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2章

他這些年已經不常叫殿下了。

他們在西北舊部寄人籬下,顏懷隐自八年前來西北的第一天就告訴他,如今自己不過是個舊朝已經殉國的太子而已。

趙環處處叫他殿下是提醒着他,他不過是一個早該死去的廢太子,性命身價都由他趙大将軍拿捏着。

而若自己人還處處稱顏懷隐為太子殿下,難免讓趙大将軍懷疑他生出了什麽不該生的心思,存着什麽不該有的幻想。

任尊貴無雙的太子殿下是誰,都不能是他顏懷隐。

霍雲平是氣急了,才脫口而出了殿下兩個字。

“氣什麽,”顏懷隐笑了笑,“趙環不破不立,我們也需要不破不立。”

躲在西北群山裏八年,如今能出去了,對于顏懷隐來說,未必不是一個機會。

霍雲平看向他:“這信上說了,小姐身子不好,還是留下來養病為好。”

“這是還要拿岫青拿捏着我,”顏懷隐笑着嗯了一聲,“所以你也帶着鶴羽軍留下來。”

他這麽說,剛剛還怒氣沖天的霍雲平卻沒有再說什麽,反倒是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是跟着顏懷隐一道長大的人,從帝都朝華城到西北群山,統領着鶴羽軍,并非是只會罵罵咧咧的莽将。

霍雲平思索片刻,就明白了顏懷隐話中的意思:“如此也是現下最好的選擇了。”

只有他們都留在西北部,趙環才能放心放顏懷隐一人去朝華城。

可霍雲平還是心下不安,承德帝專橫殘暴,趙環八年來擁兵自重,如今将代表着趙環勢力的顏懷隐送到帝都,無疑是給承德帝送去了一個洩憤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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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似乎是看出來了他的不安,顏懷隐笑道,“傳國玉玺丢了八年,承德帝被叫了八年的白版皇帝,他滿心以為傳國玉玺在趙環手裏,沒得到傳國玉玺前,他不會做什麽。”

霍雲平輕聲道:“那主子這次要帶着麽?”

顏懷隐垂眸,極輕地點了點頭。

“岫青雖善謀略,可到底還年少,”兩人幾句話間達成了共識,顏懷隐笑着囑咐他道,“觀槿,你多看顧着她些。”

兩人一同長大,霍雲平一只手拿信,另一只手頗為不好意思的笑着摸了摸鼻子:“祖母年邁,我這個不孝子八年未歸家,這次也不能回去了,我去寫封信,主子回了朝華城,幫我将信給祖母吧。”

兩人都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見顏懷隐點了頭,霍雲平便不再多說,他從袖中拿出了另一張小一點的紙,收了剛剛那副笑容:“主子,這是張東風搜集來的近三個月朝華城的消息。”

顏懷隐放下了手下的東西:“說說。”

張東風寫字向來是很難看出是人寫出來的,盡管已經看了無數封他的信,可霍雲平也是皺着眉讀了半晌,才讀出來第一句話:“九千歲見兵部侍郎之子不喜,欲殺。”

他啧了一句:“這個九千歲每日裏不殺些人是活不下去麽?”

張東風每三月給的一次信中,幾乎都有當朝九千歲殺人的消息。

今日他兒子,明天他老子,得虧朝華城老子兒子夠多,能讓他自三年前聲名崛起後每隔一段時間打一打殺一殺的。

顏懷隐歪歪往旁邊的樹上一靠聽着他念,沒有說什麽話,似是太累了,微微閉上了眼:“繼續。”

霍雲平繼續念了下去:“因廣固兵士二十指揮阻止,未成。”

他訝異地挑了挑眉:“這倒是稀奇了。”

“我說這個小指揮怎麽這麽莽,”待他匆匆往下看了幾行字後笑道:“原來還是個新回城的小将軍呢,才不知天高地厚為何物。”

顏懷隐半死不活地靠在那裏,聽到這才氣若游絲地哼了一句:“叫什麽名字,哪裏來的?”

