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3章

隆冬的祥林池沒了荷花, 月光落下來,停在結了冰的池面上。

江洋嫌礙事,扔了手中的拂塵, 他跑的靴子都快掉了,心要從胸腔中撕裂,只剩鈍鈍的痛。

可他不能停,江洋恨不得再跑快些, 祥林池粼粼的冰面在他身側飛速掠過,嘴裏充斥着血腥味的那一刻,江洋終于看見了微熹宮的大門。

來不及敲門了,江洋推開微熹宮的門,閃身闖了進去:“娘娘,前頭亂起來了, 您跟奴才走......”

他話說到一半,就沒再說下去了。

并沒有像顏懷隐和江斂交代給他的那樣,蕭如碧從宴會上回來後, 會收拾好在院子裏等着他。

微熹宮的院子裏空落落的一片, 只有石桌上停着空蕩蕩的月光。

江洋一眼看過去, 大堂裏沒有亮燈, 只剩偏殿裏閃着一絲微弱的燭光。

江洋擡腿就往偏殿跑,他跑到後去拍偏殿的門:“娘娘開門,奴才是江洋。顏先生和師父吩咐, 讓奴才帶着您趁亂出宮去,外面有馬車, 會帶着娘娘一路出城。”

“路上顏先生都打點好了......”他話沒說完, 偏殿的門被開了, 江洋看見開門的人, 小了聲音,“連芳姑姑。”

連芳見他不說話了,才放下了讓他安靜的手勢,她眼睛有些紅,對江洋說話的聲音卻溫和:“你跟着我進來吧。”

見他這樣,江洋心中不知為何莫名一跳,他向來陰沉拿喬的臉第一次出現了怔愣,有些呆地跟着連芳進了屋子。

偏殿內燒着地龍,又點着燭火,以至于有些熱,猛一進來,烘的人渾身泛癢。江洋不由得仰頭撓了撓脖子,再低頭時,就看到了垂下的床幔。

大紅的地毯上,珍珠白的床幔一層層地垂下,能隐隐約約看見裏面蕭如碧的身影。

她合衣躺在那裏,穿的是最她喜歡的一件朱色提花羅紗裙。

“連芳,”她對連芳道,“将那些東西給他。”

連芳哎了一聲,将準備好的包裹遞給了江洋。

蕭如碧微微轉過了頭,看着江斂:“你出宮後,将這個包裹給小隐。”

“除此之外,就沒什麽了,“蕭如碧笑道,“你快走吧。”

江洋捧着那個包裹,愣愣地問:“娘娘呢?”

他似乎知道搬出來顏懷隐有用:“顏先生說,讓奴才帶着您出城去。”

“我并非不想出去,只是出去後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蕭如碧聲音溫柔,“我從前勉力活着,不過是強撐着一口氣罷了。如今見他兄妹二人平安,氣力洩了,撐到現在已經是盡力而為。”

“那包裹裏有一封信,小隐看了後就都懂了,”蕭如碧聲音冷靜,她抿了抿她剛塗上的,她最愛的顏色的口脂,“你是個好孩子,會分辨輕重緩急,去吧。”

江洋站在那裏,品着她話中的意思,胸腔中慢慢升起難過,那些滔天的難過最終憋成了眼中的淚。他站在蕭如碧的床前,一瞬間內又回到了許多年前,他被蕭如碧撿到的時候。

剛進宮沒有背景的小太監往往過得不好,江洋是受不了折磨,偷偷從司禮監裏跑出來,撞暈到了微熹宮門前,被蕭如碧撿了回去。

他以為自己今後會是伺候蕭如碧,那天也是蕭如碧坐在床前,對他道:“你是個好孩子,會分辨輕重緩急,江斂現在雖然受打壓,但他不是簡單的人,本宮将你送到他身邊,認個師父,比在本宮身邊要好得多。”

