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伍

櫻花從枝頭零落,人見城的季節在不知不覺間輾轉至初夏。

濕潤起來的空氣醞釀着盛夏的燥熱,明亮的陽光将樹葉曬得發燙,她躺在樹枝底下的陰影裏,夏蟬的聲音忽遠忽近,聲嘶力竭地宣告着自己存在感的同時帶着幾分抹不開的惆悵。

璀璨的夏日仿佛一觸即碎的幻影,她枕着胳膊翻了個身,裝作沒有聽到樹下傳來的聲音。

“小梅?”

大病初愈的人披着單薄的外衣,仰頭站在樹蔭裏,細碎的陽光落到蒼白如玉的臉龐上,陰刀的眼中理所當然地沒有映出她的身影,但他還是望着枝頭,溫和的聲音染着微微的沙啞。

“你在嗎?”

“……”

不,她不在。

相似的戲碼已經上演過許多次,只要她足夠沉得住氣,沒多久,侍奉陰刀的家仆就會找過來,好說歹說地将體弱多病的少城主請回去。

俗話說得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高燒退下去後,陰刀的病情反反複複,好不容易能夠重新下床,周圍的人生怕他再次加重病情,每次都和請神送佛一樣,戰戰兢兢地将不應該出現在庭院裏的少城主勸回和室。

“小梅?”

陰刀擡起手,輕輕觸上紋理粗糙的樹幹。

他聲音微低:“我知道你在。”

夏風拂過,庭院裏的花影搖曳起來。短暫消失的蟬鳴再次綿延成線,她沒有忍住往下瞥了一眼,明明知道陰刀看不見她,觸及那溫潤清澈的目光,心髒卻不知怎的瑟縮了一下。

時間這種東西是最好的良藥,但對于壽命漫長的妖怪來說,短短的一兩個月還不足以讓她忘記那個春夜。

她害怕面對陰刀溫和幹淨的眼眸,害怕看見對方眼中的憐憫,更害怕在對方眼中看見自己的倒影。

她忍住後退的沖動,在樹枝上坐直了些。

午後的庭院空空蕩蕩,侍奉陰刀的家仆不知道都跑到哪裏去了,居然還沒有過來将人領回去。

“……小梅?”

這已經是他第幾次喊她的名字了?

她以前怎麽就沒有發現他的性格裏原來還有這麽固執的一面。

如果樹能夠逃跑的話,她早就将自己連根拔起,連夜逃出人見城……不,她現在還不能逃。

……可惡的狒狒!

她恨恨地錘了一下樹皮,趴在樹枝上決定裝死。

樹下一時沒有再傳來聲音,無聲的沉默彌漫開來,她一開始松了口氣,悄悄擡起眼皮,發現陰刀的身影并未離去,拉長的寂靜便令人覺得有些難受起來。

胸口好像被看不見的重量壓住了,悶悶地令人喘不過氣來。

快點走吧,她在心裏祈求。

只要對方走了,她很快就能恢複正常。

“我……”陰刀的聲音很輕,“我做錯什麽了嗎?”

未曾束起的黑發柔軟濃密,體弱多病的少城主披着外衣站在樹蔭裏,俊美白皙的臉上帶着幾分罕見的迷茫,看起來幾乎有點無措,好像摔碎了東西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去彌補的孩童。

“……”

不,你沒錯,錯的是我。

她張了張口,幾乎都要忍不住在對方面前顯出身形了,但在最後一刻生生忍住了這股沖動。

沒能等到她的回複,離開前,陰刀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失望,但是沒關系,失望這種東西,習慣着習慣着就好了。

是的,習慣着習慣着……

她表情微變,忽然回身一揮手,凜冽的妖氣擦着白色的狒狒皮掃過,那個身影輕巧地往後一躍,險之又險地落到樹枝的尖頭。

一擊落空,她不怎麽意外地收回手。

對方的反應越來越靈活,想來已經習慣了她的攻擊模式。作為一只成精很多年的梅花妖,她一直宅在同一個地方,沒什麽戰鬥的經驗,打架基本靠龐大的妖力壓制對手,面對奈落這種狡猾的敵人就很吃力。

抓又抓不到,打又打不死。

她冷冷地盯着對面的妖怪,對方低笑一聲。

“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奈落的聲音陰柔冰涼,仿佛蝮蛇緩緩爬過人的皮膚。

他擡起手,向遠方示意了一下: “前線傳來消息,戰事陷入膠着,你的少主暫時都不會被押着聯姻,可以安心地好好養病。”

結盟的家族陷入戰事,派遣信使請求人見城出兵援助,被人見城的城主以婚禮暫未舉行,同盟之約因此尚未成立為理由拒絕了。

勝負尚未分明,人見城的城主不願早早下注,選擇作壁上觀,坐收漁翁之利。

本來要聯姻的兩個家族因此算是撕破了臉,那位可憐的姬君因為娘家忙于應對戰事,暫時沒空騰出人手接她回去,待在城內據說整日以淚洗面,人都瘦了好幾斤。

“玉姬大人——”

