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3章
朝華城外多植榆柳,特別是南丘門外的護城河邊。
尤其是等柳樹每年抽枝了後,每棵柳樹下都能附贈着一兩個折柳送別的人,諸位送別人熙熙攘攘擠在一起,夠湊一個坊間夜市的人數。
今日正逢立夏,按理說應當是送別小高峰,可南丘門外至護城河邊,竟一個人也無。
只城外離南丘門五裏處的一個四角小亭外站着些仆從并着馬車,亭子裏面站了三個人。
其中兩人手拉着手,瞧上去親熱極了。
“王賢弟許久不見,”一個長着兩撇胡子的男人扯着一個朱服的男人笑道,“愚兄于昨日才回到朝華城,心中一直挂念着賢弟,沒想到在這裏遇見賢弟了,那就借寶亭恭賀賢弟升遷兵部侍郎之喜,年紀輕輕可謂前途無量啊!”
王思則心裏罵娘,心道:就你這缺心眼的樣子,本侍郎看是南陽候那老東西把你往北邊放了三年,腦殼子被凍傻了罷!
可他面上卻笑嘻嘻道:“朱兄謬贊、謬贊,朱兄游歷極北三年,如今再度相逢,看上去可謂是潇灑俊逸了許多,怪不得人人都說北地雄偉風光開闊心胸啊!”
他這話是罵朱梁以前又醜又小心眼,可朱梁卻沒聽出來,反倒是引起了亭子角落一聲陰恻恻的冷笑。
這冷笑聲出來,王思則和朱梁冉冉升起的那股子親熱勁立馬猶如碰到一盆冰水澆了下來,顫巍巍地縮回了地裏。
王思則僵硬地轉過頭去,望向亭子被樹蔭罩住的一個角落處,小心翼翼地溫聲試探道:“小江公公何故發笑啊?”
陰影處波動了兩下,随即分出了一道人影立在了陽光下,一個穿着茶駝色宦官服的消瘦身影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他年紀不大的樣子,可面色蒼白,目光陰冷,平白添了些混沌的老成。
王思則見到這張臉,心中就是一梗。
他最寵愛的小兒子就是差點被這人的師父——當朝最權勢滔天的狗宦官江斂斬殺于大街之上,而他身為父親,卻還要對他的徒弟,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太監伏低做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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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則暗中咬了咬牙。
面對南陽候勢力下的朱梁他還能拐彎抹角的罵一罵,此時面對江斂的徒弟,王大人只能委屈的将一腔殺宦官清君側的人臣熱血按在胸腔裏。
忠君這事是要被江斂提劍殺死的,萬萬做不得,萬萬做不得。
王大人笑容維持的相當勉強,江洋并未漏過這點,他黑漆漆的眼珠一轉,蒼白臉上格外殷紅的唇一抿:“王大人,咱家是笑啊,您剛剛那話,豈不是在罵朱大人又醜又小心眼?”
這話一出,如陰間樂曲餘音繞耳,繞着朱梁的耳畔三日不絕。
朱梁的兩撇胡子頓時耷拉的更狠了。
“朱大人,”江洋冷森森地轉過來頭,暗沉的瞳仁盯向朱梁,漾出了絲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罵你的話你都聽不出來,看來是除了醜和小心眼這兩條,還占了一個蠢字呀。”
王思則拐着彎損他就罷了,如今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太監罵在了臉上,朱梁胡子一抖,伸手指着江洋就要罵。
他三年前離開帝都時江斂還并非是如今的九千歲,朱梁張嘴張的可謂是豪氣萬天,他在北邊對俗學鑽研頗深,一張嘴便是:“你個沒把的死太監......”
而他身旁王思則聽見他脫口而出的豪言壯語,心中當即就是一句話:完了!
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王思則正要環視這亭子裏他躲哪裏才能證明與朱梁不熟時,兀地瞥到了遠方。
王大人怔在了那裏,脫口而出道:“來了!”
榆柳樹層層疊疊掩映的遠方,慢慢出現了兩頂小小的馬車。
随着王思則這麽的一喊,亭子中其他兩人也看到了悠悠行來的馬車。
他們似乎這才想起來今日聚集在這裏的原因,朱梁也不罵了,瞪了一眼江洋後,理了理衣裳,開始揣着手去瞧駛來的馬車。
不過幾個呼吸間,四角亭子便恢複了平靜,三個各懷心思的人靜靜注視着青蓋馬車不斷靠近,最終停在了亭子旁邊。
楊柳依依,馬車雖停了下來,可裏面寂靜一片,趕車的禦奴也是低垂着頭,一副入坐的模樣。
王思則三人從亭子內出來,此時站在馬車外面,見此狀況,一時陷入了寂靜。
作為這裏面最大的官,王大人官服下的拳頭攥了又攥,心中将要給這個顏先生說的話在肚子裏滾了一遍,就要開口:“敢問裏面是...”
他話還未說完,眼前青色的車簾就被一只手撥開了。
蒼白修長,指節清潤,是獨屬于讀書人,沒有握過劍的手。
手的主人從簾子後冒出頭來,笑道:“想必這位就是王侍郎王大人了。”
王思則看到撥開簾子的手,心中一愣,只看這手,這顏先生想必是極為朗潤的一個人,他可一擡眸,就看到了一張泛泛的臉。
只瞧面相,不過如此。
王大人心思轉眼間千回百轉,面上卻露出一個親切的笑來:“這位就是顏先生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不敢不敢,”顏懷隐不知道他從哪裏仰的自己這個還沒裝幾天的大名,但做戲的本事兩人顯然是不遑多讓的。
顏懷隐三分激動三分傾慕,誠懇道:“顏某在西北就早已聽聞了王大人的美名,大齊有如此的侍郎大人,實乃大齊之幸!”
