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

人見城在黑暗中和夜色融為一體,披着狒狒皮的身影無聲地穿過長廊,來到垂着禦簾的和室前。

隔扇在身後合攏,室內的燭光輕輕跳了跳,奈落屈膝行禮,藍色的狒狒面具投下陰影,完美地将他的表情隐匿在晦暗的夜色裏。

“少主忽然召見我,是為了何事?”

昏暗的燭光灑在光滑如鏡的木地板上,奈落垂着頭,像一個家臣應該做的那樣,在主公允許之前,他紋絲不動地等在原地,絕不讓自己的視線離開地面。

和室另一端的盡頭,坐在疊席上的身影并未立刻出聲。

尚未燃盡的熏香在寂靜的空氣裏缭繞沉澱,燭光勾勒出淺藍色衣袖的金邊,陰刀沉默許久,淡淡地垂下眼簾。

“你做了什麽?”

“我不太清楚少主你在說什麽。”

“這個房間裏只有你我二人。”陰刀将手搭在膝上,“你沒有必要隐瞞。”

奈落将頭埋得更低了些。

“還請少主明示。”

“……”

陰刀擡起眼簾,淺褐色的瞳仁被燭火鍍上一層釉面般的色澤,透着堅硬的清冷。

“……你對小梅做了什麽?”

奈落的聲音平穩無波:“不知道。”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人見城裏有叫這個名字的人嗎?”

“奈落。”陰刀聲音微低,忽然直呼對方的名字。

“你知道我在說誰,就像我知道你看得見她一樣。”

哔啵一聲,燭火搖曳。朦朦胧胧的光芒透過禦簾的縫隙,将拖曳的暗影拉得窄而狹長。

伏在地面上的身影頓了頓,仿佛陷入了沉思。

“哦——?”奈落拖長聲音,陰柔的聲音摻進輕微震動的笑意,“您到底是指誰呢?”

和室周圍的隔扇忽然打開,全副武裝的武侍瞬息間就将房間包圍得如同鐵桶。披着白色狒狒皮的身影不緊不慢地擡起頭,仿佛沒看到橫在頸側的□□,也沒看到周圍對他橫眉豎目的武侍,語調從容地感慨:

“這可真是,相當可怕的陣仗。”

“少主!”被他的态度氣得夠嗆,手握□□的武侍大喊,“還請下令!”

陰刀站起身,披在肩膀上的外衣随着動作滑落到織錦的疊席上,他往前一步,燭光潑灑到木地板上,亮澄如燒得滾燙的油。

“奈落,父親大人也許相信你,但我和他不一樣。”

陰刀垂眸看着被槍架在脖子上的身影。

“你最好實話實說。”

奈落的胸膛随着他的笑聲低低震動起來。

“少主,”他意味深長道,“你還是過于心軟。”

說着,他看了一眼周圍的武侍,慢條斯理地補充:“但你這次的表現,确實有點超出我的預料。”

——這個房間裏只有你我二人。這句話并不算是說謊。

奈落擡起頭,病弱俊美的少城主表情平淡地注視着自己,蒼白細膩的皮膚完全不像在戰場上風吹日曬的武丨士,反而更像京中那些喜愛吟風弄月的貴族。

看似軟弱無力,但那雙手曾拿起鋼刀,在戰場上砍下了突襲本陣的敵軍的頭顱。

雙手染過鮮血,年輕的少城主卻依舊是那副清淡如水的模樣,污穢的血跡仿佛無法在他身上停留,這世上常人所擁有的諸多欲望,也不可思議地在這個人身上失去了蹤跡。

“我是這個人見城的少主。”陰刀言簡意赅,“奈落,你太小瞧我了。”

“是嗎?”

奈落盯着他,弧度薄涼的嘴唇忽然一彎。

“你真的沒有感到過慶幸嗎?”

