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7章

九千歲三個字出來後, 屋中随後陷入了一片能溺死人的沉默。

滿屋子的寂靜中,只剩下燭芯燃燒時的噼啪聲。

顏懷隐兩個多月來對江斂避而不談,江斂也沒來找他。

就這麽過着, 好像時間再長一點,那晚上發生的事,就真可以過去,再也不被想起來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 顏懷隐才道:“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秋娘退了出去,等屋子的門關上後,顏懷隐才垂眸去将筆架在筆架上。

細長的筆在他指尖細細的抖着,顏懷隐秉着呼吸, 許久都沒有架上去。

良久,他放棄了一般,将筆随意擲在了一旁。

沾了墨汁的毛筆碰在一旁潔白的宣紙上, 留下了一道淩亂的墨跡。

——

顏岫青和霍雲平回來後的第三天, 是承德帝去秋獵的日子。

大齊秋獵和祭祖同時進行, 宮廟和皇家獵場比鄰, 皇帝在獵場獵下第一只獵物後的第二日開宮廟,将獵物送上祭臺,感念上天賜大齊風調雨順, 萬世安寧。

獵場和宮廟都在郊區,承德帝一去, 加上他在獵場游玩的日子, 多是大半個月。

而今年邊關突厥猖狂, 此次去秋獵沒開始, 承德帝的意思已經露了出來。

他要大張旗鼓,辦的聲勢浩大,揚大齊耀耀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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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帝這麽想,秋獵時,朝中官員也盡數去了大半。

寵臣九千歲江斂自然跟随在側。

承德帝去秋獵的五天後,顏懷隐應皇後的召進了宮。

秋獵路途颠簸,皇後突發惡疾,留守宮中,此時才能下懿旨。

蕭如碧往常也都時不時下道懿旨讓顏懷隐進宮一趟,他以往都盡數回絕了,這次應下,是因為顏岫青。

蕭如碧無兒無女,親族皆絕,血脈之中,只剩下顏懷隐和顏岫青兩個小輩。

南陽侯一事後,蕭如碧既然發現了他的身份,便不能不見上一面。

正是袅袅秋風生的時節,顏岫青一路跟着顏懷隐同秋風一起穿過宮道,到了微熹宮前。

皇後染病,微熹宮大門過去幾日都是緊緊閉着,只有今天微微裂了一條縫。

連芳正站在門前等候。

待她看到見到顏懷隐身邊的顏岫青後,怔了怔,眼眶驀地紅了。

一模一樣,和記憶裏舊朝皇後如出一轍的模樣。

被精心養着,清淩淩的小姑娘,這麽好的年歲。

兩人在連芳身前站定,顏懷隐裝作沒看見連芳眼裏的淚,他伸手拍了拍顏岫青的頭,笑道:“妹妹,進去後不用喊皇後,叫姑姑。”

顏岫青形狀姣好的眸子看着他,乖乖地點了點頭。

連芳卻在旁邊道:“顏大人不進去嗎,娘娘也在等您。”

她陪了蕭如碧這麽多年,幾乎知道所有的事情。如今既然知道了顏岫青是誰,也自然知道了顏懷隐是誰。

顏懷隐笑道:“我就不進去了,在外面等着就行。”

連芳還想再說什麽,但顏岫青了解他。她上前一步,主動對連芳笑道:“連芳姑姑,我們進去吧。”

連芳只能先帶着她進去了。

微熹宮厚重的宮門輕輕阖上,顏懷隐站在朱紅宮門下,百無聊賴地去看不遠處已經謝了的石榴樹。

微熹宮地處偏僻,平日裏本就沒什麽人來,加之皇後不受寵,門前更是寥落。

顏懷隐在此處站了好一會兒,都沒遇見一個人。

因而前方兀地響起喧嚣聲的時候,顏懷隐有些訝異地擡了擡眸,朝筆直宮道盡頭看過去。

盡頭出現了幾個身影,最前頭的那個身影匆匆,走的和跑的差不多了,後面跟着同樣步伐急促的兩三個人。

待人跑近了,顏懷隐才看清楚打頭的那個人是誰。

那人也看見了他。

“呦,顏大人好。”江洋滿頭的汗,見到顏懷隐後卻是停了停。他似乎是有很急的事情,匆匆行了一禮後,就要繼續跑。

“小江公公且慢。”顏懷隐喊住了他。

他面色沒有什麽變化,好像真的只是因為好奇似的,笑道:“小江公公怎麽從秋獵回來了?”

