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十二】我們一起等待

☆、031【十二】 我們一起等待

春天悄然離去。陸振鳴做完第一次化療後,這個月下旬還要進行胃部切除手術,沈慧萍就一直留在海港新區幹部醫院那邊照顧他。晚上她也不回家來,家裏只有姚媽陪着泊青和泊燕。

泊青在陸振鳴做化療的時候去醫院看過他一次,那是經過申請上頭批準的,因為陸振鳴還在改造期間,不允許探視。泊燕就沒去,所以等泊青回來了,她只能從他口中的描述得知陸振鳴的近況。泊燕憂心說:“聽說做化療很痛苦,哥哥,真不忍心看着爸爸受苦......爸爸會好起來嗎?”

泊青當然回複的很篤定,說:“一定會的。我們都要有信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沒告訴她陸振鳴問起小遠的事。小遠那天在海邊失蹤,陸振鳴到現在還不知道,只是有些納罕怎麽一直都不見小遠去看他,而且電話也不打一個。沈慧萍瞞着他也是怕他知道後,會影響到他的病情,于是繼續搪塞說:“上頭有規定,不讓陌生人來,也不讓知道你的消息。”

陸振鳴只好暫且作罷,轉過頭來便又叮囑泊青,一開口卻像是交待後事,他一邊輸着止疼液,一邊有氣無力地緩緩說着,言語凄然:“泊青,以後你要學着堅強,爸爸要是不在了,家裏就交給你了,你要幫着媽媽,守住咱們這個家。爸爸對你有信心,沒什麽好牽挂的,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小遠。你答應爸爸,将來無論如何你都要把小遠當親弟弟一樣對待,我知道你們倆一直感情很好,我也相信你一定會做到的。”

泊青立在病床前,聽老爸一說完眼淚就禁不住掉下來了,熱淚奪眶而出,直哭得天昏地暗。

事實上在小遠失蹤後的第二天,泊青就向派出所報警并備了案。幾乎每天他都打電話過去詢問,可是每次都得到同樣的回複,值班的警察同志非常熱情地操着一口官腔,向他解釋說:“正在查,正在查,市區已經搜索遍了,我們正準備向遠郊區縣的同事求助,還請耐心等待。”

泊青也知道如果小遠有意躲了起來,那麽便如大海撈針,想要找到他就越發地艱難。同時,泊青也很清楚,小遠是不可能再回上海的。因為盧亞芳自從得到他們陸家的幫助,而後還清了銀行欠款,沒過兩天她就移民去了加拿大。上海也已經沒有小遠的落腳之地了。

那麽,小遠到底躲去了哪裏?他像遁去的空氣似的就這麽突然而絕決的消失了,消失得一幹二淨。

中考臨近,這段時間家裏突遭變故,泊青的學習也跟着受到影響,成績急轉直下,照這情形他甭說考入重點高中,就是随便一家普通的中學也不會有他的好位置。這天,一天之內各科目老師相繼亮起“紅燈”,發出最後通牒,挨個兒把泊青叫去辦公室訓話。

泊青倒是半點理由也不去解釋,氣得班主任直沖他拍着桌子咆哮:“陸泊青,你就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白長了副好皮囊!”本來班主任并不看好他的,但上次期中考試的時候因為他破天荒地得了個全班第一,班主任這才忽然一下對他刮目相看,變得特別充滿期待。誰承想他原來只是昙花一現,如此之快地就凋謝了。班主任心裏未免有點“恨鐵不成鋼”。

泊青現在是心力交瘁,哪兒還顧得上這些,能夠正常來學校上課已經是他目前能做到的最大極限。

下午上到第三節課,課間休息的時候,對面教學樓的6班班主任張老師突然過來找他。

張老師從來沒跟他打過交道,況且又不是一個班的,找他做什麽?

泊青一時間很覺着詫異,只好暫且硬着頭皮随張老師來到樓廊裏一個安靜的角落。

張老師正了正臉色才說:“泊青同學,很抱歉,我也是實在沒辦法才過來找你。給你媽媽打電話,電話關機,打給你爸爸,又說電話欠費,更是打不通。作為學校的老師,對于你們家裏的私事本來我是不該過問的,但我聽曉穎同學向我反映,說這段時間小遠一直沒來上學是因為他早在一個月前就失蹤了,而且是在你們家失蹤的。這是真的嗎?”