霍雲平答道:“南陲邊關,周良的将士,叫顧還山。”

顏懷隐眼睫顫了顫。

他慢慢睜開眼,直起了身子。

朝霍雲平伸出手來,顏懷隐道:“拿給我看看。”

從霍雲平手裏接過來了那張被攥地皺巴巴的紙,顏懷隐認認真真地垂下了眸,青年視線沒有在九千歲那行字上過多停留,而是輕輕掠過後看向了寫着顧還山三個字的那段話。

長盛元年去往西南邊陲,歷經赫赫戰功,西南邊陲耀眼的顧小将軍,今年初春回了帝都,任廣固兵士二十指揮一職。

十八歲的少年郎,天不怕地不怕,敢指着那權勢滔天的九千歲鼻子罵。

紙張的左下角,張東風還畫蛇添足般地臨摹了一幅顧還山的小像。

他字寫的猶如鼈爬,可畫工上卻有幾分天賦。

顏懷隐與畫上人的眉目間,瞥見了幾分間隔了多年的熟悉感。

霍雲平在旁看他多看了幾眼,也笑道:“是不是有幾分我的風采?當年我在朝華城中,怎麽說也是人人傾羨的小郎君。”

顏懷隐聽慣了他這些狗屁話,面不改色地将紙收了起來:“霍小将軍顧影自憐完,就早點回去歇息吧。”

霍雲平在他身旁哈哈大笑了起來。

等笑夠了,他才道:“主子打算什麽時候走?”

顏懷隐垂眸:“這要看趙環了,不過我估計等不到立夏。”

“放心,”顏懷隐笑道,“我會盡量讓你們盡快從這西北群山出去。”

霍雲平卻道:“末将倒不願主子太過盡量。”

深峰中的綠濃稠的化不開,靜默般的綠意襯的霍雲平的話冷靜又清晰。

他輕聲開口,含着試探:“等我們從西北舊部出去後,主子準備怎麽辦?”

這個問題他這八年來已經不知道問過顏懷隐多少遍,此時又兀地問了出來,似迫問似乞求。

他看向顏懷隐,卻見顏懷隐扯開一抹笑,像是安慰,語意溫和:“觀槿,你祖母年邁,除了寫信,還是多在她身旁待待吧。”

他這話一出,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良久,霍雲平眉目一斂,到底沒有再問什麽。

他垂眸道:“末将告退。”

他離開的動作又快又急,他心中有氣,又不願對顏懷隐發讓他看見,憋的一張臉愈發的冷然了起來。

遇到捧着個瓦罐小心翼翼從遠方過來的許志時面色也沒緩和下來。

霍小将軍冷硬地點頭招呼道:“許先生。”

顏懷隐身邊缺人,許志這八年來只憑長年齡,也算混到了個「許先生」的輩分上。

許先生對此向來是有些飄飄然的,可也向來對這個傳聞中睚眦必報的鶴羽軍統領甚為忌憚,更何況還是冷着一張臉的霍雲平。

許志捧着罐子忙不疊地點頭:“霍小将軍好,我去給主子送藥。”

聽到送藥兩個字,霍雲平雖還冷着一張臉,但到底往前來了兩步。

他走近,掀開小藥罐的蓋子,還沒瞧,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藥的苦味。

劣質的藥才散發出來的苦味。

霍雲平低頭往裏面看了幾眼,忍着味道聞了聞,臉色愈發的冷:“連根人參都沒麽?”

許志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聲氣。

他從朝華城跟着顏懷隐的那一刻起,哪知道跟着的是個舊朝太子啊?!

