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可惜飛人只來得及飛了那一下,就啪叽一聲摔在了不遠處,似乎是昏了過去,整個人一動不動。
他摔的頗為讨巧,後背正好對着顏懷隐,剛剛的刀尖劃着他後背而過,此時血淋淋的一道口子擺在顏懷隐面前。
顏懷隐視線在那刀口上一掠而過,去瞧拿刀朝自己砍來的人。
那人一擊不成,怔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提腳就是朝顏懷隐奔來。
他把自己棚子空出來,等的就是這種無依無靠的少年。
眼前這少年,一看便知是爹娘死了,帶着妹妹在流民群裏讨生活。
這樣的人,身上指不定還留着爹娘臨死前給的好東西。
朝顏懷隐撲過來的男人眼中都是兇狠,他見顏懷隐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似乎是被吓傻了,嘴角抑制不住地溢出一聲冷笑。
這種傻子一樣的半大少年,就算身上沒有好東西,先宰了存起來,等過幾日這幾萬流民餓瘋了,他再靠這批肉,指不定能賣個好價錢,發份人/肉財。
這麽想着,男人握着刀的手愈發用力,可就在他離顏懷隐足夠近時,他腦中的想法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顏懷隐藏在淩亂碎發後的眼睛。
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甚至盈着一絲笑意。
男人腦中的弦啪的一聲斷了一下,再反應過來的時候,眼中的場景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暗沉天空。
那刀尖馬上就要戳進顏懷隐眼睛,可少年不過輕輕一擡手,就握住了男人襲來的手腕,他抱着妹妹,松松一擰,朝他撲來的男人就掉了個個,被狠狠地掼到了地上。
下一瞬,他的脖子上就踩上了一只腳。
那只腳踩到他脖子上,顏懷隐微微彎下腰去,去和男人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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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懷中甚至還抱着顏岫青,可眸中全是璀璨的笑意。
顏懷隐空出一只手,握起他拿刀的手腕,輕輕一捏,不知捏到了哪個穴位,男人只覺得手腕上一陣尖銳的酸痛,五指松開,刀就滾到了地上。
他瞳孔猛的一睜,不顧踩在脖子上的腳,就要掙紮着起身。
可下一瞬,手腕上就貼上了一道冰冷的劍刃。
顏懷隐笑問道:“你剛剛要殺我?”
他臉上俱是溫柔笑意,說的也是問句,可話中卻含着冰冷的不耐煩。
像是壓抑了太多的恨,橫沖直撞,找不到宣洩的地方。
“你用右手來殺的我,”顏懷隐沒有等他回答,聲音不鹹不淡,笑道,“我砍你只右手不過分吧?”
和剛剛被摔到地上一樣,男人還沒來得及做反應,只覺得貼着自己右手的劍刃猛地往下一摁。
天地俱寂靜,棚子周遭零零散散聚着些流民。
他們于陰暗處射出一道道視線,悄無聲息地圍觀着這場對峙,此時也都是屏住了呼吸。
地上,男人的右胳膊猛地抽搐了起來,鮮血從他右手洶湧流了出來,瞬間就将手下的泥土染的鮮紅。
男人撲棱的太厲害,手上的血些許染到了顏懷隐指尖上,甚至有些濺上了他清瘦腕間。
顏懷隐沒什麽耐心地用劍刃敲了敲男人臉頰,但還是好心提醒道:“敢叫一聲,我就再砍一個。”
慘叫的男人聽到這句話,猛地将準備脫口而出的嚎叫咽了回去。
只剩下溫熱的血從他手腕上噴湧而出。
慢條細理地将短劍上的血在他衣裳上抹幹淨後,顏懷隐才直起身子,松開踩着男人的腳,輕聲道:“別再讓我看到你。”
許是他這個模樣太過兇神惡煞,男人捂着被砍掉手掌的手腕,連狠話都沒說一句,就哆哆嗦嗦連滾帶爬地跑了。
只留一個還在抽搐着的手掌。
對別人的手顏懷隐向來沒什麽興趣,他正要走,眸子卻瞥見了一旁。
飛人還可憐兮兮地躺在那裏。
背上的刀口對着顏懷隐。
似乎在沉默地說着,他剛剛怎麽替他擋了一刀。
少年頓了一下,到底走過去,彎下腰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沒有拍醒飛人,倒是顏懷隐揚了揚眉。
他手底下這張臉,即便是被泥土糊了臉,可到底能瞧出眉目俊朗,五官清俊,是頂頂好的相貌。
哪怕他看上去只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還是個孩子呢。
小孩整個人都髒兮兮灰撲撲的,顏懷隐大致掃了一眼,就看到他除了背上的傷,蜷縮起來的身子上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新傷舊傷。
面對拿刀來砍他的人都沒皺一下眉的顏懷隐嘆了一口氣,他揉了揉額角,從懷裏掏出來一錠銀子,放到了小飛人手邊。
那是他懷裏唯二的銀子,這麽大一錠銀子,即便是流民群裏,也夠他買十幾天的吃食了。
少年聲音低低的:“我們兩不相欠了,好麽?”