陰刀微微一怔。

“因為體弱多病,你無法履行少城主的職責。”奈落慢慢道,“但也正因為如此,你才能避免戰場上的殺戮。”

一邊感到愧疚,一邊卻又忍不住為此慶幸,厭惡着出生以來便被賦予的職責,卻又時時刻刻盡心盡力地扮演着這個角色。

“這是僞善。”低沉的聲音不再掩飾惡意,濃稠如豔麗的罂粟。

周圍的武侍躁動起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膽!”架在奈落頸側的□□忽然切入慘白的皮膚,割出不會流血的口子。

“少主,出現在這裏的也許只是我的傀儡,但是你……”奈落悶笑道,“你也只是一個容器。”

空空如也的容器裏面,裝滿了所謂的職責和他人的期待。

“夠了。”陰刀忽然出聲,這句話卻是對着周圍的武侍說的。

在陰刀的注視下,那些人極其不情願地收起武器。

他轉頭看向奈落:“你到底想說什麽?”

奈落低下頭,掩起嘴角的弧度:“我想說的是,你問錯人了。”

“……什麽意思?”

“與其問我做了什麽。”奈落不緊不慢道,“你不如好好想想,你做了什麽。”

“……”

“以及——”

奈落輕笑一聲:“你沒有做什麽。”

……

躺在樹上的身影打了個噴嚏。

打完噴嚏,她趕緊朝樹下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女沒有因此驚醒,起伏的呼吸平穩而規律,歪頭靠在她的樹幹上睡得正香甜。

她這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成了午睡聖地,玉姬有時候來到她的樹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幾次還試着爬到她的樹上,天知道她有多努力地垂下枝條幫對方作弊,但柔柔弱弱的姬君根本就無法掌握爬樹這個技能,兩人互相夠了老半天,最後只能認命放棄。

夏風拂過,斑駁的樹影搖晃起來,明亮的光斑落到玉姬的眼皮上,熟睡的少女輕輕蹙眉,她無奈地默默調整枝葉的方位,遮住了那塊漏下來的光斑。

服侍玉姬的侍女們最近都松了口氣,說她睡眠質量變好了,臉上也不再總是愁容慘淡,偶爾還能看見一點笑容,因此十分鼓勵她多去庭院走走。

她一邊忙着提防奈落的動向,四處打探尋找犬夜叉等人的方位,一邊還得哄郁郁寡歡的姬君開心,最近忙得恨不得變成兩棵樹,一棵種在人見城裏,另一棵……

另一顆就去食骨之井旁邊和時代樹作伴吧,順便盯梢一下主角團那邊的動靜。

這個世界的意識似有若無地和她作着對,就像她當初無法阻止奈落的出現一樣,該進行的劇情還是會進行,在到達那個劇情點之前,她似乎無法遇到相關的劇情角色。

人見城的劇情有三個目的,一個是引出除妖師珊瑚的出場,另一個則是為了豐滿奈落這個角色,展現他的狡猾和心機,同時賦予他固定的容貌。最後一個目的則是解釋四魂之玉的來由。

她現在能夠做到的不多,只能安心等待珊瑚的出場。往好的方面想,奈落這段期間內大概率不會奪取陰刀的身體,在沒有抵達重要的劇情點之前,她似乎可以稍微松一口氣。

夕陽西斜,離開庭院的玉姬再次和陰刀不期然相遇。

對方似乎等候她多時,兩鬓斑白的家仆上前一步,将散發着藥香的木盒呈到玉姬面前。

“……這是什麽?”

“回禀殿下,是靈芝。”那名家仆恭敬道。

玉姬奇怪地看了陰刀一眼:“為什麽要給我這麽貴重的東西?”

“請把這當做賠禮。”陰刀溫聲說,“在消除疲勞方面,靈芝的效果比梅子好得多。”

玉姬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兒。

随後,她睜大眼睛,恍然大悟:“你想和我換?”

“……”對面的人沉默了片刻。

“如果可以的話……”

“不行!”玉姬飛快轉身,拎起和服裙擺就跑,“請恕我拒絕!”

