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十一】無言告別
☆、030【十一】 無言告別
把她一送進來,那專員司機說話就隐形不見了蹤影,旁邊的護士楞了一楞,跟着也退出了病房外面去。陸振鳴正在打點滴,打得是止疼藥,才不過幾個月沒見,他仿佛猛然一下顯得特別蒼老,穿着一身病服,虛弱地靠在墊起的床頭,看見她進來了一點也不意外,像往常那樣微笑着叫她一聲:“慧萍......”
沈慧萍這才驚醒,熱淚不由自主湧進喉嚨,她幾乎癱軟到床前,緊緊握着他的手,泣不成聲:“老陸,你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到底怎麽啦......”
“慧萍,快起來......”
他打斷她示意讓她坐在床沿,然後略一笑,只輕描淡寫說:“沒事,你不要擔心,不過是被查出來胃裏有點不舒服。”
她知道沒他說得那麽輕巧,如果不是因為他病情嚴重,上頭怎麽會突然容許她前來探視?
沈慧萍心裏又急又怕,在她極力追問之下,陸振鳴終于吐露了實話......是胃癌,已經晚期了。
雖然她早有這種擔憂,知道他的胃向來不舒服,可是再也沒想到居然是胃癌。
既然到了晚期,那,為什麽去年帶他體檢的時候沒查出任何異樣來?
她自問一直相信科學,到底哪裏出了差錯?
她腦子裏太亂了,忽然嗡地一聲,立時像被炸開一樣,頭痛欲裂。
“慧萍,不要難過。”陸振鳴見她臉色煞白,瑟瑟發抖,不由拉着她的手勸說:“人這一輩子誰都有離開的那一天,不過是早晚的事,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麽,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
她掙紮了一下,這才嗚嗚咽咽趴在床頭上哭:“不,老陸,我要救你,就是傾家蕩産我也要救你......”
“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都知道。不要這樣,慧萍,振作點......”
他極力試着想勸服她接受現實,然而任何語言這會兒都是那麽蒼白,而他能做得也不過是只剩下沉默。
許久許久,當正午的太陽光照進房間來的時候,沈慧萍擡起頭抹了抹眼淚,淚水卻越發連串地往下滴,滴到手背上竟是滾燙的。她望着他,一開口聲音卻是顫抖着,說:“老陸,是我一意孤行,害了你,你怪我嗎?......如果我早點把錢給你打過去,你就不會挪用公款,弄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怎麽那麽傻,為什麽不相信你?為什麽偏要懷疑小遠是你的私生子?老陸,我好傷心,好後悔啊......”
她一邊說一邊急急地流淚,他騰出一只手給她擦淚痕,臉上依舊保持微笑,眼睛裏卻禁不住淚雨摩挲:“傻瓜,怎麽能怪你呢,本來我早就該跟你講清楚的。”泫然嘆口氣,接着又說:“慧萍,你是個好妻子,這些年你為咱們這個家的付出我都看在眼裏,我多想永遠守住這個安安穩穩的家,和你一直就這麽相伴着走下去。可是我忘不了我當年所犯下的錯誤,即便你能原諒我,我終究還是不能原諒我自己。你一定很納悶,為什麽我會不惜挪用公款也要幫着小遠媽媽去還債,慧萍......今天我就把實話告訴你,我的确是有苦衷,當年,當年在部隊上,小遠的爸爸是被我害死的,我欠他們母子一條命,欠一輩子......”
沈慧萍激靈一下,滿目驚駭:“小遠爸爸,他不是......他不是跟你是最好的戰友麽,怎麽會?......這究竟怎麽回事?”
陸振鳴含淚點點頭:“沒錯,就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戰友,所以我更不能原諒我自己。”
“這,這怎麽可能?”她腦子裏全亂了,越聽越糊塗:“不,我絕不相信你會跟人命扯上關系,老陸,告訴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小遠爸爸真是被你害死的?”