說完這句話,顏懷隐起身抱着妹妹往遠處走去。
可他還沒走出幾步,就感受到了不遠處的一棵桐樹後窸窸窣窣地冒出來了兩個人頭。
他生性警惕又敏感,很快就察覺到那兩道目光并非是放在他身上,而是打到了他身後躺着昏迷不醒的孩子身上。
兩個人從剛剛就開始一動不動地躲在樹後,目睹了剛剛發生的一切,此時見顏懷隐要走,終于是忍不住地冒出了頭。
他們打一見到這小孩的時候,就看見這孫子鬼鬼祟祟地在看些什麽懷裏的寶貝。
他們一路尾随,卻不甚被發現。本想硬搶,結果兩個男的竟然搶不過一個孩子。
所幸這小孩也被他們揍得不輕,逃時一不小心暈頭轉向撞進了顏懷隐那邊,陰差陽錯的被砍了一刀後終是受不住暈了過去。
察覺到顏懷隐這個煞神不準備多管閑事,兩人松了一口氣,自以為與他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就要出來往孩子那跑去。
可下一瞬,他們卻眼睜睜看着抱着妹妹的少年走了沒幾步路,兀地停下來了腳步。
少年一直挺得筆直的脊背認輸一般地微微彎了下去,帶出了一絲微不可聞的嘆息。
他轉身折了回來。
他像是走在好風景處散步,微微垂着頭,帶着一股從骨子裏生出來的閑适。
只抱着妹妹的一只手稍稍下斜,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腕,還沾着猩紅的血,看起來細瘦的指尖中松松握着一柄短劍。
短劍劍刃锃亮,被他懸在指尖,像是握住了一泓白日月光。
正正好對着樹後兩人的方向。
少頃,樹後的目光歸于消弭。
小孩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的樣子,一副瘦弱的随時要嘎嘣的樣子,可顏懷隐架起他的胳膊往棚子裏拖去,就活活用去了一刻多鐘。
等把人拖進棚子裏後,顏懷隐坐在孩子身邊,也是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他這具身子本就多病,以前精心養着還好,如今被糟蹋了兩天,就一副茍延殘喘的樣子了。
望着兩個同時昏迷不醒的人,顏懷隐果斷地抱起了親妹妹。
他用腳尖踢了踢地上躺着的孩子,聲音中帶了點笑意:“我先去找點水,找完水回來你若還沒有死,再考慮怎麽救你。”
早春天黑的早,等他找完水回來後,天際已經染上墨色,白日裏癱在外面的流民們到了晚上,就一個個地縮回了各自的棚子裏。
顏懷隐的棚子坐落在流民群邊緣,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倒也好找。
和他下午出去的時候一樣,少年彎腰進了棚子內,就被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包圍了起來。
而唯一不同的是,下午還躺在地上的孩子,已經沒有了蹤影。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下一霎那,顏懷隐只感覺道一陣微弱的風從自己後頸刮來,下一瞬,就被一雙手抓住後頸處的衣領狠狠地往後扯去。
只來得及将懷中的顏岫青輕輕扔到木板床上,顏懷隐就被扯住嘭的一聲地摔在了地上。
他脊背一痛,帶着喉嚨一癢,就想咳嗽。
可還沒來得及咳嗽,腰上就坐上了一個人。
咳嗽被壓的變了形,頓時變成了一聲壓在喉嚨間的悶哼。
顏懷隐本就對疼痛早已習以為常,在躺在地上的那一瞬間,他就有了應對,腰被固定着不能動,少年肩頸一歪,來掐他脖子的手就撲了一個空。
就在同時,右手短劍出鞘,滑到手心裏。呼吸間顏懷隐左手就撐着地擡起了身子。
一切不過轉眼間,短劍的劍尖便已經在黑暗中精準地點到了身上脖子上。
他情況不太好,身上的人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他剛剛從昏迷中醒過來,只能憑着一股攢了許久的力氣偷襲顏懷隐一下,一擊不成,就再難積攢起下一次力氣。
不但他自己這麽想,被他坐着的顏懷隐也想到了這點,少年黑暗中揚了揚下巴,正要讓身上的人滾下去,就感覺到短劍下的頸子猛然一墜。
他身上的這個瘋子,竟然不顧自己的死活,拼着脖子會被短劍割開一道口子,也要想着咬顏懷隐一口。
顏懷隐只來得及一歪頭,身上的人已經低下頭來,沒咬住他脖子,卻狠狠地咬在了他鎖骨上面。
帶着痛楚聲的悶哼終于脫口而出,咬着他鎖骨的人跟狗一樣,犬牙陷進柔軟肌膚內,一得手就再也舍不得送出口。
顏懷隐被咬的手一抖,指尖一松,短劍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
他握緊拳頭,對着身上人的腹部連捶了幾拳。