她一口氣跑了很遠,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确定對方沒有跟上來,這才回頭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走廊。

“玉姬大人?”侍奉她的侍女等在和室門邊,她搖搖頭,示意對方不用大驚小怪,拿出漆木鎏金的圓盒,小心翼翼地把今天落到自己懷裏的梅子放了進去。

竹籠裏的繡眼鳥細細長長地叫了幾聲,抖了抖暗綠色的羽毛,玉姬心情頗好地湊過去,笑着用手指逗了逗鳥。

“後天。”她說,“後天我就放你出去。”

盛夏,城下町舉行了一年一度的祭典。

被關在城裏的玉姬沒能見到那個熱鬧的場景,她特地給侍女放了個假,催促對方去享受難得的慶典,身邊只留下了一兩名服侍自己的侍女。

夜色漸深,熱鬧逐漸散去,玉姬躺在榻榻米上,快要睡着時,和室外的走廊上忽然傳來一陣不小的騷亂。

“大人!萬萬不可啊!大人!前面是……!”

一聲痛呼,她的侍女被人狠狠推到地上,沉重的聲音聽得人牙齒發酸。

“是誰?!”玉姬驚疑不定地坐起身。

月色暗淡的黑暗裏,一個陌生的身影打開了和室的隔扇。

玉姬的父兄喜歡狩鷹,她見過那些以其他鳥類為食的生物,熒黃的瞳孔,尖尖的鳥喙,鋒利的長爪瞬間就能将脆弱的雀鳥撕成碎片。

酒的臭味撲鼻而來,靠在門邊的男人面容瘦削,眼球渾濁,泛着不健康的黃色,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模樣,就好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野獸。

“你……”人見城的城主眯起眼眸,“你是玉姬。”

竹籠裏的繡眼鳥忽然尖利地嘶鳴起來,瘋狂地撲打着鳥籠,暗綠色的羽毛淩亂地散落一地,直到那個瞬間,玉姬才發現周圍一片死寂,連她的呼吸聲也不知何時一同消失了。

“你知不知道——”那個身影踉踉跄跄地朝她走過來,“你的父兄,可是一直催促着我履行約定呢。”

喉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玉姬發不出聲音,身體開始神經質般地顫抖起來。

“他們一直求我——”那張可怕的手朝她的臉摸了過來,“求我出兵援助。”

低沉沙啞的聲音笑了一下:“你說說看,我應不應該答應他們的請求?”

山一般的黑影壓過來時,玉姬的大腦一片空白,她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麽,寂靜的黑夜忽然被凄厲的尖叫撕裂,随後便是什麽東西砸到人頭上的悶響。

待她回過神來時,她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堅硬的木盒,人見城的城主捂着腦袋跪趴在地上許久,擡頭朝她看來的猩紅眼神仿佛要吃人。

玉姬從那個和室裏逃了出去。

她逃入一望無盡的黑夜裏,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像死亡的喪鐘一樣緊緊追在她的身後。

……不要過來!

不要過來!!

她慌不擇路,倉皇如被獵人圍捕即将死去的野鹿。

不知方向,不知自己身處何方,靈魂是否早已脫離身體,月光寒冷的夜晚是否只是一場噩夢,她發了瘋一般地往前跑,腳被碎石劃得鮮血淋漓,身體卻早已喪失痛覺,只剩下逃生的本能,不斷催促着她繼續往前跑。

一股巨大的力道忽然攥住她的頭發,驟然将她往後面扯去。

玉姬揚起脖頸,發出瀕死的哭嚎。

那一刻,凜冽的風聲忽然呼嘯而來,“啪!”一聲,攥住她的力道松開了,随後又是“啪!”一聲,人見城的城主被梅樹的樹枝照着臉狠狠抽了一道,直接将他抽到了庭院的碎石地上。

玉姬的身前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人影,冷冷地俯視着從地上踉跄着爬起來的男人。

因為兇狠而扭曲的面貌,在看清楚月色下的身影時,渾濁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一抹異色。

連洶湧的怒火,都轉而變成了古怪的灼熱。

“……你是誰?”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小梅看了一眼躲在她身後的玉姬,人見城的城主,少說也有四十歲。

她收回目光,心裏有了主意:“我是服侍玉姬的侍女。”

人見城的城主眯起眼睛,令人厭惡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許久。

“你毀了我今晚的心情。”他壓低聲音,威脅之意不言而喻,“你說這件事該怎麽辦?”

“……很簡單。”她微笑着回答。

“就讓我來補償你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梅:準備搞事。

陰刀:準備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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