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4章

威武将軍府從來都是這麽安靜。

霍雲平跪在門外, 與祖母告別,他聲音散在寂靜的府中:“祖母,孫兒走了。”

緊緊閉着的門裏, 良久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我孫什麽時候回家來的?”

霍雲平輕聲道:“九月二十三進了城。”

門裏那道蒼老的聲音又問:“今天是何日子?”

霍雲平道:“大年三十了。”

“離家八年,在家三個月......”蒼老的聲音顫抖了起來,那聲音中裹着嘆息,良久道, “去吧......”

霍雲平戰場上從未掉過淚,如今卻在這聲音中流下淚來。不遠處的回廊底下,和将軍府同樣蒼老的管家看着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再擡頭時,眼中已無眼淚。

他不再猶豫地離了家。

——

沒有人敢接顏懷隐的問候。

滿堂的寂靜中,承德帝看着他慢慢地轉回了身, 直到他清楚了顏懷隐的模樣。

“你..你...”承德帝抖了起來,他指着顏懷隐,恍然間看到了蕭韶, 又恍然間看見了顏晚晴, 承德帝你你了半天, 沒你出來一個字。

顏懷隐微微歪了歪頭, 他朝承德帝笑了笑,眉眼都含情,說道:“左相這麽說, 我也告訴皇上一個小消息吧。”

他溫聲道:“劉相的兒子,可是當初陛下身邊做了一段時間弩雲先生呢。”

承德帝如遭雷擊, 怔愣在了那裏, 連緊緊挨着他的周皇後, 都擡眸看向了顏懷隐。

劉卿雲更是看向顏懷隐, 他沒有說話,但眼神恨不得要吃了他。

江斂往前走了兩步,将顏懷隐護在身側,擋下了這道目光。

這裏不是久留的地方,此時也不是清算前塵往事的時候,顏懷隐和江斂一道往後退去,很有禮貌地告別:“陛下再會。”

他眉目間都是笑意:“不久後會再見的。”

東廠的人包圍着禁軍,孫斥又挾持着劉卿雲,場上一時沒有人敢動一下,顏懷隐和江斂一起往宴會外走去。

陳英起身,将信放到承德帝手中,機靈地緊緊跟在顏懷隐身邊。

江斂看到後,揮了揮手,就有一個東廠的人扛起了她。

沒有人敢攔他們,承德帝不敢,劉卿雲也攔不住。

他被孫斥捏着最脆弱的脖頸,似乎是累極了。而孫斥挾持着他,也清楚的認識到了自己手裏抓着的是個老人,他喘的很厲害,衰老的肺部發出破風箱一樣漏氣的喘氣聲。

孫斥不敢有絲毫的放松,他沒讓刀離了劉卿雲脖子一下。

但從場下看過去,所有人都看到,孫斥頓了一下。

孫斥感覺腰間有些癢,他下意識地往下看去,就看見腰側貼上了一個拳頭,而那拳頭裏握着一根銀針,針身已全部沒入了他的身體裏。

孫斥擡眼看過去,就看到了劉卿雲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和藹的左相即便露出了真面目,也依舊瞧上去像個慈祥的老人。孫斥想說什麽,但意識于一剎那間陷入了黑暗。

劉卿雲将脖子上的刀撥開,他踢了踢腳邊昏迷的人,對禁軍道:“去追,格殺勿論。”

禁軍霎時間動了起來,可在下一瞬被東廠的人壓了下去。

東廠的人不像禁軍,他們只纏鬥卻不拼命,攻人只攻下三路。禁軍一時被纏住,竟短時間內追不上去。

劉卿雲卻不管這麽多,他轉過身來,去看座上的承德帝,兩人周圍都是滿目狼藉,劉卿雲沒說一句話,承德帝卻就都明白了。

承德帝看着劉卿雲在他腳下慢慢跪下,橫倒的玉案前,他聲音沙啞:“陛下放心,臣皇宮外有布置,定當誅殺前朝餘孽。”

承德帝靜了靜,良久,他彎腰去扶劉卿雲:“朕自然是信愛卿。”

周皇後站在兩人身邊,淚水盈盈。

——

皇宮外,沒有沾雪的石磚上映着月光,看起來清冷又幹淨。

安靜沒有持續多久,宮門就被闖開了 。

宮門處的侍衛早已被敲暈,宮門外拴着兩匹馬,有東廠的人在那裏等着。

江斂去牽馬,顏懷隐就對身後被扛着的陳英道:“今晚之後,只要承德帝活着,劉卿雲必死無疑。”

“他會送你出城,将你送到城外一個安全的地方,”顏懷隐看着她,“承德帝可能會下令追殺你,我們會放出假消息,也早給你辦了一份戶籍,你隐姓埋名一段時間,天大地大,随便去哪,他找到你的可能性很少。”