泊青皺一皺眉,并不直接答複她,擡起頭問:“我有點不明白,張老師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簡單。”

張老師咳嗽一聲,掃一掃喉嚨:“這不再過幾天,馬上就要中考了,學校不能因為他一個人的缺席而影響整個班級的成績。所以今天我只想你給我一句準話,小遠到底還能不能回來上課?如果不能,我建議還是請你們盡快給他辦理退學手續。”

泊青聽了,這才恍然,不由苦笑:“張老師,剛才您也知道了,小遠在一個月前就失蹤了,連我都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抱歉,請再給多我一些時間,我一定會找到他的。但是這一時半會兒我真給不了您準确答複。”

“泊青同學,你們這樣讓我很為難呀。”

張老師躊躇着說:“這也是學校領導的意思。之前小遠來插班的時候,學校不過是看在陸副局長的面子,這才答應收留他。況且他戶口沒在本地,只能算是暫時在這裏借讀。小遠為什麽會突然失蹤,這點我不便過問。學校已經作出決定了,再給你們三天的時間,如果小遠還是不能正常來上課的話,那對不起,到時候學校只能勒令他退學。”

說到這裏,上課鈴磁靈一聲響了起來,于是談話不得不倉促結束。

張老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樓廊裏聚集的同學跟着就嘁嘁喳喳往教室裏奔,泊青卻愣愣地站在欄杆前一動不動,有個同學拍了下他的肩頭作為提醒:“泊青,快點,上課了。”他置若罔聞,等所有的人都進去了,這才望着遠處無盡的天空深深籲了口氣。

也不知道怎麽,泊青忽然覺着心裏特別酸澀,最後也沒再走進教室,而是直接奔下教學樓來。

河東區和老租界本來都位于市中心,屬于同一片區域,所以也由同一個派出所管轄。泊青走出學校就直接奔來區管轄的派出所。他早上上學前已經來過一次,下午這會兒又來,值班的民警顯然都些反感他了,見了他還沒等他開口問,就急着搪塞說:“時間,我們需要時間,好吧。找人也得一步一步來呀,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就是一天來八趟也無濟于事。一有消息我們會馬上給你打電話的,好不好?!”

他幾乎是狼狽不堪地被擋了回來。

他把兩只手插在褲兜裏,像是迷失的游魂一樣搖搖晃晃在街上走。路邊兩側密密麻麻,到處可以看見淩亂的樓盤小區,正在日夜趕工的摩天大樓裸露着鬼爪似的鋼筋混凝土,走過一截,卻又瞧見街邊豎起高高的籃板圍擋,圍擋上面用白漆噴着一個個大圈圈,裏面歪歪扭扭寫着大字——“拆”。這個他從小生活的地方,忽然一下讓他覺着陌生,他覺着仿佛世界忽然變得好大,空曠荒蕪,無休無止,沒有邊界。

黃昏的時候直到他來到老租界邊上的石橋,整個坤渡口現在大概只有老租界還保持着原有的那份恬靜,望着老租界裏熒熒溫暖的燈光,他不禁在橋頭停了來。橋頭上還有一個人,看着倒像是泊燕,這會兒暮色下來了,瞧不大清楚,所以他怕認錯,就暫且先沒吭聲。

那個人非常安靜,跟他離着有兩米的距離,都背過身去靠着石欄杆上漫無目的地望着遠處。

有那麽一秒鐘的心驚,泊青覺着自己真有點神*了,因為他不由自主想起了小遠。

然而當那個人回頭過來的時候,其實再也沒錯,不是泊燕是誰呢。

“泊燕,怎麽是你呀。”

泊青說着這才走到她面前來,稍覺意外似的問:“放學怎麽不回家呀,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泊燕頓了一頓,才冷冷地反問說:“哥哥不是也一樣,你幹嘛也不回家啊。”

家裏太冷清了,到處悄無聲息,一進到家裏就會不禁想起所有煩惱的事。泊青并沒告訴她,那會兒自己去了派出所。泊燕很少這麽安靜,他覺着大概她也跟自己的心境一樣,但橋上這會兒光線暗,瞧不出她是怎樣的神情,等湊近瞅了她一眼,這才吃一驚,忽然問:“泊燕,怎麽,怎麽你哭了?!”

