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6章
他不過是一個剛來的錦衣衛, 哪裏說能見到江斂就見到江斂,可面對死亡,為了活着, 只能口不擇言的說出口這句話。
果然,他這麽說後,掐着他脖子的手就松了很多。
錦衣衛終于能呼吸,瞪着眼睛大口的喘着氣。
連輕低頭看着他:“走, 去錦衣衛鎮撫司衙門。”
他提塊肉一樣提着錦衣衛,離開驿站之前先去踹開了張小牛的屋門。
他從西北來的這一路,向來都是在暗處,已經快成了影衛般的角色,張小牛并不知道和和氣氣的顏先生身旁還有個這麽兇神惡煞的存在。
猛地被踹開廂門,他還以為是遇到了來驿站打劫的匪人。
驿站設在夜市旁邊, 一年裏住不上幾次人,顏懷隐沒來時,整個驿站除了打掃的, 就只有他和一個看門的大哥。
大哥三十來歲, 有婆娘孩子, 是回自己家住的。
張小牛看見兩道黑漆漆的高大身影, 腦袋一暈,還以為今晚就要交代在這裏。
他是個沒爹娘的孩子,交代在這裏沒什麽, 可顏先生這麽好,可不能被這匪人殺了。
張小牛仰着個伶仃細瘦的脖子, 抖着嗓子道:“驿站就我一個人, 實在沒什麽人。”
他氣若游絲地威脅道:“你再上前一步, 我就喊、喊了。”
連輕甩給他一包碎銀子, 來不及多說,只冷聲道:“顏先生病了,去尋個大夫來。”
他要帶着這個錦衣衛去衙門,若是他被錦衣衛殺死在那裏。讓張小牛去找大夫,還能有人來給顏懷隐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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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牛被銀子砸的一疼,下意識接過銀子,呆呆地看着那兩道身影消失在了門外夜色中。
良久,他才反應過來連輕話中的意思。
張小牛一頓,來不及穿鞋,捧着銀子甩開門就往大街上奔去。
而連輕提着錦衣衛,輕輕巧巧地落到了錦衣衛鎮撫司衙門對面的一條街上。
連輕拽着錦衣衛的頭,讓他看向自己:“我就在這裏等着,你進去後給我帶個禦醫出來。一刻鐘,我看不見你出來,兩日之內就能尋到你家人,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錦衣衛不能見得到江斂連輕自然是能想到的,可讓他受了受威脅。就算拽不出個禦醫來,從錦衣衛鎮撫司衙門随便拽出來個大夫,也比張小牛在夜市裏找的大夫靠譜些。
錦衣衛連忙點頭,連輕松開了手,下一瞬他就逃似的奔進了衙門裏。
連輕靜靜躲在黑暗中,望着衙門大門開始計數。
錦衣衛進了衙門,本真是想拽個大夫出來的,可奈何他道行不夠深,滿臉的驚慌。還沒走到衙門後院,就被其他錦衣衛摁着捆了起來。
幾個呼吸後,他就被送到了錦衣衛指揮使梁參的屋子裏。
梁參平日裏坐的主位上,此時坐着另外一個人。
江斂垂眸看着跪成一團顫抖的錦衣衛,還沒說話,錦衣衛就已經受不住目光,将一切哆哆嗦嗦地交代完了。
梁參一喜,連忙道:“掌印,屬下現下就命人去将影衛連帶着驿站小厮捉回來,讓他們找不成大夫。”
他們接了江斂的命令,去殺顏懷隐,如今都不用他們殺,顏懷隐病都要病死了。
江斂沒有說話。
梁參以為他是默許了,就要下令。
就在這時,江斂側目,對身邊站着的江洋道:“帶個錦衣衛去宮中,把徐光年叫出來,直接去驿站。”
江洋聽他這話,也是微微一愣。
徐光年是如今的太醫院院使,八十多的歲數了,平日裏連承德帝都輕易不叫他,怕一個不小心,病沒治好,大夫倒是沒了。
作為舊朝過來的老禦醫,徐光年如今,大多也只是在太醫院當個鎮院的吉祥物作用。
江斂竟是要深夜把他給薅過來。
可江洋也只是愣了這麽一下,再不猶豫,拔腿就要往院子中跑。
管他什麽,師父的命令就是最大的。
他還沒出屋子,就聽到江斂後面又添了一句:“要快。”
小江公公兩條胳膊并着腿輪的更快了。
等江洋出了屋子後,江斂站起來身子,他什麽話都沒說,起身往屋外走去。
梁參連忙跟在他身後,問道:“掌印這是要去哪?”