你是個好孩子,會分辨輕重緩急。

江洋受到的誇獎不多,對他好的人也不多,他在微熹宮時總乖巧些,因為要看起來像個好孩子的樣子,最好能讓蕭如碧再誇一誇他。

他總覺得自己是從微熹宮出去的小太監。

可事實卻是這宮中誰離了誰都能活,明年盛夏祥林池的荷花依舊會如數盛開,江洋捧着包裹,端端正正地給蕭如碧磕了三個頭。

他額頭一片紅,在這一刻無比清晰的明白,他再也聽不到好孩子的誇獎了。

——

率先落到顏懷隐身上的是從肩膀後面來的一把刀刃,顏懷隐側身,那刀刃就刺歪了。

刺歪的禁軍收手不及,被力氣帶着往前沖,他想收刀轉方向,可手腕上卻搭上了一只手。

顏懷隐手指上還沾着水珠,手不知道摁了哪一個穴位,禁軍只覺得筋骨一麻,握着刀柄的手就松了。

一只手将刀搶到手裏,顏懷隐以腿做鞭,狠狠甩向禁軍腹部,将人甩了一圈,拿他當肉盾,擋下來了緊接着沖向他的禁軍。

就在這個時間內,假山上的暗門被推開了。

陳英從裏面出來,她一雙眸子死死盯向劉卿雲,怒呵道:“狗賊可還認識我?”

劉卿雲身後,座上的承德帝和周皇後已然呆在了那裏。

承德帝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劉卿雲冷聲道:“殺了她!莫讓她傷了陛下!”

禁軍聽到命令,如潮水般湧向這裏。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顏懷隐橫刀護住陳英,呵道:“只管說!”

他這麽說着,手中刀刃一轉,捅穿了一個禁軍的脖子。

禁軍都帶着兜鍪,将脆弱的脖頸護的嚴嚴實實,打鬥顏懷隐并不擅長,他捅起來要找角度,因而将人捅死了,卻也慢了一寸。

被他捅的禁軍借機捉住了他的胳膊,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狠狠一扭,顏懷隐順着他的力轉了半圈,和他抵着理,直到他徹底死去沒了力氣。

顏懷隐掙脫後,一整只胳膊傳來刺骨的痛麻,短暫地失去了知覺。他來不及休息,又去擋下一個殺向他的禁軍。

陳英在他身邊跪下,她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對承德帝道:“陛下!劉卿雲勾結突厥騷擾我大齊北疆,屠殺了十五鎮,除此之外,他還與趙環有書信往來,是要攀附舊朝餘孽!”

“他殺了我弟弟,将我爹留下的金銀和人盡數養了私軍!”

“陛下,”陳英聲淚俱下,她眼中的恨灼醒了承德帝,“劉卿雲此番作為,一是賣國,二是想篡位!”

承德帝手掌啪的一下拍在了桌子上,他整張臉都漲紅了,盯着陳英,咬牙切齒地問道:“你父親是誰?”

陳英跪在地上,挺直着腰,哽咽道:“民女是罪臣南陽侯之女。”

咔嚓一聲,承德帝身前上好的玉案被掀倒了。

劉卿雲收回刀,他面上一片冷靜:“皇上,此女一派胡言,南陽侯一對兒女早就死了,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臣這就為陛下除害!”

“你胡說!”陳英氣急了,她高高揚起手中的信,顏懷隐揮刀時帶起的風聲弄亂了她的發髻,露出了鬓邊的白花簪子,那是她為父母兄弟守的孝,“陛下,這是證據,您看看啊,您看看一切就明白了!”

可倒下的玉案橫在兩人之前,承德帝想站起來去拿這張紙,卻一時夠不到。

顏懷隐又抹了一個禁軍的脖子,禁軍頸邊噴出的血染紅了他半邊臉頰,頭顱垂在他肩膀上。他彎了彎眼,在血光中笑意盈盈:“陛下,劉相都把您桌子揚了,您還不明白嗎?”

可承德帝伸出去的手碰到了冰冷的刀刃,看着抽刀向他的劉卿雲,承德帝猛地縮回了手,第一次感覺到了恐懼,他在恐懼中突然想起了什麽,慌忙喊道:“江斂!”

江斂會保護他,他有錦衣衛,還有東廠,他什麽都不怕。

承德帝扭頭想去找江斂,卻發現江斂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

周皇後吓的恨不得縮進承德帝懷裏,承德帝嫌她礙事,伸手推開了她,他去看站在他身前的劉卿雲,壯起膽子命令道:“先讓他們停下,朕要看信!”

