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8章

顏懷隐聽他這麽說, 垂在身側的手指蜷縮了一下。

他從江斂懷中輕輕退了出來。

顏懷隐看着他道:“江斂,我不過是在城外幫了你一段日子。”

這話的言外之意是,不過是一次舉手之勞, 不用他做到如此地步。

沒有等江斂再繼續說下去,顏懷隐從床上站了起來。

他站起來後抽了抽被江斂握住的手腕,這次江斂極為順從地松開了。

顏懷隐抿了抿唇,道:“我先走了, 你自己......好好休息。”

江斂看着他消失在了門外。

等人走後,他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

空空如也的手中,似乎還殘留着握着顏懷隐手腕時的觸感。

燭光明滅,江斂再一次在心中告誡自己,耐心點,再耐心一點。

——

又過了兩天, 顏懷隐終于等到第一批鶴羽軍進了朝華城。

他們僞裝成普通百姓,兩三個人一批,間隔進城, 幾乎沒有引起什麽懷疑。

昔年招鶴羽軍, 顏懷隐都是從朝華城普通百姓家招有天賦之人, 因而回來的鶴羽軍進城之後, 即便隔了八年,大多也都是有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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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歸城來顏懷隐府上一趟報上姓名後,顏懷隐便讓他們自行歸家, 與親人團圓去了。

鶴羽軍像彙入大海的水滴,在顏懷隐的指揮下, 又一次不動聲色地融進了朝華城裏。

就在這件事情順利進行的時候, 蕭如碧又一次召了顏懷隐進宮。

這次微熹宮中, 只有他們兩人。

連芳上完茶後, 彎着腰靜靜退了出去,為他們關上了大堂的門。

傳聞中「突發惡疾」的皇後娘娘正一身常服,歪坐在貴妃椅上剝松子。

松子仁順着她蔥削般的指尖一個個掉進下面的白瓷小碗中,蕭如碧渾身都散着懶散放松之意:“阿顏,老皇帝再過兩日就回來了。”

顏懷隐看着她,等她繼續往下說。

“趁着他還沒回來,姑姑此番叫你來是為了問一問。”蕭如碧殷紅的唇勾了勾,擡眸去看他。

她聲音如輕光掠水:“你要那個位置麽?”

窗外的陽光打進來,擾的屋內浮塵亂旋。

良久,顏懷隐才回答他。

他聲音清瑩,面對如此的誘惑,沒有一點激憤亦或是不甘。只是很平靜地道:“我沒有這個想法。”

“從八年前就沒了,”屋外傳來幾聲鳥雀的叫聲,顏懷隐轉頭去看,忽然覺得有些累,“以後也不會有了。”

“可想好了?”蕭如碧剝松子的手頓了頓,“周若蘭為了齊瓒能當皇帝,她這麽驕傲的一個女人,能在齊宣昌面前委曲求全。”

周若蘭曾是西南邊關大族周家的長女,張揚又嚣張,美名傳遍了西南十城九十八鎮。

誰不知道邊關周氏出了個絕世的美人。

周家又善戰骁勇,她本是注定奔跑在馬背上的女人,可卻因為被還是王爺的承德帝擄過去一晚後,被迫成了他身旁一個不得已的貴妾。

等有了齊瓒後,更是一步退二步退,最終變成了一朵菟絲花,攀附在承德帝身側,為了兒子能當皇帝處心積慮。

蕭如碧剝完了松子,去拿着帕子擦手,看向顏懷隐,彎眸笑道:“姑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我如今是皇後,能做的比周貴妃更多。”

顏懷隐聽他這麽說,朝她笑了笑。

他輕輕叫道:“姑姑。”

他道:“我不是齊瓒。”

他這麽笑起來,整個人顯得很柔和:“但姑姑放心,侄子就算不坐那個位置,也會殺了齊宣昌。”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會殺了他。”

母親的哀嚎夜夜出現在他夢裏,朝天澗裏死不瞑目的鶴羽軍恨不得将他吞噬。顏懷隐每一次噩夢裏驚醒,都在心裏對自己說,他會殺了齊宣昌。

血海深仇,非死不休。

他薄薄的眼皮壓下去,遮住眸中轉瞬即逝的暴戾,再擡眼看向蕭如碧時,又是笑盈盈的模樣:“姑姑不要擔心。”

蕭如碧沒有很擔心,她這個侄子,從來都是很讓長輩放心的懂事樣子。

她只是很想像小時候那樣摸摸他的頭。

“真的想好了嗎?”她問道,“為什麽現在不願意坐了?”

