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7章

當孟靜懸看到百步外紅色盔甲的赤軍時, 整張臉白到了極致。

他一瞬間明白了顏懷隐的計劃。

他根本沒有那張紙,那張紙已經被他在香爐裏燒成灰了。

顏懷隐在框他。

所謂去給承德帝送信的人,也不過是他設的一個引子。

他們在路上也确實看到了人, 那人一直在不遠不近的距離勾着他們,勾着他們在這個時候與赤軍夾道相逢。

顏懷隐算計好了一切,可孟靜懸身在局中,一步步跟着他走, 與赤軍碰面的那一瞬間,再也來不及退回去了。

最前面赤軍的統領,已經看到了他們。

朝華城外出現佩戴武器的軍隊,這是天大的事情,赤軍統領藏在兜鍪裏的眼睛一冷,他一擡手, 後面的寂靜一片的赤軍瞬時變為了一條飛速奔騰的洪浪。

他們自覺分為兩道,左右夾擊,不過片刻, 就包圍了孟靜懸一行人。

南陽侯府的私兵, 在這個重騎兵營面前, 無絲毫的還手之力。

赤軍的統領縱馬上前, 來到孟靜懸跟前看了他幾眼,聲音中都含着戰場上的肅殺之意:“你是陛下通緝的要犯。”

他長得極為魁梧,兩人同時坐在馬上, 低下頭看向孟靜懸時,像座山岳朝他壓了過去, 孟靜懸的手死死攥着缰繩, 被他逼的喘不過氣來。

兩人在這裏對峙, 那邊, 江斂也縱馬來到了這裏。

他看見了顧還山,顧還山也看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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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沒說話,而是同時望向被赤軍圍着的南陽侯府私兵。

沒有過多長時間,赤軍裂開了一條縫,統領從裏面出來,縱馬走到了兩人面前。

他對江斂的出現沒有多大的驚訝,只是道:“赤軍受聖上之命北上,兩位大人誰去城中一趟,招些人将這些私兵押送回帝都?”

他這話中有不攔功想将這個功勞送出去的意思,至于誰得,就看江斂和顧還山如何選擇了。

江斂手下有錦衣衛和東廠,顧還山手下有一萬的廣固兵士。

可江斂沒有理他這句話,他縱馬往前走了走,隔着赤軍看向孟靜懸,他問道:“顏懷隐在哪裏?”

和赤軍統領不同,江斂淡漠眉眼望過來,孟靜懸覺得,他若不說,江斂真敢當場殺了他。

孟靜懸啞聲道:“他在三十裏外那邊別院裏,應該活不了了。”

箭射出去後,孟靜懸又留了人善後,顏懷隐怎麽說,現在也該死了。

他這句話說出來,不止江斂,連帶着顧還山都轉頭往這邊看過來:“你說什麽?!”

孟靜懸抿唇:“我說顏懷隐應該死了。”

他話音剛落,江斂已經縱馬奔了出去,沒有絲毫的猶豫,往三十裏外的別院方向而去。

顧還山一愣,随即也要縱馬跟上,卻被赤軍統領喊住了動作:“顧小将軍,這是私兵,繳獲私兵的功勞,足以保你顧家加功進爵,江斂一個太監不要,你還不要嗎?”

顧還山猛地轉身看向他,嘴角抿的緊緊的。

統領的聲音無一點波瀾:“我言盡于此,如果選擇全在顧小将軍。”

承德帝喜歡顧還山,作為承德帝手下的兵,統領更願意将這個功勞讓給他,才說了這些話。

可顧還山若只顧什麽顏懷隐,統領便當他有眼無珠。

顧還山看了一眼江斂的背影,他已經快消失于他們視線盡頭,沒有絲毫的猶豫,好像什麽都阻止不了他奔向別院一樣。

顧還山心中泛起一陣無力的酸楚,他一勒馬繩,最後看了一眼遠方,轉身往朝華城內奔去。

——

顏懷隐從屍體中爬了出來。

滿天的箭雨兜頭而下,他并沒有在這下面毫發無傷的本事。

他只來得及将手下的椅子甩出去,擋了些許箭雨,換得了幾瞬,夠他躲進身後的屋子裏去。

顏懷隐進了屋子,來不及去數身上中了幾箭——孟靜懸走的時候,還留下了十個人來「解決」他。

他躲在屋中,與那十個人周旋,當最後一個人将刀捅進他腰腹裏時,他也将箭尖插進了他脖頸裏。

死了的士兵像山一樣朝他壓過來,顏懷隐手腕都是抖的,再沒有力氣推開他,跟着他一起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士兵壓在他身上,力氣使手臂又往前一使力氣,帶着插在顏懷腰間的刀刃又往前送了兩分。

