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劇情改變了。

根據《犬夜叉》原本的故事情節,陰刀沒有進行篡位,人見城的城主也沒有這麽早退場。如果按照故事原本的發展,人見城的城主會被奈落操縱的蜘蛛妖附身,設下陷阱将除妖師引到城裏殺害,而後被陰刀識破身份斬于刀下。

身為除妖師的珊瑚是主角團的一員,除妖師的滅門慘案是推動劇情發展,加深主角一行人對奈落仇恨的核心情節之一,按理說不應該會如此輕易改變。

現在故事出現了明顯的偏差,所有事情都顯得那樣古怪,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麽她不理解的東西徹底脫離掌了控。

黑暗漫向黎明,香爐的灰燼卷曲着殘煙,躺在禦簾後的身影緩緩睜開眼睛,淺褐色的瞳孔映出和白晝的光線。

「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同樣的野獸。」

說完這句話後沒多久,身體還在發高燒的陰刀就失去了意識。

她當時還沒想好要怎麽回答對方的話,只聽到哐啷一聲,刀鋒落地,滾燙沉重的身軀忽然朝她倒過來,單薄的寝衣被汗水澆得濕透。

陰刀似乎料到了會出現這種情況,他的家臣有條不紊地處理好了之後的事宜,再加上原本的城主不得人心,政變又發生得極其突兀,家族內部反對的聲音很快就被壓了下去。

待陰刀脫離高燒、從昏睡的狀态中醒來已經是幾日之後,外面天光大亮,隐約還能聽見山中的鳥鳴。

她看着他坐起身,海藻般濃密的黑發随着動作柔軟地散落下來,襯得本就缺乏血色的臉龐愈發蒼白,他環顧四周,仔細地搜尋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視線從她所在的地方掠過,微啞的嗓音恍如呢喃:

“……小梅?”

她心軟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而已。

陰刀的目光立刻轉了過來,視線不再移動。

“原來你在這。”他溫和地開口,好像剛才沒看到她是他的失誤。

他朝她微微笑起來的模樣,和提刀闖進寝殿時的模樣判若兩人,身上的氣息柔軟而幹淨,好像春日裏光芒細爍的湖泊。

反正已經不小心現身了,現在再裝隐形也無濟于事,她磨蹭片刻,分開禦簾來到陰刀的床榻邊。

兩人已經許久沒有正常地交談過了,那個晚上陰刀的狀态明顯不太對勁,她現在想要繼續那晚的話題,現在看到對方和平時無異的模樣,湧到嘴邊的話語卻不知怎的出不了口,好像她在那一刻就已經錯失了最佳開口的時機。

“……你感覺好點了?”

“我好多了。”

這麽幹巴巴地你來我往了幾句,她沉默下來。

她想像以前一樣沒心沒肺地插科打诨,笑嘻嘻地将事情蒙混過去,想像以前一樣,在對方心情沉悶的時候和他說說作為妖怪的自己這幾百年間的見聞,或者百般耍賴地讓他承認梅花比櫻花漂亮。

她想看他煮茶,讀書,和家臣交談,做一切對于妖怪來說無聊至極的事。

她甚至不介意他去插花,用那雙漂亮白皙的手撫過其他植物的花朵。

但她沒法認真地看他的臉,只要觸及對方的視線,她就會忍不住想低下頭,深深地将自己埋起來。

“……你是怎麽知道的?”她看向漆盤上的香爐,讓自己的視線落在那裏,裝作欣賞香爐的花紋和質地。

當時深更半夜,陰刀帶着侍從來得無比及時,正好攔在兩人的必經之路上。

陰刀:“是奈落告訴我的。”

她擡起頭,轉過視線。

陰刀的表情沒有異常,一句話省略了很多信息:“他告訴我庭院那邊出事了,我才帶着人趕過去的。”

她張了張口,因為驚訝,一時沒有立刻出聲。

“我知道你不相信奈落。”

她的心提了起來。

“我也認為這個人不宜久留。”

她的心重新落回了肚子裏。

“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你不用擔心。”陰刀注視着她的臉,“我也會告訴城裏的其他人,你是我近日召進城裏的醫師,不會有人懷疑你的身份。”

她怔了一下,旋即想起那一晚,密密麻麻如同有擁用自主意識行動的樹根從地面覆蓋到天花板,如果人類看見了那個場景,肯定會認為她是可怕的妖物。

……他明明看到了。

就算他人因為光線昏暗沒來記得看清,作為第一個沖進寝殿裏的人,陰刀肯定見到了當時的場景。

“……不用那麽麻煩的。”

如果真的成了那什麽醫師,她豈不是得一直跟在他身邊。

陰刀的表情黯淡下來:“你不願意嗎?”