顏懷隐這個回答的很快,他笑道:“我不配。”

少時是他自不量力,不過是現在明白了自己德不配位。

蕭如碧心中嘆了一口氣,又問道:“阿顏,殺了他之後呢?”

顏懷隐似乎看穿了她的擔心,笑道:“姑姑放心,我答應了人,要好好活下去。”

他聽着鳥雀的叫聲,腦海中閃過江斂的臉,他笑道:“我答應了他,就要好好做到。”

兩人的談話并沒有多長時間,蕭如碧也沒有過多的留他,顏懷隐跟着小太監往宮外走的時候,也不過申時一刻。

他們離朝華門還差幾百步遠的時候,被一個侍衛迎面攔了下來。

侍衛很顯然從朝華門而來,對顏懷隐行禮道:“勞煩大人走側角門出去吧。”

顏懷隐身前的小太監客客氣氣問道:“侍衛大哥,可是朝華門出了什麽事?”

如若不然,青天白日的,朝廷官員怎麽就不能走大門了?

侍衛聽他這麽問,聲音低了下來,恭敬道:“是陛下回宮了。”

“呀,”小侍衛驚訝道:“陛下不是後日才回宮嗎?”

侍衛聽他這麽問,苦笑道:“公公這就為難我了,這其中緣由,哪裏是我能知道的。”

小太監只好告別侍衛,帶着顏懷隐從角門出了宮。

但不過兩個時辰,承德帝為何提前回宮的消息就傳遍了朝華城。

突厥打了過來。

他們于十日之前,繞過赤軍,突襲了邊關四鎮。

盡屠。

很顯然承德帝的國威并未震懾到幾千裏之外。

他前面的皇帝都姓蕭,縱然承德帝誠心誠意極了,蕭氏的祖先看起來也沒那麽情願庇護大齊的江山。

一夜之間,整個大齊都風雨飄搖了起來。

承德帝召了內閣首相劉卿雲進宮商議了一夜,第二日在周貴妃的溫聲細語中,下了和親的命令。

聖旨伴随着晨曦的秋露從滄凝殿傳出,六公主齊虞被封順和公主,賜婚突厥首領安比可汗。

兩個月後擇吉日出朝華城。

承德帝根本沒有派使者和突厥商量,他拿着大國國君的君威,就這樣居高臨下地嫁出去了一個女兒。

至于齊虞到了突厥後會面臨什麽,根本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齊虞終于有了封號,也第一次受到了這麽大的關注。

她小小的公主府差點翻倒在鋪天蓋地的風浪之中。

全靠着府主人的若無其事定着人心。

聖旨搬來的時候,齊虞正趴在案上抄錄着本孤卷。

這是她好不容易從一個極為摳門的窮秀才那裏借來的,秀才借給她書時,不知道她是公主,也不知道她住哪。

齊虞淫威之下,只能捏着書角哭哭啼啼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說了五日後還,五日後我在這裏等你,姑娘可千萬要來呀。”

齊虞一把将書薅過來,滿口答應:“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說話可比君子管用多了,你且看着吧。”

如今她奮筆抄着書,不擔心其他,只擔心兌現不了窮秀才的諾言。

她平日裏不受寵,承德帝壓根想不到她。如今聖旨猛地頒下來,送旨的太監竟一時沒找見她的公主府。

好不容易找到了府上,一進府,差點又被滿地的書絆倒。

齊虞極為愛書,更愛搜集書。整個府上,仿若她的過客,書才是主人似的。

與整個朝華城格格不入着。

太監知道這個公主瘋瘋癫癫的,也不求她能規規矩矩領旨。只想着趕快頒完離開這個不祥之地。

等他絮絮叨叨讀完聖旨,一擡眸,就撞入了齊虞黑白分明的眸子。

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目光剔透,像是什麽都知道一樣。

太監一時怔在了那裏,直到齊虞伸出挂着斑駁豆蔻指尖的手,心平氣和地對太監道:“聖旨給吧,我知道了。”

明明她才是是個無依無靠,無母族撐腰,只能淪落到去野蠻之地和親的傻公主,可這麽一開口說話,頒旨的太監卻感受到比站在承德帝跟前更甚的心悸。

太監近乎是逃一樣的離開了小小的公主府。

齊虞見他走了,才放下了筆,就這麽抱着聖旨堂而皇之地出了府。

她出了府門,朝對面走了沒幾步,就來到了另一個府門前。

齊虞還沒有敲門,門就被自己打開了。

柳尚青出現在門口。

他坐在輪椅上,一身青衣,安安靜靜地将自己置在秋日的日光下。

兩人隔了一道門,齊虞揚了揚手中的聖旨,笑道:“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嗎?”