侍女的聲音逐漸走遠,她低下頭,看到那位姬君藏在她的樹後,一動不動好半晌,緊繃的肩膀才微微放松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本來要嫁到人見城的姬君,仔細一看的話,對方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女,長長的頭發像烏黑的緞子一樣光滑柔順,瘦弱的身軀裹在層層花紋繁麗的和服底下,看上去倒有點像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子。

原來她的名字是玉姬。

像金絲雀一樣被人養在鳥籠裏長大的少女明顯第一次做這種離經叛道的事,居然光着腳跑到了庭院裏,還試圖爬到她的樹上藏起來。

“……”

她看着對方試了幾次,漂亮的和服弄得皺巴巴的,最後終于意識到這件事的徒勞,難過地靠到她的樹幹上,隐約還小聲地啜泣了幾下。

那位姬君哭着哭着,把自己哭睡着了。

把自己……哭睡着了。

睡着的時候,少女的臉上還帶着沒來得及用袖子擦幹的淚痕,仿佛在夢裏也依舊不得安穩。

究竟是什麽樣的傷心事,這個少女想回家嗎?

她坐在樹枝上,低頭看毫無所察地靠在她身上睡着的少女。

仔細想想,那種把人當成聯姻工具的家似乎也沒什麽好回的。明明天大地大,卻無處安身,這麽一想的話,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對方的難過。

叫做玉姬的少女靠在她的樹下睡了許久,她也看了對方許久。

眼睫微動,少女的呼吸頻率改變了,知道這是對方即将醒來的征兆,她本想移開視線,裝作自己什麽都沒看見。

畢竟,她有什麽立場去同情對方呢?

但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出于某種別的原因,她鬼使神差地抖了抖樹枝,那個少女一睜眼,就聽到頭頂上方傳來咔嚓一聲輕響,有什麽東西掉了下來。

啪嗒。

青黃色的梅子滾掉下來,正好落到少女懷裏。

她看到少女愣了一下,捧起那枚果子,在眼前端詳了許久,慢慢地,她的嘴角彎了一下,随即那細微的弧度逐漸擴大,終于變成有些不可思議,有些害羞的笑容。

初夏是梅花結果的季節。

真奇怪啊,城裏的醫師經常這麽嘟囔,這樹上的果子怎麽就摘不下來呢。

曾經特殊的禮物,如今已經失去了這份特殊的意義。

但看到對方笑容的一瞬間,她心裏的哪一個角落忽然就被撫平了,好像她曾經小心翼翼懷揣的心思,雖然沒有收獲理想中的珍視,如今卻以出乎預料的方式得到了圓滿。

如果能給一個人帶來笑容,就算這個人不是她期望中的那個人,那又有什麽關系呢。

叫做玉姬的少女第二天也來到了她的樹下。

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夏風拂過,少女在梅花樹下醒來,這次也在懷裏發現了一枚小小的果子,青黃色的梅子飽滿結實,散發着這個季節獨有的淺香。

“謝謝。”

玉姬是一個奇怪的人,她會對梅花樹道謝。

她別過臉。

說實話,她沒有資格接受對方的歉意,如果對方和陰刀如期舉行了婚禮,她就是一個……不,她已經是一個不得了的壞妖怪。

盡管如此,心口卻還是微微發燙。

真是個奇怪的人類,她注視着對方離開庭院,和服的裙擺滑過地面,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另一邊,捧着梅子的少女沒走出多遠,剛剛拐過長廊,眼前便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不期然地和對方在走廊上相遇,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後,她陡然停下腳步,慌慌張張地低頭行禮。

“……陰刀殿下。”

身前一時沒有傳來回應,玉姬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擡起眼簾,發現那位病弱俊美的少城主愣愣地盯着自己。

“你……”回過神來時,聲音已經湧出對方的嘴唇,“你手中的是何物?”

稱得上生硬唐突的開場白,讓玉姬生生愣在了原地。

訝異片刻,她忽然意識到對方的目标是她手中的梅子。

她警惕地直起身,仿佛對方是什麽洪水猛獸,将東西往懷裏一護。

“這是……”她急忙組織措辭,“這是我撿到的。”

陰刀動作一頓,仿佛這才意識到他伸手的動作吓到對方了,他慢慢收回手,垂下手臂。

“抱歉。”語氣重新變得溫和疏淡,他垂下眼簾,“是我失禮了。”

“……”

玉姬敷衍地一點頭,正要轉身離開,急急忙忙還沒走出幾步。

“當真是你撿來的?”

這個少城主真奇怪,臉明明長得這麽好看,腦子卻不太對勁。她心裏愈發警惕,幾乎是頭也不回地回答:“是的。”

身後終于沒有再傳來任何聲音。

“……”

“少主?”

家仆停在原地,披着外衣的身影一動不動地停在廊檐下,望着庭院的方向似乎在出神。

許久,陰刀才喃喃自語般地應了一聲。

“無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比較忙,抱歉抱歉,至少周更是會保證的,我啪啪拍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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