這賊船上就上了罷,可顏懷隐的身子沒有藥吊着是不行的。

趙環倒也時不時送來些好的藥與補品,可還有個顏岫青,兩人的情況差不多,吃的藥也大差不差,趙環送藥只送一份,顏懷隐便将絕大多數藥都給顏岫青吃了,自己只用最勉強的藥吊着。

賊船磕磕絆絆湊活了八年,喝着這樣的藥,不知道是在補身子還是在虧損壽命。

見霍雲平馬上就要像點了火的炮仗一樣炸了,許志連忙道:“藥馬上就要涼了,我先過去了。”

他伸手從霍雲平手中搶過來小蓋子蓋上,極為利索地跑了。

霍雲平站在遠處良久,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揍人,可到底沒拿眼前的樹發脾氣,忍了又忍,才轉身離開了。

——

顏懷隐猜測趙環讓他走的早,可時間卻比顏懷隐想的更早了些。

兩人談話過去的一日後,承德帝的聖旨由江北大營飛馬傳到了趙環手中。

承德帝聽聞西北舊部顏先生大才,欲招致帝都朝華城為太子少傅。

第二日,趙環宴請顏懷隐,兩人促膝長談到深夜,将軍府中森冷月光都染上了趙大将軍開懷的笑聲。

三日後,趙環就給他收拾好了去帝都朝華城的馬車。

才氣驚豔西北,準備去帝都給太子當少傅的顏先生在第三日清晨坐進了馬車裏。

那日清幽深林裏的寥寥幾句,已然是顏懷隐和霍雲平最後能私下談的一場對話。

所幸都說了清楚。

馬車外沒多少人,近處只零星站着幾個送別的人。

而趙環趙大将軍昨日還和顏懷隐舉酒言歡,今日顏懷隐要走,他卻沒有來,只派了一個李桂松。

李副将對着馬車朗聲道:“大将軍今日要去喂愛鷹,就不來送顏先生了,還望顏先生到了帝都不忘時時給将軍報平安。”

顏懷隐還沒有他的愛寵重要。

八年來這樣的侮辱數不勝數,站在旁邊的顏岫青尚能不動聲色,可同為将士,主子受了這樣的侮辱,縱然已經聽了無數句,霍雲平的眸光已然冷了下來。

馬車的簾子被慢慢挑開,出現了一張平淡無奇的臉。

顏懷隐笑的溫和:“我知道了,到了朝華城,我會寄信給趙大将軍的。”

趙環拖着他說了一夜的話,顏懷隐今日藥都還未喝,就被塞進了馬車裏。

許志站在霍雲平稍後一步,拿衣袖小心翼翼捂着漸漸涼去的藥,他瞧上去安安靜靜地低垂着頭,心中鑼鼓喧天地問候着趙環的族譜。

不用想,他都知道顏懷隐面具下的臉指不定已經白的跟死了七日一樣。

李桂松得了話,退到了一邊,霍雲平三人這才上前來。

顏懷隐對三人沒有多說什麽,只彎着眸說了一句:“走了。”

顏岫青像少時那樣,握住了他的一截指尖輕輕晃了晃,笑容明亮:“兄長再見。”

許志什麽都沒說,只是将手中的藥遞給了顏懷隐。

霍雲平低垂着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單膝跪下:“先生好走。”

随着他的下跪,遠方疊疊樹蔭掩映下發出了一道輕微的甲胄碰撞的聲音。

李桂松也聽到了這道聲音,他轉頭望去,就看見七八丈遠的樹林中,不知何時裝下了幾千沉默的身影。

鶴羽軍着銀胄,今日陽光好,照在一個一個連在一起的銀胄上,樹林裏的鶴羽軍像一尾游在墨綠深湖中的銀魚。

神秘、詭谲。

趙環觊觎良久,甚至對顏懷隐動過殺心的鶴羽軍。

直到兩輛青蓋馬車晃悠悠地走遠了,霍雲平站起身來,那跪在遠方樹林中的幾千鶴羽軍才跟着起身。

霍雲平轉過身來,眼看着怔在了那裏的李桂松,他彎出一抹笑,聲音冰涼:“李副将,好看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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