“怎麽不知道,”他剛剛透過門縫親眼看着頒旨的太監進了齊虞的府門,柳尚青溫聲笑了笑,“是賜婚的聖旨麽?”

“嗯,”齊虞點了點頭,但她轉眼就笑了,“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齊虞眉眼彎彎的,“柳尚青,我們走吧。”

她道:“管它什麽和親不和親,突厥不突厥,柳尚青,我們離開吧。”

“我寧願和你死在流亡的路上,也不願意成為史書裏寫的和親公主。”

太陽明亮,所有的話都這麽被擺在陽光下。

柳尚青思索了片刻,溫聲笑道:“公主這個提議不錯。”

齊虞就更高興了,她笑道:“好。”

她說完這句話,手腕一轉,攤開的聖旨就被她兩只手握住了。

緊接着,齊虞一用力,一聲清脆的撕扯聲響起,明黃的聖旨在她手中被撕成了兩半。

柳尚青靜靜地看着這一幕,深深的巷子裏,萬物也靜靜地注視着這一幕。

齊虞将碎成兩半的聖旨遞給了柳尚青。

柳尚青接了過來,又是一聲輕響過後,聖旨碎成了四片。

兩人就這麽你一下我一下,将象征皇權的聖旨撕了個粉碎,明黃的碎片撒了一地。

光輝的太陽光下,哪只蝼蟻在反抗。

撕掉聖旨後,就再無畏懼了。齊虞最後握着柳尚青的手道:“你等我。”

柳尚青只回道:“我去準備。”

齊虞笑了笑:“好。”

她轉身回了公主府。

等齊虞抱着酒壺來到顏懷隐府邸的時候,顏懷隐正坐在屋中整理鶴羽軍的名單。

顏岫青帶着齊虞來到他書房的時候,顏懷隐頓了頓,對顏岫青道:“妹妹,你先出去。”

顏岫青出了,屋子裏便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齊虞将酒壇放到了他的桌角,然後後退了一步,跪了下去。

顏懷隐見到這一幕,猛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繞過桌子,彎腰去扶齊虞,道:“公主這是幹什麽?”

齊虞擡眸看他,只是道:“我看了柳尚青給您的信。”

她說完這句話,顏懷隐扶她的動作頓了頓。

剩下的一切都不用說了。

良久,顏懷隐笑道:“我們現在是朋友,有什麽事公主站起來說吧。”

齊虞這才從地上站了起來。

她開門見山道:“我和柳尚青把要我去和親的聖旨撕了。”

齊虞聲音中帶了點乞求:“所以想來請殿下幫幫忙。”

顏懷隐看向被放在桌角的酒壇,笑道:“那這是報酬了?”

齊虞嗯了一聲:“二十二年的女兒紅,本是我成親時要喝的。”

顏懷隐沒有順着她這話接下去,他聲音很淡:“要是我不幫呢?”

“您會幫的。”齊虞看着他,“柳尚青父母都尚在,他雙腿不便行走。”

尚有軟肋在,哪裏等逃。

“殿下,您會幫的。就算我們不來求您,您也會幫的。”

齊虞眸中露出點笑意:“他是少時就跟在您身邊的近臣。”

“這話不敢當,突厥不退,你們兩人的局就是個死局。”顏懷隐掃了她一眼。

但他這麽說着,還是挽了挽袖子,捧起了酒壇:“不過二十二年的女兒紅我還沒嘗過,公主就別拿走了。”

短暫地寂靜過後,齊虞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她給顏懷隐行了一個深深的大禮。

顏懷隐看着激動的齊虞,不知為何,兀地問道:“公主,要是我不在呢,你們兩個怎麽破局。”

齊虞頓了頓,轉身笑道:“那我們就跑,能多跑出一丈是一丈,然後随便死在哪個地方。只要我們兩個在一起,就好了。”

直到齊虞走後,不知過了多久,顏懷隐才抱起酒壇,出了府門。

直到霜月滿天,顏懷隐才俯身去看懷中的酒壇。

他眯着眸看了一會兒,才真正看清酒壇裏面沒有酒了。

他想直起身子,可有些醉了,一時竟有些坐不穩。

顏懷隐用手撐了撐身旁,碰到了冰冷的青瓦。

他坐在屋檐上。

顏懷隐用手拍了拍手下的青瓦,叫道:“江斂。”