她沉默着,算是默認了這個說辭。

“為什麽?”陰刀的聲音很輕。

“你為什麽……”他的語氣充滿茫然的苦澀,“不願意見我了?”

她無法回答,因為回答的話,她藏在心底的感情就會無所遁形,那些日日夜夜,好像不會枯幹的火一樣灼燒着她的內心的愛意,就會化作尖銳的荊棘,瘋長的野草,将她努力試着愈合的傷口再次撕得鮮血淋漓。

“我們不能回到從前嗎?”

聽到對方這麽說後,她感到了迷茫——從前是什麽?是她作為友人陪伴在對方身邊的每一天嗎?是她拼命忍耐着愛意,小心翼翼地注視着他的每一個日夜嗎?

她對于他來說又是什麽呢?

朋友?家人?

“……”喉嚨微動,她聽見自己說,“我做不到。”

想要逃跑的感覺又來了,就像生物面對痛苦本能的反應,她避開對方的視線,低聲說:“已經回不去了。”

她沒有辦法作為「朋友」,作為「親近之人」,像水源近在咫尺卻一點一點枯萎的植物,僅僅是待在對方身邊。

那個春夜之後,她就做不到了,再也做不到了。

她突兀地站起身,陰刀嗓音微變:“小梅?”

和室外适時響起了陌生的聲音,打斷了陰刀還未說完的話,那個身影伏在走廊的地面上,頭顱垂得很低。

“恕我失禮。”

來者是玉姬的貼身侍女。

穿過重重長廊,垂下的禦簾在風中輕晃,長長的縧帶拂過光滑如鏡的地板,未曾梳妝的少女坐在窗邊,據說幾日都未曾合眼。

“你叫什麽名字?”入睡前,玉姬抓着她的手。

“……小梅。”

對方沒有問她是不是妖怪。

玉姬将她的名字含在口中重複了幾遍,眼皮漸漸阖上,呼吸變得平緩柔順。

她在玉姬的身邊多留了幾日。

如果還感到害怕的話,她向玉姬提議,老城主現在還被關押在地牢裏,她可以随時帶着侍女下去揍人,揍到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做噩夢為止。

玉姬當時睜圓了眼睛,愣愣地看了她好一會兒。

“可以嗎?”

“當然可以。”她拿起旁邊的木匣,“你還可以拿這個砸他,砸到你解氣為止。”

玉姬沒有說好。

她彎了彎眉眼,久違地露出了一點笑容的痕跡。

那個晚上,玉姬沒有再從夢中驚醒。

少女的情況慢慢好轉,在這期間,陰刀來了幾次,每次都是等在外面的走廊上。

“我和她的家族聯絡過了。”陰刀淡淡地告訴她,“他們會将她帶回去。”

成為城主之後,陰刀日漸忙碌,和玉姬的家族結盟之事,因為上一任城主的出爾反爾,如今也算是徹底告吹。

這時,窗戶啪的一下打開了,玉姬從窗邊冒出頭:“我不回去!”然後又啪的一下關上窗,飛快地縮了回去。

“……”

她輕咳一聲:“玉姬還有點害怕男性,你還是站遠一點比較好。”

陰刀:“你現在喊她玉姬?”

“這不是重點。”她向庭院的方向示意:“要不,我們去那邊說話?”

城裏的人類對于她的存在已經見怪不怪,見到作為一城之主的陰刀時,語氣和姿态倒是變得比之前更加恭敬。

“主公。”“主公。”經過人多的地方,就會出現這種情況。

齊刷刷匍倒的侍女仆役乍一眼望去就像秋天的稻田,而收割這稻田的是名為權力的鐮刀,盡管它的刀柄如今握在不打算行使他的人類手裏。

成為城主之後,陰刀的行事作風依然溫和,和上一代的城主截然不同。

什麽「我們的體內流着相同的血」,她覺得他之前的話都是在杞人憂天,這些年的種種已經足夠證明陰刀和他父親的不同。

繞過長廊,周圍清靜下來,袖子上忽然傳來輕微的力道,她收住腳步,往身後望去。

“小梅。”陰刀拉住她的袖子,食指和拇指輕輕銜住她衣袖的一塊小角,“我有點東西想要給你。”