江斂陪着承德帝去秋獵,江洋作為他身邊最親近的徒弟,怎麽說都不可能不去。

顏懷隐還沒有見江洋急成過這樣。

江洋擡起的腳被迫停在了那裏,他這才來得及摸了摸滿頭的汗,急聲道:“我師父出事了。”

顏懷隐的目光一凝。

“他跟着陛下去秋獵,”江洋在心中又把承德帝罵了一遍,“陛下在獵場遇到了一匹老虎,他自己沒本事打不中,偏就讓奴才師父去打。師父一個不甚,就被老虎咬了,奴才現在進宮去找禦醫。”

他身後跟着的三個小太監聽到江洋這樣子說承德帝,一個個都睜大了眼。

什麽叫皇帝沒本事打不中?

顏懷隐聽了這話,廣袖下的指尖顫了顫,面上分毫不顯,只嗯了一聲,彎了彎眼:“那小江公公快去吧。”

江洋又對着他行了一禮,帶着人匆匆跑走了。

喧嚣轉瞬即逝,宮道轉眼間又恢複了安靜。

顏懷隐擡眸,重新去看同一棵石榴樹。

再沒剛才的耐心,他看了一會兒就不耐煩地轉開了目光。

顏岫青和蕭如碧聊了許久之後才出來,兩人回家的路上,顏岫青拽着他的袖子小聲道:“哥哥,我喜歡姑姑。”

兩人坐在馬車上,顏懷隐去瞧窗外的街道,聽到她這麽說,良久後慢悠悠地嗯了一聲:“喜歡就好。”

蕭如碧善談又護短,顏懷隐小時候是太子又是兄長,顏晚晴對他多嚴苛,他罕見地覺得放肆快樂的時候,都是這個姑姑帶着他去的。

顏岫青撐着下巴,又笑眯眯地道:“哥哥,你知道姑姑什麽時候确定的你身份嗎?”

顏懷隐笑着看她:“什麽時候?”

“她說是連芳給你送糕點的時候,”顏岫青眨了眨眼,“姑姑說臣子不會拒絕皇家賞賜,但侄子會拒絕姑姑。”

顏懷隐聽到後笑了笑。

他倒沒想到那次的事情是蕭如碧的試探。

顏岫青見他只是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直起了身子。

小姑娘看着顏懷隐:“顏懷隐,你不對勁。”

顏懷隐心不在焉地教訓她:“沒大沒小。”

顏岫青背靠着馬車壁,又說了一遍:“哥哥,反正你不對勁。”

她的記憶裏,從來沒見過顏懷隐這種樣子。

太......魂不守舍。

這種魂不守舍一直到了晚上。

晚飯過去,顏懷隐到底對顏岫青道:“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許志在旁道:“要是晚上有鶴羽軍進城來呢?”

鶴羽軍接下來一段日子将要斷斷續續回朝華城,顏懷隐從前段時候開始,就已經盡量不離府了。

顏懷隐對顏岫青道:“妹妹,能處理嗎?”

“可以是可以,”顏岫青看到聽到她回答後,就準備起身往外走的顏懷隐,道,“不過你真的準備一晚上不回來了嗎?”

顏懷隐腳步頓了頓。

他沒說再回答她的話,出了院子。

直至來到千歲府門前時,顏懷隐才覺得有些荒唐。

月光灑滿了千歲府的屋梁,顏懷隐看了一會兒千歲府緊閉的大門,沒有推開,繞到了旁邊。

他翻牆進了千歲府。

千歲府中靜到只有他落地的聲音。顏懷隐邊走邊想想,若是江斂現在是他在宮中裏的院子的話,他就回去,權當沒有來過。

直到他看到江斂的屋子中亮着燭火的光。

江斂屋子裏沒有隔斷,顏懷隐推開門,就看到了屋子盡頭放下了床帳的床。

燭光的照應下,能隐隐約約看見裏面的身影。

顏懷隐沒有過多的猶豫,走近後伸手掀開了床帳。

床帳慢慢被拉開,他對上了裏面江斂的雙眼。

江斂半靠在床上,仰着頭與顏懷隐對視,琥珀色的瞳中沒有一點意外。

兩人靜了片刻,都沒有說話。

顏懷隐看着他的雙眼,第一眼想的是,這雙眼和八年前那雙眼區別太了。

一個人怎麽會變化這麽大呢?