泊燕擡頭把眼角的淚水抹了下去,微微仰起臉:“哥哥吃什麽驚呢,流眼淚是因為我覺着傷心。”

以前她有時候在爸媽面前哭,但那不過是撒嬌,泊青還真沒見她有傷心難過的時候。

“不是,我只是......稍微有一點意外。”泊青說。

泊燕苦笑:“哥哥一定以為像我這麽沒心沒肺的人,有什麽事會放在心上,是不是?”

“那倒不至于。”泊青忙說:“你本來就很聰明,許多事你心裏都明白,我是知道的。”

泊燕卻搖搖頭:“可是哥哥,現在我倒真的有點不明白。”

泊青聽她話中有異,問:“你指什麽?”

“小遠剛來咱們家的時候,”她感觸地苦笑了一笑,才又說道:“我和媽媽都以為小遠是爸爸的私生子,所以處處針對他,處處恨他,恨不得立時把他擠兌走了才甘心。現在他終于離開了,那我應該開心才是啊,可是為什麽我卻覺着這樣難過。”

她一提起小遠,泊青心裏就微微一酸,只得強打起精神,回說:“你那不過是平常嘴硬,但我看得出來,其實你和我一樣,一直都是喜歡他的。”

她卻顯得猶豫:“也許讨厭到一定極限就是喜歡了......唔,我那麽喜歡他......”

泊青強笑了笑,說:“等我們找到小遠,我們就還像從前那樣在一起,永遠不可分開。”

橋頭上月亮出來了,下玄月,紅紅的月牙,遙遙挂在無星的天邊。

“紅月亮。”泊燕好像十分激動,指着說:“哥哥,原來這裏真的可以看見紅月亮。”

泊青卻表現得相當平靜。他不喜歡月亮,因為他覺着月亮到底是個悲涼的意象,無論月光多麽地有華彩,多麽皎潔,終究虛無而冰涼。

“是小遠告訴我的。”泊燕跟着說:“小遠說站在這石橋上,當紅月亮出來的時候,可以向它許願。”

這種事這種口氣還真像是小遠才有的性格。泊青聽她這麽說,也不禁擡頭望月:“那就許個願吧。”他沖着那彎紅月牙,虔誠地做了個祈禱的姿勢:“我希望第一爸爸戰勝病魔盡快好起來,第二......請老天早一點讓我找到小遠。”

泊燕扭過頭來看着他:“哥哥,你太貪心了,只能許一個願望。”

“幹嘛只能許一個?”泊青皺一皺眉:“我偏要許兩個!.......”

“兩個就不靈了。”泊燕一副極其認真的表情:“是小遠說的,那天他就只許了一個,他希望永遠能和哥哥在一起。”

“這個笨蛋,只有他才會幹這種蠢事!”

雖然罵着小遠,泊青卻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心裏忽然那麽難過。

石橋漸漸寂靜。兩個人片刻的沉默。

其實泊燕一放學就來到了這橋頭,在等着紅月亮出現之前,她心裏一直掙紮着和泊青一樣的兩個願望。但是現在她仍舊沒有得出答案,她無從選擇。過了會兒,她低下頭去,拿紙巾擦一擦眼淚:“哥哥,小遠有一天如果真的可以回來,我們還能像以前那樣嗎?我想不通啊,哥哥。爸爸因為小遠的媽媽現在被囚禁了,她害了爸爸然後她自己卻一走了之,而當年在部隊的時候我們的爸爸又害死了小遠的爸爸。小遠現在還不知道真相,但早晚有一天他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我們都該怎麽來面對?......”

這倒把泊青問着了,泊青還沒來得及在腦子裏重新考慮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他迸得臉頰通紅,只是哽咽着說:“我們不能讓小遠知道真相,即使我們找到他也不能讓他知道真相......他那麽傻,一定會做傻事......”

夜色倏然變得幽暗,泊燕沒再吭聲。這時候橋下河水裏蛙聲閣閣,一陣陣向四下彌漫,恍惚帶着與往年一樣的初夏氣息。天上的紅月光隐退了,月華涼如水,他們再次擡起頭,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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