無盡的黑暗中,兩人像撕扯的野獸,糾纏在一起,誰也不肯讓誰一寸。
顏懷隐不知錘了多少拳,終于有一拳捶到了身上人肋骨上面,許是小孩肋骨上有傷,被顏懷隐捶的哼了一聲,鎖骨上的牙冠才一松。
身上的人被迫瀉了力氣,再也沒有力氣,從他身上滾了下去,摔到了一邊。
顏懷隐只覺得他鎖骨處的肉簡直要被這狗東西用牙硬給扯了下來,疼的他整個左肩膀都沒了知覺。
可來不及看傷勢怎麽樣,顏懷隐硬撐着起身,趁着身邊的人一時沒了力氣,從自己衣裳上撤下幾條布條,在黑暗中将那孩子的手腳都給捆住了。
等把人捆結實了,他才來得及顫抖着手,将剛剛出門找到的半截蠟燭給點燃。
方才所有的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甫一點開蠟燭,明亮的光讓棚子內唯二清醒的兩人都微微眯了眯眸子。
等适應了光亮,顏懷隐往被捆孩子的方向一看,就撞入了一雙死寂的眸子。
剛剛黑暗之中發生的事情也算是體力活,顏懷隐坐在地上,點蠟燭時都要竭力忍住不要喘息,而這雙眸子的主人竟然沒有一絲波動。
像一捧被燃燒成灰燼的枯木,沒有一絲人間的底色。
他脖子上被顏懷隐的短劍割了一道不小的口子,正在往外溢着血,可卻沒有一丁點的反應。
不管昏着醒着,都沉寂的不像活人。
除了咬人的時候。
見顏懷隐望向他,他只斂了眉,一副願賭服輸等顏懷隐來殺他的模樣。
十七歲的少年靠在木板床邊,倒是要被他給氣笑了。
這死小孩。
顏懷隐沒有理會他,伸手小心掀開衣襟看了一眼被咬的地方,少年人皮肉薄,鎖骨處已然腫了起來,被咬破了皮,滲出了不少血。
深紫一片,高高腫起來,和周遭瑩白的膚色一對比,瞧着可怖。
顏懷隐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情況如何,就将衣襟重新覆上去,他剛要想想那躺在地上的那死孩子該怎麽辦,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微弱的哥哥。
像是觸碰到了某種機關,顏懷隐聽到這聲呼喚,眉目驀地溫和了下去,連笑意都真實了幾分。
他回頭,就看到顏岫青正睜着一雙眸子,靜靜看着自己。
他不顧疼痛,伸出手将妹妹抱在自己膝蓋上,單薄少年溫聲道:“哥哥在。”
顏岫青像做了一場噩夢一般,愣了一會兒後,頭深深埋在他懷中,顫抖着:“娘死了。”
顏懷隐頓了一下,輕輕拍着她的背,又說了一遍:“哥哥在。”
顏岫青在他懷中哭了多少句,他就說了多少句的哥哥在。
小姑娘哭累了,顏懷隐才将饅頭一點點沾着水,喂給她吃。
吃了幾口指甲塊大的饅頭,顏岫青就抿着唇搖頭:“我不吃了,哥哥吃。”
顏懷隐笑了笑,将她重新放回木板床上,拿着那一小塊饅頭蹲到了地上被捆着的孩子身旁。
燭火影影綽綽,他瞳孔比常人較黑些,一雙形狀姣好的眸在燭火折射下一片隐晦的璀璨。
顏懷隐望着小孩的眼,聲音淺淡:“想活下去麽?”
地上的孩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的話。
顏懷隐也沒指望他回答,只輕輕掰下一小塊饅頭,送到了他嘴巴。
小孩沉默了一瞬,突然張開了嘴,狠狠地咬住饅頭往嘴裏送,那架勢恨不得将顏懷隐的手指頭都吞之入腹。
顏懷隐望着他的動作就笑了。
“這些都是你的,”他揚了揚手中小半塊饅頭,“想吃的話接下來的日子我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懂麽?”
江斂費力吞着口中的饅頭,幹澀的喉嚨接觸到更堅硬的饅頭,被迫分泌出唾液,混雜着饑餓,這麽硬生地咽下去,竟有股子血的腥甜。
可到底吃進去了食物。
有吃的,就能活下去。
顏懷隐也不急,就這麽慢悠悠地拿着饅頭等他回答。
良久,江斂點了點頭。
顏懷隐就笑了,他笑的開心,可手上也不停,少年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個東西,塞進了江斂嘴裏。
見糖豆被江斂咽了進去,顏懷隐才笑盈盈地道:“毒藥,記得十天來我這裏要一次解藥。”
饑餓到下意識吞咽的江斂:“......”
顏懷隐沒有忽略臉色更加陰沉的江斂,幸而他也不在意,只笑道:“叫什麽名字?”
江斂靜默了一下,淡聲道:“賈得。”
他一出口,嗓子也是啞的厲害。
兩人這方面倒是狼狽到一塊去了。
他去看顏懷隐,不肯吃虧似的,終是問了見面來的第一個問題:“你叫什麽名字?”
顏懷隐聞言,垂眸笑的無害:“甄不了。”
“吃吧,”他終于将手中的饅頭送到江斂唇邊,溫聲囑咐道,“慢點吃,我皮薄,向來經受不住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