可當他往下掃視一圈後,瞬間就知道上當了。

江斂渾身好好的,哪有一點受傷的痕跡。

顏懷隐掀着床帳的手一松,就要往後退,可下一瞬,他的手腕就被江斂捉住了。

江斂捉住他的手腕一拉,拉的顏懷隐就跌倒在了床上。

似乎是知道他怎麽想的似的,江斂的聲音沉沉覆上來:“受傷了。”

他拉着顏懷隐手的手腕一翻,往前一遞送到了他面前,低聲道:“你看。”

顏懷隐垂眸看過去,就看到他結實小臂上纏着一圈繃帶。

因為剛剛的拉扯,繃帶上滲出了些血。

小臂下的手腕還緊緊鉗着他的手腕,顏懷隐要往外抽手的話,血勢必會滲的更厲害。

顏懷隐頓了頓,被他氣笑了:“這是老虎咬的?”

他這麽說着,卻是沒有再往外抽手了。

“是老虎咬的,”江斂指尖讨好般的摩挲了兩下他的手腕內側,輕聲道:“你要覺得不真實,我讓你再咬兩口。”

顏懷隐:“......”

他不跟江斂比不要臉,顏懷隐眸光一轉,換了語調:“微熹宮離太醫院這麽遠,九千歲都快被老虎咬死了,徒弟還能繞遠路跑到微熹宮晃一趟。”

“江斂,”顏懷隐勾了勾唇,燭光下嚣張的漂亮,“這徒弟趁早處理了吧。”

江斂倒是坦蕩無比:“我故意的。”

秋獵陪皇帝打獵祭祀,哪裏有回來哄顏懷隐重要。

他受傷的事情說出去,在這裏靜靜守株待兔了一整天,終于等來了他的小騙子。

他說的這麽坦蕩無比,反倒是讓顏懷隐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了。

好在知道江斂身份後足夠想明白太多事。

“我一直想不明白,”顏懷隐看着他道,“你的手段,即便不怎麽去王府,既然買了下來。那麽多金子,送進王府裏,你也不會不知道吧?”

“江斂,你是故意放人将陳府的金子送往你買下來的王府裏的,對嗎?”

他這麽聰明,江斂自然瞞不了他:“對,金子送到王府,就和我有了幹系,你調查南陽侯府,我也就有了插手的理由。”

只不過他沒想到,他的小殿下會連夜趕往郊外。

江斂握着顏懷隐的手腕又緊了緊,輕聲道:“對不起。”

顏懷隐接下來準備所有的質問都在他這聲對不起裏瞬間瓦解消失。

良久,他只能問道:“我不是說讓你去南陲麽?”

怎麽去...當了太監?

江斂反倒是笑了,他對顏懷隐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一點。

顏懷隐靜了靜,往他身邊靠了靠。

他這麽上前,兩人便離的很近了。床外,兩人的影子溫吞地交纏在了一起。

江斂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低聲笑道:“讓我捏一捏,就告訴你。”

“我不知道去哪裏找你,”他這話說的輕佻,怕顏懷隐生氣,江斂緊接着道,“南陲沒有你。”

他的目光望過來,帶着不遮擋的,顏懷隐看不透的情意。

顏懷隐問他:“你留在朝華城就為了這個?”

江斂卻問道:“我能抱一抱你嗎?”

一片寂靜中,江斂另一只手臂環上了顏懷隐的腰。

他動作裏都帶着小心翼翼,卻又不容置喙。

直至顏懷隐終于被他抱在了懷中。

江斂俯身在他耳邊道:“對,只做了一件事。”

他聲音很輕:“等你回來。”

只是為了等你回來。

顏懷隐閉上了眼:“我要是不回來呢?”

“不知道,”江斂的手臂緊了緊,聲音很輕,“就等你回來。”

“我以為你是挑挑揀揀,在一群人選中了我,”顏懷隐笑了笑,“覺得我是西北來的棋子,應該比較好操控,背後又有趙環的軍隊,才對我動了心思。”

至于什麽樣的心思,顏懷隐從一開始的抗拒,到最後也懶得算了。

“沒有別人,”江斂道,“一直都是你。”

“從一開始就是你,顏懷隐,從來都是你。”

作者有話說:

注:“袅袅秋風生”出自唐代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其二》——“遲遲白日晚,袅袅秋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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