江斂停了一下腳步,聲音淡淡:“驿站。”
梁參頓時不說話了。
他覺得自己剛剛似乎是說錯話了。
他不說話,旁邊倒是插進來了一句帶着笑的聲調:“掌印,我跟着您去驿站看看顏大人吧。”
孟靜懸站在暖光處,一身粉色衣衫,像朵開在夜色裏的柔柔芙蓉花。
江斂今夜來錦衣衛衙門,本來就和孟靜懸有關。
孟靜懸的爹孟易是禁軍總督,掌管着朝華城的禁軍,江斂借着孟靜懸周旋良久,終于能從今夜得到了一個結果。
半個月後,會有一道聖旨下來,将梁參從錦衣衛指揮使調去禁軍提督的位置,而孟易不會阻止。
至此,禁軍中也就有了江斂的手。
只要他在今夜給孟靜懸些好臉色。
可江斂卻勾出一抹笑,好像孟靜懸跟着他去驿站是碰了什麽不該碰的東西似的。
他一個太監,這麽一笑,竟帶着股子戾氣,像是要殺人:“孟公子,祥林池邊推顏懷隐進荷花池的禁軍,是你派的麽?”
宮中處處是江斂的眼線,推顏懷隐下祥林池的那個侍衛,江斂不用去問,就有人将名字呈到了他手中。
朝華城中,能指揮得了禁軍的,除了孟易,便只剩下他的兒子孟靜懸了。
孟靜懸的臉色白了下來。
江斂不再看他,轉身往外走去,屋子內轉眼只剩下梁參和孟靜懸。
梁參偷偷擡頭,瞄了一眼臉色慘白的孟小公子。
雖然只過了一天,可江斂昨夜坐着轎子出宮門,懷中擁着個美人的消息,已經漸漸傳開了。
坐到江斂這個位置,好像也就只剩下美人沒有擁有過了。
他三年前得勢後,也不是沒有人去給千歲府送過美人,什麽樣的都有,站着送進去,被捆粽子似的捆着扔了出來。
漸漸的,大家也都知道了掌印大人不好那個事兒。
而這次他擁着美人從宮內坐轎子出來,衆人除了驚訝與震撼外,竟也生出了點早該如此的感覺。
人都有七情六欲,一個太監,潔身自好個什麽勁。
對食不是自古都有的事麽?
比抱着美人出來更令衆人大開眼界的是,聽那守門的守衛說,在他懷中和他纏綿的那人,似乎是個男人。
男人......九千歲身邊的漂亮男人,近來只有一個孟靜懸。
也怪不得梁參這麽去看孟靜懸了。
啧,看這昨天還抱着,今天說扔就扔的樣子。跟着掌印這種人過日子,想必是不好過。
衙門外,一刻鐘過去,裏面并沒有出來人。
連輕咬了咬牙,他心急如焚,到底沒有再等下去,而是轉身奔入了夜色。
趁這時間,再多捉幾個大夫去吧。
他剛走片刻,錦衣衛衙門的大門便打開了,衙門離驿站不算遠,江斂身後跟着人,沒有乘轎子,而是直接往驿站走了過去。
等他們到了驿站的時候,張小牛正扶着顏懷隐要哭出來。
他拼命地跑,跑了兩條街,拽了老秦醫館的秦大夫來。
秦大夫是這兩條街裏最有名,心腸最好的大夫。
可秦大夫指頭只在顏懷隐手腕上點了兩瞬,就唉聲嘆氣地松了手:“老夫醫術淺薄,治不了,治不了喽。”
他看着床上不省人事的青年,和他脖頸間高高腫起來的指頭印子,道:“他差點就被掐死了,這種地步,要麽去宮中請禦醫,要麽就只能靠他自己挺過來了。”
可生病要是熬就能熬好,哪這麽多病死的人。
張小牛努力伸長胳膊,攏着顏懷隐,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聽着秦大夫的話,眼淚就掉了下來。
他能感受到顏懷隐打在自己脖子邊的呼吸,又熱又燙,可他去碰顏懷隐的手,又冰到沒一絲溫度。
他哽咽道:“秦大夫,可是顏先生他、他是個好人。”
是個會溫溫和和給他說話,問他讀過書沒,輕輕揉着他頭的好人。
秦大夫一嘆氣:“這個世道,可不就專門死好人嗎?”
張小牛豆大的眼淚流出來,惶惶然不知所措。
就是在這個時候,廂房門被推開,眉峰淩厲的錦衣男人走了進來,身後跟着一大堆人,其中有個胡子花白,提着藥箱的老頭。
江洋一路狂奔,帶着輕功最好的兩個錦衣衛,從太醫院抓起徐光年就往驿站跑,終于趕着和江斂一道進了驿站。
此時徐院使的胡子打了滿臉,腳一落地,虛虛的晃了晃,有點風中淩亂。
江斂一進屋,就看到了靠在張小牛肩膀上的顏懷隐。
低垂着頭,發散了滿身,讓人瞧不見神色,只有攤在棉被上被把脈的手腕能讓人看清。
纖細而蒼白,輕輕一折就能折碎的樣子。
江斂呼吸停了一瞬,道:“讓徐禦醫去給他看看。”
徐光年被江洋扶着,送到了顏懷隐床邊。
張小牛回過來神,他聽到了禦醫兩個字,眼睛一亮,也不管怎麽突然出現這麽多人了,就捏着顏懷隐的腕子遞給了徐光年。
江斂在旁邊道:“讓他躺床上躺好。”
張小牛手碰上顏懷隐手腕沒多長時間,就被一錦衣衛提着衣領扔到了旁邊。
江洋扶着顏懷隐躺在了床上。
徐光年站在床前,低頭去看埋在被褥裏的青年。
真像是一張紙,蒼白單薄,若不是胸口還存着一口氣撐着,早就被随便哪陣風刮走了。
而徐光年的手指落到他手腕上,把了片刻後,忽然睜大了眼睛。
他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略微有些顫抖地看向顏懷隐。
江斂在旁邊注視着一切,沒有放過徐光年這點小動作,見他面色異常,江斂一擡眸:“徐太醫見過這種脈象嗎?”