做人處事,倒也頗有可取之處。
王大人向來一日三省,轉眼間就否定了幾個呼吸前自己的想法,他樂呵呵地給顏懷隐指了指身旁兩人:“這位是南陽候夫人的遠房侄子,朱梁朱翰林。”
“這位呢......”王大人伸出去的手一轉,轉到了江洋身上,頓時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是舊朝大荊留下來的老人了,從荊朝到大齊宦官一直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只不過是如今出了個江斂得道,因而連帶着後面一群雞犬跟着升天。
若非萬不得已,誰願意跟他們一道出現。
王思則狠狠按下自己文人的傲骨,呃了半天,才勉強開口道:“是宮中的小江公公。”
顏懷隐坐在馬車中,視線輕飄飄的依次看過眼前三人。
王思則是朝廷派出來接他的人,朱梁是南陽候的人,南陽候是太子一派。如今他是要來當太子少傅的,南陽候自然要派人來看看未來的「同僚」如何了。
而這個小江公公。
顏懷隐笑意又大了幾分。
宮中派人來接他的,不是老皇帝身邊的人,反而是和九千歲一同姓江的太監。
青年垂眸,廣袖中的指尖輕輕點了點。
這諾大的皇宮中,看起來并非只有一個皇帝。
“聖上想必還在宮中等着我觐見,”顏懷隐再擡眸,面上一片笑意,“王大人,顏某就不下馬車了,我們快些進宮面見陛下天顏吧。”
王思則正不知如何再介紹江洋,如此一聽連忙道:“顏先生所言極是,那我們快些走吧。”
“慢些。”他這話音剛落,就聽見有人說了這兩個字。
王思則忍無可忍,轉頭對江洋壓着嗓子咬牙切齒道:“小江公公,你又幹什麽?”
天爺吶,能不能有人管管他那張嘴!
“咱家只是提醒諸位大人一下,”江洋長了一雙吊梢眉,這麽一笑,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了些狠絕的味道,“還有一個人沒來呢。”
他這麽一說,王思則皮笑肉不笑道:“顧小将軍現在還沒來,想必是被什麽事拖住了手腳,人活在世誰沒有個難處,你說對不對啊小江公公?”
今日确實還該再來一個顧還山,是承德帝禦口親啓的。
不過是顧還山這人性格孤僻又膽大妄為,偏又有戰功赫赫,不聽皇帝的話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次他沒來,三人心中實則是心照不宣——
前幾日他為了救王思則的兒子與江斂鬧了矛盾,如今不願再和江斂之流一同出現罷了。
偏生江洋睚眦必報,心眼比芝麻還小,非要現在提出來。
顧還山剛救了自己兒子,王思則此時也只能厚着臉皮幫顧還山說話了。輕飄飄兩句話,就将顧還山的不來歸結于了有難處。
小江公公卻不上王大人的臺階,他擡眸看向馬車中的顏懷隐:“顏先生,您說我們還要等麽?”
顏懷隐來的第一天,就被顧還山的不來下了面子,只要他還想在這朝華城中站穩腿腳,就必定要做出一個态度來。
只要對顧還山表現出不滿來,最起碼也能讓朝華城中的人知道他至少不是一個随意就可以拿捏的軟柿子。
江洋這句話,說是問句,實則是命令。
顏懷隐聽了,就是和未來不可限量的顧小将軍站在了對立面。不聽,就是不給權傾朝野的九千歲面子。
一下子将顏懷隐放在了兩難處。
王思則在旁邊抓耳撓腮,心裏恨不得和朱梁一樣指着江洋大罵,可他到底還有些長了五十多年的臉皮在身上。
可憐的王大人抹了抹額頭的汗,虛弱的開口:“顏先生,依本官看......”
“王大人,我們走吧,”他話沒說完,就被顏懷隐打斷了,青年濃密眼睫壓下,聲音清淺,“天色将晚,管它雁叫蟬鳴,我們還是先趕路為好。”
王思則一怔,随即道:“是...是這個道理。”
那邊江洋笑意又涼了幾分,可到底再沒說些什麽。
雁叫蟬鳴,是指顧還山和他,可此刻顧還山這只大雁沒來,顏懷隐是在罵他聒噪呢。
這個顏先生,不知道的還以為顧還山救的是他兒子。
一路無甚話,進了朝華城後,由王思則帶着頭,馬車一路穿過安平大街,最後停到了虹橋前。
虹橋那頭,就是皇宮了。
顏懷隐下了馬車,跟在王思則身側,穿過繪着丹艧的巨大虹橋,下了橋,對面便是宮門正門朝華門了。
朱漆金釘的恢弘宮門下,王思則對顏懷隐笑道:“顏先生頭一次來,許是不知,現在還不到酉時,我們尚可從朝華門進宮,若是到了酉時再想入宮,便只能等陛下口谕放行了。”
顏懷隐側目聽着他說話,還未說什麽,卻感到身邊的江洋呼吸一重。
随即便激動地叫道:“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