一瞬都沒有過去,檐下有人回複道:“我在。”

顏懷隐怔了怔,一低頭,就看見了江斂站在院子裏。

他抱着酒壇坐上他屋頂的時候,江斂就知道了。可顏懷隐不叫他,他便坐在窗戶邊,在顏懷隐看不到的地方,靜靜聽着他的動靜。

此時顏懷隐叫他,江斂就出了屋子,站在了他視線裏。

他站在院子中,擡頭去看坐在屋檐上的顏懷隐。

他一條腿屈起,另一條腿從屋檐上垂了下來,蕩在半空中。微微低着頭,雙手抱着酒壇,搖搖晃晃地懸在屋檐上。

他背後,是黛青色的瓦,再後面,是懸在正中間的孤月。

淡藍色的月高高懸着,鋪在漆黑濃稠到連流動都緩慢的夜色裏,只月光是靈動的,渡顏懷隐瘦削的脊背。

他彎着腰,看着江斂,大半張臉埋在臂彎和酒壇後面,露出的眼睛彎彎的,因為醉了,眼尾都暈着淡淡的紅色。

他沒有帶面具。

顏懷隐在朝他笑,他笑道:“江斂,我沒帶面具,這是我本來的樣子,你看清楚了麽?”

他這個姿勢,只露出一雙眼睛,哪裏能看得清。

江斂輕聲道:“我看清楚了。”

顏懷隐就笑了,他慢慢直起腰來,卻又挺不直,左右晃了晃。

江斂上前了兩步,怕他掉下來。

但他緊接着就聽到顏懷隐輕聲道:“江斂,我們逃跑吧。”

他道:“不管去哪裏,我們離開這裏吧,你願意嗎。”

他這話問的實在是突兀又荒唐,但又說的篤定,任誰都會覺得是有病。

可一片寂靜中,江斂沒有絲毫的猶豫,答道:“我願意。”

怎麽會不願意。

顏懷隐高興地晃了晃腦袋。

他很少有這麽放肆的時候,眉眼時刻都是彎着的:“我們一路逃着。”

“如果有人追殺我們的話。他們要殺不掉我們,我們就将逃亡當做一場周游,等到他們放棄,或是殺掉我們。”

顏懷隐又俯了俯身,問他:“江斂,你願意嗎?”

他俯下身來,這麽笑着,眉目間都是璀璨的月光。又因為要等他回答,這麽直直地看着江斂,顯得很乖。

這麽漂亮到昳麗的一張臉,也會有這麽乖的模樣。

江斂道:“我願意。”

願意和你一起死在逃亡的路上。

“我連怎麽死都想好了,”顏懷隐歪了歪頭,“江斂,我們要是運氣好,會死在山巅上。就在夕陽即将落山的時候,那時的山頂最美,橙紅夕陽會映着我們流出的血,滲入地下,來年順着柏樹融入枝幹。”

“因為好像每個山頂都會有這麽一棵青柏,這未嘗不是另一種意義的永存。”

他醉的臉頰都是紅的,指尖偏又被凍的蒼白,死死扣在酒壇上,像只印在上面的蝶。

“好。”江斂只願意這麽回答他。

“若是運氣不好,就會死在一個狼狽的夜晚裏,我們悄聲無息的被殺死,誰也沒有驚動,誰也不會記得。” 顏懷隐笑道。

“當然,誰知道我們會怎麽死掉,也許我想了這麽多,到最後我們随随便便地就死在了一個臭沼澤旁,野狗和禿鹫會吞噬我們的屍體。”

如果真的沒有那麽一點點心動,報恩的方法這麽多,怎麽會選擇去送一個擁抱。

顏懷隐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終于承認道:“可我想想,有你在身邊,這樣子死去好像也不錯。”

他慢慢彎下腰去,好像只有這樣,就能甩開所有壓在他身上的壓力。

他一點都不好。

這些對其他人說不出的話,現在對江斂就這麽說出了口。

顏懷隐垂下眼睫,他太累了,累到連眼睛都不想擡。

長長的眼睫垂下來,遮住了眸中的倦意,顏懷隐低聲道:“謝謝你,有你在身邊,我好像會在糟糕中生出一點點好的力量。”

像腐爛的土地裏長出一朵花那樣。

“好。”江斂還是這樣答道。

他看向屋檐上的顏懷隐,好像只能看見他那樣:“顏懷隐,如果你這次現在就要出發,請帶上我吧。”

他如果有千百次詢問,他就給他萬般次願意的回答。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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