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肆
她曾經是個人類。
但不知不覺間,作為一株梅花的歲月,已經遠遠地超過了她曾為人類的時間,上一輩子究竟是什麽模樣,她已經想不起來了。
她看着四季淌過山野,看着厚厚的積雪覆蓋森林,如火的紅楓填滿河流,枯萎的萬物到了春天又再次綻出鮮妍的色彩。
日複一日,每一日都好似和前一日沒有什麽不同。漫長的歲月模糊了記憶,她已經不太記得作為人類是什麽感受。
她變得很懶,沒有睡覺的時候,她會曬曬太陽,有時候望着天邊的白雲,一看就是一整天。
幾百年的時間裏,曾有人在她的樹下休息,也曾有飛鳥停在她的枝頭,之後再次展翅飛向高遠的碧空。
她并不覺得羨慕。
人類會羨慕飛鳥,羨慕水裏的游魚和地上的走獸,但梅花卻不會,梅花妖也亦是如此。
缺失了作為人類時的記憶,喪失了人類對于喜怒哀樂的感受,她卻并不覺得痛苦,就算偶爾覺得身體裏有哪一部分空蕩蕩的,淺淡的惆悵也并不會久留。
作為一株梅花其實沒什麽不好,世界平白簡單,萬物的規律都有跡可循。
睡睡醒醒,人世間的幾百年轉眼而逝,她的心緒已經鮮少起伏。她以為她的生活會一直這麽繼續下去,波瀾不驚地重複幾百年的軌跡。
但在月光随雪花飄落的冬夜,她看到了站在樹下的少年。
他說梅花很美。
撲通一聲,那個時候她的胸膛裏傳出了古怪的聲音。
仿佛枝頭綻出花蕾,幼小的嫩芽破土而出。沉寂的血液忽然再次流動起來時,塵封的記憶底下有什麽東西活了過來。
她已經太久沒有聽到體內心髒跳動的聲音,以至于她幾乎都已經忘記了,自己原來還有心跳。
她幾乎都要忘記了,她原本是個人類。
櫻花飄落窗沿,月色在春夜裏流淌。
失而複得的心髒在體內怦怦跳動着,她遺忘了時間,也遺忘了周圍的世界,血液被欲求燒得熾熱滾燙,胸口滿溢的愛意幾乎要破裂開來,她隐約聽見了陰刀的聲音,不斷低聲喊着她的名字。
小梅。
他試圖伸手抓住她,試圖讓她清醒一點。
小梅。
溫潤沙啞的聲音忽然一顫。
她吻上白皙柔軟的脖頸,模模糊糊地想着,他真像一只漂亮的仙鶴。
被雨水淋濕的白鳥揚起優雅纖細的頸項,顫抖着發出惹人憐愛的哀鳴。
……
那個漫長得仿佛接近永恒,又短暫得恍若一夢的春夜裏,他們相擁了許久。
“……小梅。”如同夢呓一般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陰刀忽然死死按住她,将她往他的懷裏壓去,力氣大到整個人都微微痙攣發抖。
被汗水打濕的黑發淩亂地散落下來,他近乎失神地抱着她,如同溺水的人抱緊唯一的浮木,在那個短暫的時刻,本能壓過理智,思考消失了,只剩下純粹的渴望。
大片大片的白色覆沒而來,淺褐色的瞳仁渙散了一瞬。
世界在眼前破碎了,然後再次重獲新生。
她枕着他的胸口,近得幾乎能聽見彼此體內跳動的心聲,慢慢平複着急促的呼吸。
然後,她撐起身體,低頭看向陰刀的臉。
情潮褪去,那雙淺褐色的眼眸恢複了平日的清明,她在對方的眼中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也清楚地看見了那雙眼中沒有愛意,只有溫和的憐憫和幾近殘忍的寬容。
陰刀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她只是生病了,而她還沒有開口,他就已經原諒了她今晚的行徑。
她在陰刀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現在的模樣。
愛并沒有讓她變回人,反而讓她成為了醜陋可怕的妖怪。
只一眼,就讓她徹底清醒過來。
四魂之玉的碎片只是引出了她心底最真實的欲望,那些欲望現在消失得幹幹淨淨,她只覺得難堪,難堪到身體滾燙,恨不能立刻消失。
她試着笑了一下,眼淚卻不争氣地率先湧出眼眶,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落到陰刀神情微怔的臉上。
“我很抱歉。”
那個狼狽的夜晚,她最後落荒而逃。
她跑了很遠,但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哪裏都不行。
想要縮起來,将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但不論她如何蜷縮起來,都無法阻止胸口的心髒繼續跳動。
