用過來伺候了。”

兩個丫鬟應聲退下,把門也掩了,很快屋裏便安靜下來,只剩下了陸陵天和沈梨。

沈梨終于擡起頭,她看着陸陵天,眸子裏還是有掩不住的委屈,不自覺的扁了扁嘴:“你,有沒有什麽要與我說的。”

小姑娘還在賭氣,陸陵天聽出來了。

他走到坐着的沈梨面前,輕輕嘆息一聲,在小姑娘面前單膝蹲下,握住了她的手,仰面看着她,神色專注認真:“有,有許多話想與阿梨說。”

沈梨忍着想将他扶起來的動作,低頭靜靜看他:“那,你說吧,我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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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願意聽他解釋原因,陸陵天心裏微微松了口氣,只要小姑娘還願意與他說話,那便好。

“抱歉,長雲哥哥沒有在一回京就告訴你我的身份,大抵是看你在信中說的多了,你那麽喜歡普通自在的生活,向往着與我過平凡自由的一生,但我的身份與你想的……相去甚遠。”

“我想你做我的王妃,卻也怕你會因此不喜,會在知道我這樣的身份後與我疏遠,是長雲哥哥太膽小了。”

他有太多顧慮,甚至比打一場仗都要更加瞻前顧後,想得多許多。

陸陵天總想着,等把人迎進門,再慢慢與她說,卻沒有真的考慮過小姑娘從滿心期待到期待落空,心裏也會有滿滿的委屈和難過。

是他太自私了。

“我想讓你順順利利的坐上正妃的位置,無需在出嫁前面對任何流言蜚語,而進了耀王府,外頭的這些我便都能替你擋着。”

陸陵天将他還未回京便一一在籌謀的事都與沈梨說了。

包括他故意在宴上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求娶沈家小姐,又不說清姓名讓人無端去猜測,以及放出謠言對永昌侯府想法子找人替嫁一事推波助瀾。

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沈梨能以庶女的身份,安安穩穩的進入耀王府,成為耀王妃。

而他半年前就在讓人替她準備的嫁衣,讓皇後在她進宮時能照拂她一二,以軍功相求,為了得皇上一句準話,這些所有他為她鋪就好的路,陸陵天只以一句“一切安排妥當”代過。

沈梨卻能想到,這個中需要他去安排周旋的細節,只會比他說的要更多。

所以,長雲哥哥從給她的最後一封信被付大哥帶離北境之時,便開始謀劃着要娶她了。

沈梨靜靜的聽着陸陵天将他的顧慮,他隐瞞的緣由認真與她說,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剛剛在屋裏,丫鬟替她拆發,将珠釵放進妝奁裏時,她看着裏面那些頭飾,從發簪到步搖,都是陸陵天成親前給她悉心準備的。

那一瞬,沈梨原本還氣着的心裏又有一絲柔軟下來。

當得知了陸陵天的身份JSG,好像這一切便都可以慢慢連結起來。

他在成親那日認真又仔細的完成那些帶着美好寓意的禮俗,他一早便替她準備好的衣裳首飾,他給她買糖葫蘆,帶她去登華天閣。

都是因為那是她的願望。

陸陵天一樁樁一件件地為她做了,其實不是不動容的。

所以她才想叫他進來,她是還在氣他的隐瞞,但她也願意聽聽他說其中的原因。

小姑娘的神色安安靜靜的,一直未說話。

泛紅的眼尾拖出迤逦的粉色,叫她看起來更加嬌豔又楚楚可憐了幾分,可她不說話,陸陵天便覺心慌。

他不知道沈梨會不會因為他說的這些就原諒他了,事實上,他完全沒有這樣的把握。

沈梨這幾個月來在永昌侯府定過得不舒坦,他好像沒辦法用自己的這些理由去要小姑娘原諒她。

隐瞞了就是隐瞞了。

讓她受委屈了也是真的。

陸陵天輕輕抿住薄唇想了想,握着小姑娘的手沒有放開,還是這樣仰面看着她,目光專注深情,鄭重道:“我在北境曾見過一種婦人被丈夫惹得不高興要罰人的法子,阿梨若是也不高興,便也那樣罰我?”