陳英嗯了一聲。

“陳姑娘,今夜合作愉快,我還有我的路要走,就送你到這,”顏懷隐笑道,“祝你今後一路順風,也祝我們再不相見。”

陳英看着他:“你殺了我爹,但又幫了我。”

“我還是恨你,”她沒有笑,扶了扶鬓角的簪子,暗黑中眉眼英氣,“就祝你和江斂事辦成自然好,如果辦不成死了,不要死的那麽難看,有個全屍吧。”

顏懷隐颔首:“借你吉言。”

陳英被帶走了,轉眼消失在黑暗中,江斂牽着馬來到了他身邊,顏懷隐收回視線轉身去看他,還沒說話,就被江斂捏着下巴吻了上來。

他們在逃亡,卻偏要在這個時候接吻,這個吻持續的時間不長卻洶湧,江斂把他扣在懷裏,去撕磨他的唇舌,顏懷隐便仰頭柔順地張開唇,任他欺上來。

馬匹安靜地站在他們身邊,月光也不喧鬧地落到他們身上。

片刻後唇分開,江斂和他額頭抵着額頭,低聲道:“有人。”

顏懷隐看着他,眼中的笑意盛不下:“我感受到了。”

“還笑,傻子一樣,”江斂摸了摸他的臉,啞聲道,“我等會兒斷後,你出城。”

顏懷隐的笑容消失了。

周圍傳來了腳步聲,一層又一層,潮水一般将他們圍了起來,兩人恍若不覺,江斂又湊近了些,他們呼吸都交纏了起來,江斂能看清顏懷隐的每一根眼睫。

他好漂亮的妻子。

他殺人漂亮,動情也漂亮的妻子,會容忍他的手去觸碰他身上每一寸,會在受不住時緊緊摟着自己的妻子。

江斂拿指腹掃了掃他纖長柔軟的眼睫,覆在他耳邊囑咐道:“出城等我。”

顏懷隐不說話,靜靜地看着他,畫龍講究眼睛是點睛之筆,顏懷隐動人的美大半藏在了他眼睛流暢的線條裏,只要他願意,三分的不舍也能酥了人魂魄,更何況此時十成的挽留。

他眸中都是盈盈的不願意,但還是低低地嗯了一聲。

“現在別拿這個眼神看我,”江斂将手中的馬繩遞給他,他手扣上顏懷隐側頸,克制地親了親他側耳,說出的話只進了顏懷隐耳朵:“ 再看硬了。”

燙人的話在顏懷隐耳邊一滾,江斂放開了他,兩人上了兩匹馬,冷風吹散顏懷隐頸邊的熱潮,他擡眸看過去,就看見他們方圓都被圍起來了。

為首的人坐在一匹馬上,安靜地看着他。

是齊瓒。

他看到顏懷隐望過來,縱馬往前了兩步,很規矩地打招呼道:“先生好。”

顏懷隐問他:“知道是我?”

齊瓒平靜道:“左相給我看過你的畫像,也告訴了我你的身份。”

“嗯,”顏懷隐就笑了,“也是劉卿雲讓你等在這裏?”

“左相告訴我今夜不太平,”齊瓒道,“他讓我帶着禁軍在這裏等你。”

顏懷隐越過他的肩膀,去看他身後層層疊疊的禁軍。

“先生教我的,凡事要有忍的耐力,”齊瓒看着他,“我在這裏等了你很長時間。”

顏懷隐聽見他的話笑了笑,他溫聲道:“那我再教你最後一個道理。”

禁軍之外,兀地冒出了另一些腳步聲,那些腳步聲不似禁軍沉重,充滿着貓一樣的靈巧,若不仔細聽,很容易忽略過去。

齊瓒一怔,猛地扭過來頭,就看到了漫天的,繡春刀的刀影。

顏懷隐的聲音适時響起來:“那就是凡事最起碼要想到敵人三步以外。”

錦衣衛漫天的光影下,有道纖細的身影縱馬而來,齊虞穿了一身軟甲,腰間別了三把繡春刀,她見着眼前對峙的局面,大笑道:“看來是趕上了!”

齊瓒看見她,驚道:“皇姐?!”

“柳尚青在城外候着,只等您過去。”齊虞明媚地笑着,她一時竟瘋瘋癫癫地站到了馬背上,手一揚,兩把繡春刀穿過衆人,只奔向了江斂和顏懷隐。

江斂揚手,穩穩地接住了那兩把刀。

齊虞這才有空去看齊瓒,她笑着打招呼:“弟弟好。”

齊瓒明白了什麽,他盯着她:“年關一過,你和柳尚青就能去江南封地,遠離帝都是非,皇姐偏要此時跟着舊朝餘孽?!”