她開始讨厭自己的心髒。
之前慶幸自己是只梅花妖是錯誤的判斷,因為她的本體就在城中,她就算跑得再遠,最後還是只能回到庭院。
但她不再對陰刀現出身形,他本來就是沒有任何靈力的人類,她隐藏起自己的身影,就像對城裏的其他人類做的那樣,用妖術蒙蔽他們的雙眼,假裝自己從未存在。
原本應當在三日後舉行的婚禮,因為陰刀的病情不得不暫時推遲。
他忽然發起了燒,病得下不了床,城裏的侍女仆役忙前忙後,神色凝重的醫生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整個城池都被不安的氣氛籠罩。
她本來已經不打算再見他了,但還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了他一眼。
垂着禦簾的和室裏彌漫着苦澀的藥味,沒有人能看見她,她穿過忙碌的家仆,來到陰刀的病榻邊,他閉着眼睛,眉頭輕蹙,似乎陷入痛苦的夢境,烏黑卷曲的長發被汗水打濕,平日裏總是略顯蒼白的臉色透着不健康的潮紅。
她在旁邊看了他許久。
直到燭火燃至盡頭,熹微的晨光穿透夜晚的霧氣,他滾燙的體溫終于下去了一點,在夢中也忍耐着疼痛的神情逐漸放松下來變得平和。
時間好像短暫回到了最初,她是城裏無人能看見的梅花妖,而他是體弱多病的少城主,總有一天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
“愛并不高尚。”
披着白色狒狒皮的妖怪站在樹下。
“和人類歌頌的恰恰相反,愛只是欲望的一種,它貪婪,無恥,永遠都得不到真正的滿足。”
對于事情會如此發展,奈落似乎早就有所預料。
她靠着樹枝,随手将四魂之玉的碎片抛了回去。
“說完了嗎?”她沒有回頭,“說完了的話,你就可以帶着你的四魂之玉碎片滾了。”
小小的碎片被奈落納入手中,消失在了白色的狒狒袍下。
“連感謝都不說一聲嗎?”奈落哼笑一聲,“你應該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你自以為的愛究竟是什麽東西。”
妖怪的愛,說得好聽點是單純,難聽點就是偏執,充滿強烈而蠻不講理的占有欲,一不留神很容易就走上毀滅的道路。
“……”
“為什麽要用人類的道德束縛自己?”奈落問她。
她能感受到來自那雙猩紅眼眸的注視。
“身為妖怪,卻用人類的标準要求自己。”他眯起眼眸,“承認吧,你并沒有那麽高尚。”
是的,她并不高尚。
但有智慧的生物和非智慧型的生物的區別,在于不會被本能驅使。
因此她無法原諒自己,也不打算求得對方的原諒,哪怕對方寬容的天性已經給予了她更加容易的出路。
傷害就是傷害,自私就是自私,無論怎麽包裝,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
她将自己的欲望強加到了對方身上。
因為力量占據優勢,因為利用了對方的心軟,她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錯。
已經回不去了。
她忍不住在心底自嘲:跨物種的戀愛,果然多半沒結果。
眼底忽然湧上濕意,她眨眨眼睛,很快将那股情緒壓了下去。
“你最好把自己的本體藏得嚴實點。”她側了側頭,看向樹下。
“我會揭穿你的真面目,将你的陰謀詭計暴露在陽光之下。”
哪怕只是贖罪,她也要保護好對方,不被披着狒狒皮的妖怪吞噬吃掉。
“哦?”奈落發出嘲笑她愚蠢般的聲音,“真癡情。”
他哼笑着道:“如果能做到的話,就來試試看吧,但你可能還不夠了解人類。”
聲音微頓,奈落繼續說:“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哪怕是妖怪,人類也能甘之如饴地賣出自己的靈魂。”
“……”
“你說得對。”她道,“與其揭穿你的陰謀,還是見你一次就打你一次比較簡單。”
就算她失戀了,在敵人面前哭得稀裏嘩啦,她也照樣能打爆他的馬甲。
作者有話要說:
删減版,我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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