“……”沈梨垂眸看他,片刻後眨了眨眼睛,只問,“什麽法子?”

陸陵天見她終于說話,心下又是輕輕舒了一口氣,卻在下一瞬又斂眸移開了眼,低低道:“就是,拿塊搓衣板在屋裏跪着。”

他的耳朵染上一點薄紅,不是很好意思,若是叫外人看見這樣的耀王,定要目瞪口呆,懷疑人是不是被奪了舍?

他們都不知,只有在沈梨面前的陸陵天,才是他真正的脾性。

他有震懾敵人的殺伐果決,也依然還有肆意灑脫的少年心性。

其他人都看不到,但他的小姑娘能看得到。

沈梨看着蹲在她面前的男人泛紅的耳尖,突然偷偷的抿着唇笑了一下,只是他未擡眼,沒有看到她這一閃而逝的笑容。

她沒想道陸陵天會說出個這樣的法子。

在大啓,向來是夫唱婦随,讓夫君跪搓衣板這種事是要被叫悍婦的,至少在京都,不曾有人這樣做過。

但沈梨也聽說,北境的男女因為常年處在戰亂邊境是以比中原更加彪悍,好像陸陵天說的确實不是什麽新鮮事。

而陸陵天,一個連自己不舉的消息都能放出去的男人,跪個搓衣板其實也不是太難接受。

他覺得只要小姑娘消氣了便好。

結果等了半晌,卻意外聽見沈梨輕聲道:“不要了。”

陸陵天心裏一喜,驀地的擡眼,卻見他家夫人端端正正坐在榻上,輕輕瞥他,認真說:“你現在已經跪着了。”

半跪也算跪吧。

陸陵天:“……”

沈梨說完又看向他握着自己的那雙手,然後輕輕把手抽了出來。

她本想把手收回,卻在看到男人突然又有些怔然的模樣時,輕輕抿了抿唇,拍了拍他的手背,才終于又開口:“長雲哥哥說了許多,我都知道了。”

“我很感激長雲哥哥為我做了這許多,能嫁給你,我依然很開心。”

“只是,”沈梨頓了頓,将頭低下來,皺了皺小臉看着陸陵天,“一事歸一事,長雲哥哥還是隐瞞了我這麽久,我不要你跪搓衣板了,長雲哥哥今夜去書房睡吧。”

慘被打發去書房的陸陵天:……

好像還不如跪搓衣板。

至少跪在屋裏還能看到夫人,聊以安慰一下自己,現在要去睡書房,什麽都沒有了。

但小姑娘能想着罰他,總比把他晾一邊不管不顧不理要好,待她罰過了,氣消了,應當就好了吧?

陸陵天這麽想着,也幹脆地點了頭:“好,是我該罰。”

睡書房就睡書房吧。

于是他利落起身就準備往書房走,沒想到沈梨竟然還跟着他,一路将人送到了門邊。

陸陵天有些哭笑不得,這姑娘,罰人睡書房還會一路相送,實在是……有些可愛的緊了。

他在門口回身,垂眸定定的看着沈梨,忍住了想要揉揉她的頭這個想法,畢竟現在自己還是個惹了夫人生氣的丈夫,但還是有些期待地問:“不知,夫人要讓我在書房睡幾日才準回屋?”

沈梨擡頭看他,靜靜地搖了搖頭:“夫人不知道,要看王爺的表現了。”

然後她主動把門打開,一雙好看的杏眼裏好像寫了四個字:王爺,請吧。

陸淩天無奈地低嘆一聲,只得出了門,突然又被身後的小姑娘叫住。

“長雲哥哥。”

“嗯?”他回身看她。

姿容嬌豔的姑娘扶着門框站在門前,月光好像能透過廊檐拂到她的身上,讓她的眼裏落滿細碎的光。

她像一朵在月色下綻放的雪白梨花,安靜的盛開,乘着夜風降落在他眼裏那片深海中。

“祝你好夢。”

沈梨只說了短短的一句話,卻叫陸陵天又一次怔然出神。

一息過後,他在月下揚起一個疏朗的笑:“好夢,阿梨。”

“祝你好夢”是沈梨每次信的結尾會附上的四個字,而他的回信與她遙遙相應的,是一句“好夢,阿梨。”

這一來一回,就像是過去無數個日夜,他們在燈下展信,細細讀來,執筆回信,最後認真落款說了晚安。

好像這樣就真的能跨越漫長的距離,她在寂寂沉郁的永昌侯府,他在戰火連天的北境,都能安眠。

王爺被王妃罰去睡書房了!