“話別這麽說嘛,”齊虞拍拍手,握住了腰間的刀,她那樣張狂,“江南我們突然不想去了又如何?人世一遭求的是一個刺激開心。”

她眼中都是快意:“還有什麽是比謀自己爹的反更快樂刺激的事嗎?”

——

除夕年間的朝華城外向來是空無一人,守門的小侍衛正靠着門打盹。

他頭頂,大紅燈籠裏的燈火搖搖晃晃。

小侍衛迷迷糊糊将睡不睡時,突然聽到了馬蹄聲,馬蹄聲奔疾,直直将他敲的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小侍衛扭頭看過去,就見城門直通城裏的大道上,有人縱馬而來。

等他走近,小侍衛才看清他眉眼,等看清人後,他一時呆在了那裏。

竟直愣愣地看着人從他身前縱馬而過。

他視線跟着顏懷隐轉了一圈,從城內轉向了城外,随即吓的呆在了那裏。

城外寬闊的地上,不知什麽時候站滿了士兵,他們都穿着銀色的甲胄,在見到顏懷隐的那一瞬間跪了下去。

以霍雲平為首,齊聲道:“鶴羽軍參加殿下!”

喊聲驚擾了樹上的鳥,它們在黑夜中閃着翅膀,簌簌地離開。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那是他的軍隊,盡管千瘡百孔,仍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劍。

顏懷隐目光清明,他坐在馬上一寸寸看過去,平靜道:“以後見人,可明說自己是鶴羽軍。”

是太子的劍,是未來君王的盾,是無人不敬的鶴羽軍。

回答如雷震:“遵命!”

——

後面有人追,江斂縱馬,只往沒燈僻靜的坊市裏鑽去。

禁軍人太多,縱然有錦衣衛,但還是不能完全攔住,不少禁軍跟在他身後,嘈雜的馬蹄聲如急雨壓在江斂身後,任誰聽了都喘不過氣來。

江斂面上沒有表情,他縱馬拐了個彎,又将禁軍甩開了些許。

右面是燈火璀璨的大街,左面是夜深人靜的坊市,江斂縱馬跑在最中間,想把劃開界限的一把長刀。

他在奔跑的馬蹄聲中想起顏懷隐,于是喉嚨發幹。

下雨了。

濃稠的烏雲在天際翻滾不休,在這個團圓的日子裏矜持地潑下了點細雨,雨滴落在屋檐邊的燈籠上,和着風澆滅了一盞盞火光。

後面緊跟着的馬蹄聲中漸漸摻上了濺起雨滴的聲音,江斂兀地想到了什麽,他一拽馬繩,□□的寶馬轉了個方向,沒入了燈火璀璨的大街方向。

他方向轉的突然,又突然提了速度,将後面的禁軍打了個猝不及防,拉下了不少距離。

禁軍摸不透他的不按常理出牌,只能憤怒又慌亂地喊道:“快追上去!”

嘶吼聲飄進雨中,再被雨潲進屋子裏。

奇巧閣的老板擡頭,看了眼從門邊潲進屋子裏的雨,從櫃子上拿上打烊的木牌,慢吞吞往門口走去,要去關店。

奇巧閣專賣珍奇寶物,朝華城中名氣大,店面卻很小,店裏沒什麽夥計,只有個禿頭的老板,一眼看上去大約是黃土到了脖子的年紀。

因而他走的很慢,在走到門邊的時候,老板側了側耳。

他幾乎半聾的耳朵裏聽到了一陣奔急的馬蹄聲。

老板轉過頭來,往門外看去,就看見了近在咫尺的,高高仰起的馬蹄。

那馬蹄踏門而入,帶着雨水潑濕了半面門,落到了店裏,露出了坐在上面的男人。

老板看着他,深冬的寒夜裏,下着細雨,他卻渾身冒着熱氣。

雨水順着他衣擺落下來,滴到了地上,是血紅的。

他身上都是血。

高大的男人微微俯身壓了下來,老板見過無數的人,卻還是喘不過氣來,他怔怔地問:“客官是要買年禮?”

江斂随意的嗯了一聲,他甩給了老板一個分量不輕的錢袋子,老板伸手去接,那袋子不穩,又似乎是裝的太漫,砸到他手上就迫不及待地散開了。

裏面的東西嘩啦啦地流了出來,在暗沉的夜裏閃過細碎耀眼的光,老板看見,倒吸了一口冷氣——是數不清的金葉子!

江斂不在意他怎麽看,他掀起眼皮掃了一圈挂在牆上的東西,在最中間看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就是它,包起來,”江斂垂眸去看老板,揚起握着馬鞭的手,指了指靜靜挂在最中間的那件水貂皮的大氅,聲音喑啞,“我來給娘子買件過冬的衣裳。”

作者有話說:

注:“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出自唐王維《觀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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