顏懷隐睜大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發出了一聲痛哼。

他腦中一片眩暈,良久才清醒一點。屋中一切都沉在黑暗裏,什麽都看不見,顏懷隐費盡力氣擡起顫抖的手腕,摩挲到自己腰間被刀捅着的地方。

他手碰上刀刃沒入自己皮肉的交界處,良久,指尖才堪堪感受到溫熱的血往外流的感覺。

他一直在流血。

士兵的頭壓在他肩膀上,顏懷隐往左側了側頭,他抿着唇,一側臉頰貼着冰冷地面,輕輕往外吐了口氣。

随即,他擡手扶上身上人的肩膀,咬牙用力,一寸寸将穿着盔甲,比他重不知道多少的死屍往外推去。

他這麽一用力,渾身的傷口受到撕扯,紛紛開始往外流血,腰腹間的傷口最為慘烈,剛剛還需顏懷隐用指尖碰着才能感受到往外流的血,此時他一用力,就能感受到腰腹間的血洶湧地往外湧去,簡直像條奔湧的小溪。

可顏懷隐沒有停止,他推一會兒歇一會兒,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的重量才驀地消失。

屍體倒在了他身邊,未瞑目的眼直直盯着顏懷隐看。

顏懷隐就與他對視着,一點點将他握着刀柄的手指頭掰開。

到最後一根手指頭松開之後,顏懷隐沒有休息,他一只手捂着腰間還插着刀的傷口,另一只手撐地,他臉上都是血,血流進眼睛裏,糊上了一層粘稠的血光,讓人看不清東西。

顏懷隐就用另一只手一點點摸,他一寸寸地摸到桌角,一點點扶着桌子站起了身子。

他太痛了,站起來後卻站不直,腰背弓起,鬓邊鼻尖都是汗混着血,低低地喘着氣。

血随着他的喘氣一滴滴地滴在地上。

良久,顏懷隐離開桌子,一點點往外挪去。

屋裏都是屍體,顏懷隐搖搖晃晃地跨過屍體,走到門檻處的時候再也沒了力氣,他順着門邊滑了下去,倚坐在了門檻邊。

幸好他已經出了屋子,院子裏總比屋子裏明亮些,顏懷隐靠在門邊,擡頭望了望月亮。

他眼中都是血,血順着他眼角流下去,眼中的月亮也變成了血紅色。

顏懷隐看了一會兒就支撐不住了,慢慢地垂下來了頭,門檻邊也有着屍體,他垂着頭靠在門檻邊,一時間倒像是另一具屍體了。

可他手裏還握着一個箭頭,等連輕回來找他時,他要發出點聲響,讓人知道他在這裏。

死了十個人,充斥着血腥味,江斂縱馬來到這片別院時,根本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孟靜懸的別院。

院門大敞着,他進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倚着門檻的顏懷隐。

江斂呼吸一滞。

從他的視線看過去,顏懷隐的頭低低垂着,甚至快要縮成一團。

像是個死人。

唯一讓人看出他活着的,是插在他後頸旁的一支箭。

這箭還是完整的,箭尖沒入他肩頸,長長的箭杆連着箭羽卻懸在身體外。

他彎着腰,削薄脊背弓起,箭杆插在他肩上,箭羽随着他的微弱呼吸輕輕顫着,好像是他在拿這一把骨頭的血與肉,來供養這支被渡上了月光的冷箭,勢必要煨燙出溫度。

被榨幹了的嶙峋瘦骨。

江斂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到顏懷隐面前的,他在顏懷隐跟前蹲下去,想去碰碰他,可月光下看,他衣衫淩亂,渾身都是粘稠的血。

江斂将指尖最終落在他側頸上,觸碰到一把血。

顏懷隐察覺有人碰了碰他,他極為緩慢地擡起頭來。

他看的不太清楚,只看到一個人蹲在他身前,似乎不是來殺他的,于是顏懷隐往前湊了湊,想要看的清楚些。

直至他鼻尖堪堪碰上江斂鼻尖,顏懷隐眯起眸,看了一會兒,道:“江斂?”

他已經沒力氣說話了,說出的聲音又輕又薄,低低啞啞的,一張唇,就有血順着他唇角流下來。

一個人怎麽會流這麽多的血。

江斂伸出手,捂住了他還在流血的腰,顏懷隐已經沒力氣了,江斂的手覆上來,他的手就滑了下去,墜到了身側。

江斂去碰他的臉,聲音很輕很輕,像是怕吓到他:“顏懷隐,你不會疼的嗎?”

顏懷隐好久才理解他這話中的意思,他眨了眨眼,張張唇似乎是想要回答他的話,可最終什麽都沒說出來。

他對歡/愉不太貪戀,可已經習慣了苦痛,對苦痛有種無下限地忍耐。

不過這次确實有些疼。

好疼。

可顏懷隐不怎麽能學會對別人喊疼,他想了想,朝江斂笑了笑:“江斂,赤軍碰着孟靜懸了麽?”