當朝左相的眸子沒有任何時候如此刻一般冷,他盯着承德帝,倏爾收了一臉慈祥,那表情變得比什麽都快,年邁的左相站在那裏,站成了混亂中一個安靜的坐标,他俯首尊敬道:“會停的,陛下,都會停下的。”

承德帝卻在他冰冷的眼神中連指尖都顫抖了起來——他在劉卿雲眼中看到了殺意。

對他的殺意。

承德帝徒勞地環視四周,看見的只有無數飛奔過來的禁軍。

陳英還舉着那封信,顏懷隐勉力護在他周圍,禁軍知道了要殺陳英就要先殺顏懷隐,于是對付他的招式愈發狠戾。

顏懷隐用的多是巧勁,他身體虧空,又沒有專修過武功,自然打不過人高馬大的禁軍,糾纏間呼吸越來越淩亂。

承德帝看着顏懷隐被圍攻,只覺得下一瞬這刀就要捅向他,恍惚間腳都是軟的。

禦花園變成了屠殺場,他和顏懷隐都要被斬殺在這裏。

就在這個時候,承德帝突然看見顏懷隐笑了,他喘着氣,踩着眼前一個禁軍的肩膀,借力高高躍起,手中的刀于剎那間脫手,被他狠狠擲向了劉卿雲面門。

劉卿雲見着飛來的刀,立時往後躲去,他躲避間與空中的顏懷隐對視上,就看到顏懷隐看着他,那沾着血的指尖點了點他的脖頸。

劉卿雲眼神一凜,下意識地去護着自己脖頸。

卻碰到了一只手。

孫斥的手扣着他脖子,他鬼魅般的出現在劉卿雲身後,手中的匕首點在他後頸上,東廠的銀護腕閃過一絲光,孫斥的聲音沒有起伏:“在場禁軍的兄弟們再敢動一下,這老東西的命,可就沒了。”

顏懷隐使了最後的勁,高高躍到了空中,他在最高點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随之向後仰落而去。

停了動作的禁軍在他身下凝滞,顏懷隐擡眸,能看見今夜格外圓滿的月亮,但他都不在意。

他任由自己往下墜去,冬夜的風掀起他衣擺,再吹散他的發,凜冽的風聲伴随着下落在他耳邊響起,直到他落進一個幹燥寬廣的胸膛。

于是,一切能使他疼痛的東西消失停止。

江斂帶着東廠的人來到禦花園時,就看見了往下落的顏懷隐,面目全非的禦花園內,他單薄的身影像是逐月而去的一只白鶴。

江斂只覺得心停了一瞬,身體先一步做出了思考,他朝顏懷隐飛奔而去,在最後一刻碰上了他的衣角,将白鶴接到了懷裏。

顏懷隐在他懷裏輕輕喘着氣,側過頭看他,眼尾被潑上的血跡像胭脂:“恩人救了我,沒什麽報答的,只能以身相許了。”

江斂這才覺得心跳歸位,他低聲道:“你就把恩人吓死吧。”

場上的情況一變再變,承德帝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無數東廠的人圍住了禁軍。

他看見江斂不要命的一樣接住了顏懷隐,看見江斂小心抹去了顏懷隐下颌上的血,承德帝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地問:“你什麽時候供他驅使了?”

江斂擡眸:“我從來都是供他驅使。”

“哈哈哈!”被孫斥控制住的劉卿雲突然大笑了起來,他笑自己也笑皇帝,“陛下猜猜,你的好奴才為什麽去當了別人的狗,你剛剛問顏懷隐他是什麽身份,他自然不會告訴你。”

搭在他脖子上的手頓時收緊了,劉卿雲被孫斥掐的呼吸不過來,但還是漲紅着一張臉,大笑道:“陛下,臣來告訴你,這場上該死的不止有一個南陽侯的女兒,還有一個明勝帝的好兒子呢!”

“陛下!”劉卿雲到最後嘶吼了起來,“他是舊朝太子!是舊朝太子蕭隐啊哈哈哈!你殺了他爹娘,他從地獄裏爬出來...咳咳...也要...殺你啊!”

此話一出,是滿場的寂靜。

禁軍、東廠、被困在宴席間的官員和他們的家眷,紛紛看向了江斂懷裏的人。

他們看見顏懷隐從江斂懷裏走了出來,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直到站在了高臺最中央。

顏懷隐低頭往下看去,宴會最開始,無數人用目光打量他,此時,他目光掠過神色各異的一張張臉。

到鄉翻似爛柯人。

顏懷隐慢慢揭掉了臉上的面具。

像蒙塵明珠被擦幹淨,血色從他臉上褪去,他露出了本來的面目,讓那些打量的目光真正落到了他眉眼上。

曾經的小太子長大後是這個模樣,他站在那裏,微微颔首,與每個人對視,在無數驚詫的目光裏微笑道:“諸位,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說:

注:

①“到鄉翻似爛柯人”出自唐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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