他帶她來到和室隔壁的房間,打開繪着山水花鳥的隔扇。

他口中的「有點東西」,是擺滿房間的和服。

“你一直都穿着同一件衣服。”陰刀溫聲說,“對于妖怪來說可能沒什麽,但是作為人類,偶爾還是換換比較好,這樣不容易露餡。”

她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但拒絕的話語湧到嘴邊,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那些話就像卡在了喉嚨裏似的。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起她為了讓當時的場景更有說服力,特意撕壞了自己衣服的袖子。那件衣服當然是妖氣變化出來的東西,不需要縫補就能恢複如初。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補充道,“謝謝你的提醒。”

陰刀低低地應了一聲,表情似乎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直到她消失在屏風後,那道視線都沒有消失。

……應該是她的錯覺。

和服的顏色和花紋都有講究,根據四季、場合、人的身份地位有所不同,但她只是一個妖怪,根本不懂其中那些繞繞彎彎的門道,她随便挑了一件符合她梅花精身份的和服,三兩下穿到身上紮好。

她從屏風後探出頭,陰刀沒有看着這邊,他背對着她,有些出神望着庭院的方向,之前的視線果然都是她的錯覺。

明明都是錯覺,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覺得心裏有些古怪。

她離開屏風。

“沒問題嗎?”陰刀轉過頭,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之前在出神的樣子。

淺褐色的瞳仁幹淨柔和,白皙的面容映着外面的日光,烏發如墨的年輕城主看起來就像一幅美好的畫卷,她忍不住為自己剛才的懷疑感到羞愧。

是她的心太髒了。

“……沒問題。”她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只是換一件衣服而已,能有什麽問題。”

她邁開步子,經過陰刀身邊,正要走出房間時,他忽然伸出手:

“等等。”

溫潤如玉的嗓音在耳畔響起,她差點轉頭,也幸好她沒有這麽做,因為對方毫無預兆地微微俯身,手臂從背後環過她的腰肢,幫她調整了一下小袖的腰帶。

“這個腰帶要這樣系。”

他耐心地解釋着,手指捏住系帶的一端輕輕一拉,抽絲剝繭一般,輕輕地解開了第一個錯誤的結。

背後貼着溫熱的體溫,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路驟然掐斷,只剩下無限綿延的寂靜。

在那鋪天蓋地的寂靜之中,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劇烈的心跳,掐住了所有湧到喉中的聲音。

血液滾燙起來,記憶從陰暗的角落複蘇,抽枝生長,細密纏繞,将她的身體四肢固定在原地,僵硬地靠着陰刀的胸膛。

他身上的衣服染着熏香的味道,她嗅到了那個春夜萎靡的花香,最淺淡的香氣成了致命的毒藥,動彈不得的身體陷入甜蜜的回憶,理性好像裂成了兩半,一半想逃,另一半卻只能沉溺其中。

她狼狽地別過臉,連柔軟的衣物蹭過臉頰,都不受控制地引起了身體的一陣輕微戰栗。

野蠻生長的愛意不講任何道理,頑固強烈得近乎讓人憎恨。

她不該來的。她不應該收下對方的好意。

既然已經決定要疏遠,就應該貫徹到底,而不是任莫名其妙的心軟毀了她之前的所有努力。

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落在她耳畔的呼吸由最開始的沉穩逐漸變得顫抖起來,那一定是她神思恍惚出現的錯覺,但白皙的手指系完最後一個結後并未離去,反而微微往上抱住了她的腰。

“……小梅。”陰刀從背後擁住她。

那道聲音熟悉而陌生,帶着溫和的餘韻,卻比平時低了很多。

“那個夜晚,你為什麽會哭?”

他抱着她,眼睑低垂。

“懇請你告訴我,”他問她,“我到底做錯什麽了,到底錯在了哪裏?”

她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不是……”

他什麽都沒做錯。

不愛一個人,怎麽能算錯呢。

“你還是不肯說。”

他似乎知道自己應該松手,手臂微微顫抖,最後卻只是将她攬得更緊了。

“但就算如此……”

他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如此,壓抑的聲音仿佛尋求緩解一般,如同溫熱的吻一般貼着她的頸側。

“那個夜晚……”

陰刀低聲說。

“相似的夜晚,你能不能不要和別人分享?”

作者有話要說:

①和後世的和服不同,這個時期小袖的腰帶,結是系在前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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