江斂低了低身子,湊到他耳邊嗯了聲:“碰到了,赤軍碰到了孟靜懸,你的計劃成功了。”

他一只手去撕身上的衣裳,想要将顏懷隐的傷口先綁起來止住血,就聽到了一聲微弱的笑聲。

顏懷隐擡了擡手,指尖艱難地勾住了他袖口處的衣裳。

他拉着江斂低下頭來,背後的箭羽就顫抖起來,顏懷隐的聲音急促,像黑夜中被狂風肆虐着的火把,卻堅定。

他好高興地道:“江斂,再沒有什麽吆喝稅了。”

再沒有吆喝稅、遮陽稅了,沒有了。也不會再有鋪滿整條街毫無節制的賭坊了,不會再有了。

朝華城的百姓,大齊的百姓們明早迎着朝陽逛早市時,太陽的光輝不會再被陰晦的樹影阻擋,他們不需要知道怎麽沒的,為什麽沒的,他們只需要笑着迎接太陽,幹幹淨淨的太陽。

顏懷隐眸裏都是血光,整個人萎靡在月光下,他剛剛擡頭去看月亮,覺得月亮好好看。

昔日是太子時要做的,隔了八年,成了顏懷隐,他也依舊做到了。

顏懷隐細細的喘着氣,他疼的控制不住自己,連自己都不知道地抖着。

可他在想,他要慢慢的,一步步來。

他要權貴的陰霾再也遮不住太陽的光輝,他要每一個努力生活的百姓都能堂堂正正,頂天立的去過自己想要的日子,毫無懼怕地握緊本該屬于百姓自己的東西。

太陽是屬于百姓的,他們不偷不搶地活在這世上,憑什麽不能過好日子?

江斂握住了他的手,顏懷隐手心裏都是血,江斂幹淨的手扣着他的手,就這麽沾滿了他的血。

他絲毫不在意地緊緊握着他的手,将顏懷隐眼角的血抹掉,可他臉上到處都是血,江斂的手碰到他眼角,手背上就滴上了他眼睫上掉下來的血。

江斂聲音低啞:“嗯,不會再有了。”

承德帝不會縱容一個養私兵的南陽侯府,顏懷隐成功了。

顏懷隐就笑了,他看着江斂垂頭給他包紮腰上的傷口,似乎想到了什麽,吐出的氣剛出口就散了:“江斂,你說我是騙子,我騙你什麽了?”

他臉色越來越白,大半數被鮮血染着,蒼白的唇角也顯得殷紅。

腦子昏昏沉沉,脫口而出的話就沒經過什麽思考。

江斂仰起頭來,淺色的瞳孔望着他,他道:“我原諒你了。”

“顏懷隐,”江斂捏了捏他細瘦的指尖,道,“不管你做了什麽,我都原諒你了。”

顏懷隐垂着頭,眸子半瞌着,聽到他這話嗯了一聲。

他沒被江斂握着的手動了動,已經殘破的袖口中滑出了一個什麽東西。

他費力将這東西遞到了江斂跟前。

一朵染滿了血的昙花,可竟然也能在這深夜開了花。

外側的花瓣被鮮血浸透,只有裏面的雪白花蕊幹幹淨淨。

顏懷隐牽着江斂的手放在這朵花上,他湊近他,似乎想和他說些什麽,可一時不支,下巴就磕在了江斂肩上。

江斂抱住了他。

“孟靜懸喜歡的是姑娘,”顏懷隐湊到他耳邊,輕薄的氣息盡數打在他耳畔,“他送你花都是為了姑娘,你拿了花,花其實也不是你的。”

“這朵不一樣。”

“我送你花,這花就是為了送你的,”顏懷隐說到一半,費力咽下喉中的血腥,聲音中帶着笑意,“我身上沒有什麽東西,只有一朵花,都送給你,謝謝你原諒我。”

他說完這句話,江斂良久沒有回答他,顏懷隐也不在意,就趴在他肩頭,擡眼去看月亮。

慢慢的就要阖上雙眼。

江斂的手捏了捏他的後頸:“顏懷隐,別睡。”

顏懷隐牽着他衣袖的手蜷縮了一下,嗯了一聲,他道:“江斂,南陽侯府完了。”

他意識已經混沌,不知道嘴裏說的是什麽,一會兒說月亮好看,一會兒說南陽侯府完了,江斂給他包着傷口,都一一應着他。

待将顏懷隐身上的血暫時止住,江斂的手撫上了他的發。

他輕輕給了顏懷隐一個擁抱,哪怕懷裏的顏懷隐已經不太能感受到了。

“太難了。”他側目親了親顏懷隐的耳尖。

被當成棋子送到朝華城,一無所有,每一步都兇險萬分,人心何其難把控。顏懷隐就這麽一點點一步步的周旋,最終推倒了南陽侯府,這是江斂都不怎麽有把握做成的事。

江斂聲音輕成一條線:“辛苦我們阿顏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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