徐光年看向江斂,就見江斂盯着自己。
他淺色的瞳孔這麽看過來,不像是人,倒像是準備進攻的豹子,聲調又涼又薄:“徐太醫是舊朝就入了宮做太醫,是見過這種脈象的人麽?”
徐光年怎麽沒見過,他碰上顏懷隐脈的那一刻,就認出了這是小太子的脈搏。
他看向顏懷隐的那一刻,就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當年小太子跟着江湖中人學做人/皮面具,但江湖人做了面具是戴片刻,小太子卻是一戴便戴許久。
這玩意兒戴久了畢竟傷臉,而徐光年于這一道精通,顏懷隐有空了,便來太醫院跟着他研究面具。
徐光年當年初入太醫院,沒見過這樣的太子殿下。
那時朝華城周邊發生了旱災,城中聚着些來逃難的流民,明勝帝是個不管事的,要問他怎麽處置流民帶來的問題,他會說都殺了就行,沒了流民,自然也就沒了流民産生的問題。
天下百姓都知道。
因而百姓聚在一起誰都不信,不信皇帝,自然不信朝廷。
小太子當時初初十六歲,每日不到卯時便出宮去,吃住都在流民中,只五日回宮一次,給顏皇後報個平安。
難民吃什麽,他就吃什麽。難民穿什麽,他就穿什麽。
流民們過了半個月,才知道其中一個穿的破破爛爛,吃住和他們在一起的人是當朝太子。
再沒什麽舉動能這樣安撫百姓的心了。
赈災銀子,災後土地歸置,百姓的撫恤金......
小太子沒聽明勝帝的話,沒聽朝中懷着各色心思的大臣們的話。
他跟着百姓吃住後,聽了百姓的話。
他聽得見百姓的話。
百姓以往見了衙門的士兵就躲,而後來見了小太子手下,朝中權貴們都避之不及的鶴羽軍,卻像是見了親人。
徐光年見過詩文裏風流的公子。也見過縱馬長街,惹得閨中小姐們頻頻回頭的小少爺。
但沒有見過為了調查走訪,做了無數張面具,将一張好顏色的臉遮起來,跟着百姓啃長黴了餅子的太子。
最難的時候,小太子回了宮,來不及去微熹宮,就直奔去太醫院。
那時還是左院判的徐光年,給小太子把過一次脈。
小太子坐在塌上,摘下來了臉上的面具。
他是昳麗的長相,盡管虛弱,可一張臉白瑩瑩的,笑着問他話時,一雙眼瞧過來,能滴水似的:“徐院判,孤記得你孫女是不是下月就出嫁了?”
徐光年的孫女是要嫁人了,不是高門大戶,而是個家中簡單,端正上進的好孩子。
兩人青梅竹馬,雙方家中也都熟悉,是早就定好了的。
徐光年忍不住笑意,樂呵呵地道:“回殿下,她是要嫁人喽,就在下月初三,是個易嫁娶的好日子。”
顏懷隐就笑了,他側目去看徐光年身後站着的,顏皇後派過來的微熹宮總管太監常寧,笑問道:“常寧,前些日子我生辰,柳尚青是不是給送了一塊玉佩?”
他不怎麽喜歡帶玉佩,不過柳尚青給了,他也就收着了。
常寧笑道看他:“是的,殿下。”
顏懷隐就對徐光年笑道:“等會兒我讓常寧把那塊玉佩給你,權當我給院判孫女的添妝了。”
徐光年呦了一聲,連忙謝恩:“謝殿下賞,有了殿下的玉佩,那小子可就不敢随便欺負我的小孫女喽。”
可不過兩年,就是舊朝覆滅,小太子殉國。
他給的那塊玉佩,徐光年讓小夫妻收了起來,壓在了箱子底。
可就算一輩子見不得光,他也不想把那玉佩毀了。
就這麽留着吧。
小太子是個好人。
真真正正将他們老百姓放在心上的好人。
徐院使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顏懷隐。
薄薄一張紙,氣若游絲,茍延殘喘。
徐光年深深低下頭,對江斂道:“回九千歲,下官從未見過有人有這種脈象,今日實屬是第一次。不過卻可以試一試,看能不能救回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