這件事第二日一早整個耀王府的下人都知道了。

大家就王爺為何睡書房的原因展開了激烈讨論,原因無他,王爺和王妃成親以來一直十分和睦,王爺對王妃的寵愛大家有目共睹,就是縱着她做什麽都行,所以這次“書房事件”的原因更加耐人尋味!

根本按捺不住內心熊熊燃燒的八卦之火的王府衆人,很快便紛紛朝主院的下人偷偷打聽。

桃枝一個早晨被問了八百遍,實在是不堪其擾,最後還是林管家出面,才将大家的八卦之魂鎮壓在規矩之下。

但很快這招也不管用了,因為竹一侍衛起來後如往常一樣照例去了王爺的書房要随他出府,誰知道在書房睡了一宿的王爺此刻竟然不在!

竹一侍衛書房找不着王爺的人,于是滿王府都問了一遍,接着下人們便都知道了,王爺老早便去了廚房!

他還在煮粥!

王府的大廚已經在一旁候着,戰戰兢兢了有小半個時辰。

他實在不明白王爺一大早突然來了後廚要煮粥是個什麽情況?

雖然他們家王爺确實在北境好像從來自力更生,但是回了京都之後這些還是無需他操心的啊。

別是王爺嫌他的飯做的不好,要辭了他親自動手……?

最後,在八卦之火熊熊燎原要點燃整個耀王府的時候,陸陵天端着一碗粥,掐着時辰回了自己院裏。

王府的下人們大驚!

看來王爺當真是惹王妃生氣了,原來一大早這粥是給王妃煮的!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沈梨昨夜沒有陸陵天睡在身邊其實做了好些夢,夢到了他們在澍水的時候那些日子,當她再睜開眼睛,外頭已經是天光大亮了。

菀姝和桃枝都在外頭候着,聽見裏間的動靜,菀姝便輕聲問:“夫人,起了麽?”

“嗯,”沈梨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喚道,“你們進來吧。”

菀姝和桃枝應聲進去,熟練地給她更衣梳洗。

桃枝按着沈梨挑的拿了一件竹青色的衣裳出來,突然笑了一下,對沈梨道:“夫人挑的衣裳顏色與王爺今日穿的有些像呢。”

菀姝點頭:“确實,王爺今日穿的是深松綠。”

沈梨看着兩個丫鬟一唱一和,心下覺得有些想笑,她将淨了面的帕子遞回給菀姝,故作不滿道:“你們兩個是不是要倒戈了?”

“不是不是的,奴婢自是站在夫人這邊的!”桃枝連忙先表忠心。

菀姝笑,又給沈梨拿了竹杯漱口,小聲道:“夫人,王爺今日一早特意起來給你熬了粥,據說廚房大師傅都吓壞了呢。”

“他去廚房了?”沈梨聽着突然問了一句。

她想起昨晚陸陵天哄着自己時說大可罰他去廚房做吃食,将她信中寫的那些都做實了。

沈梨昨夜沒有讓他去,但陸陵天卻自己去了,當真給她做了吃食端過來。

桃枝和菀姝點頭,異口同聲:“對,已經煮好了,王爺就在外頭呢。”

沈梨下了床,偷偷抿唇笑了一下,然後斂了神色坐到妝臺前:“嗯,先梳妝吧。”

待沈梨收拾好從裏屋出來後,她看了陸陵天一眼,叫他:“王爺。”

陸陵天掐着她醒的時辰回屋,就怕粥涼了,好在現下也未等多久,讓下人将其餘早膳擺上來,他朝小姑娘走過去。

俯身看着沈梨的眼睛,陸陵天神色頗認真:“夫人,我已去過廚房做吃食了,書房是否可以少睡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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