淚水一湧上來,陸振不由劇烈地咳嗽了聲,等擡起頭來,滿臉凄怆,望着她:“慧萍,對不起,我瞞着你那麽些年,我是個懦夫,我一直都沒有勇氣把真相說出來。這些年這件事始終壓在我心裏,很多次我都做噩夢,夢見當年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累了,我隐藏得太辛苦......這大概就是天意吧,上天現在這是要懲罰我,讓我為當年所犯下的錯誤贖罪......”
他咳嗽得厲害以致無法再說下去,沈慧萍唬了一跳,只擔心影響到他的病痛,連忙扶着他躺下:“不要再說了,我相信你,你一定有苦衷。”見他一躺下來,面色死灰,她不禁又哽咽:“無論你當年做過什麽,現在都過去了。先養好你的病要緊。大夫讓你多休息。”
說了大半天話,他的确是太疲憊了,靠在床頭過不一會兒就緩緩合上了眼睛。
回憶一旦在腦子裏被激蕩起來,仿佛就再也止不住。恍恍惚惚他進到了夢裏,而那記憶悄無聲息地随後卻也跟着進來了。像生了根一樣在他夢裏深處翻攪起來,是噩夢,很多年以前,他就無法擺脫的噩夢。
十幾年了,那時候在部隊,小遠的爸爸是他關系最好的戰友,小遠爸爸名叫謝武,長得很結實,他們新兵的時候就被分到了同一個班,後來一起過關斬将通過層層考核,也都晉升了軍銜,本來相約好要一直留在部隊的,卻沒想到很多事原本總是這般事與願違。
他們的部隊是在內蒙的原始森林地帶,環境惡劣,條件十分艱苦。因為缺少水源,每天打水洗漱都成了個極其重大的問題,更不用說吃的穿的,交通閉塞,信息隔絕,那真是幾乎最接近原始生活狀态的一段日子。
也許越是周圍環境滿目荒蕪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相交相惜的友誼才會顯得越發彌足珍貴。
陸振鳴由于家庭環境的關系,向來偏于文弱,而謝武就不一樣,雖然他生在江南水鄉,骨子裏卻豪爽硬朗,人也很是仗義。他倆在同一個班,又是同一個宿舍,剛到部隊那會兒陸振鳴水土不服,老是生病,謝武時常照顧他,甚至有時候為着給他補充營養,還偷偷溜進山裏給他打野兔,然後幫他烤了來當作野餐。
一來二去他倆的關系日漸親厚。那年,也就是小遠出生的那一年,是個深秋的日子。陸振鳴也不知腦子裏發什麽瘋,竟然獨自跑上山去打獵,要知道這可是違反部隊紀律的,弄不好一旦被人舉報,他就會受到處分。陸振鳴從來沒有單獨行動過,山裏的路況他也不怎麽熟悉,在林子裏輾轉了大半天也只不過打了只野山雞。因為每次謝武偷偷給他打野味,都是就地燃火烤熟了才帶回部隊的。陸振鳴自然也要這麽做,于是他在林子裏生了堆火,把那只山雞放在火上烤,想着等烤好了就帶回去送給謝武。
眼看天黑了,當謝武來山裏尋他的時候,陸振鳴笨手笨腳的,一只山雞烤成了地瓜似的,也還是半生不熟。他倆見了面,一瞧着這情形,都不由噗嗤笑了。陸振鳴便說:“你不是剛有了個兒子,當爸爸了麽,我一直也沒送過你什麽禮物,這山雞就當是賀禮好了。”
謝武這才知道他巴巴的溜進山原來卻只為了這個。
謝武當然也覺着十分感動,嘴上卻只是打趣:“沒見過你這麽糊弄人的,這麽一只土山雞,烤成這副模樣,你還好意思拿來作賀禮。”平常他倆反正也是玩笑慣了,所以說說笑笑,誰也沒往心裏去。林子到了秋季本來就格外幹燥,滿山坡堆積着枯黃的落葉,地上燃着火,他倆一個沒注意,這時候忽然卷起一陣旋風,直把地上的火堆掀翻了跟頭,火屑一時間四下随風蔓延,所到之處很快就熊熊燃燒了起來。
深山枯林附近沒有任何水源,大火一燃起來,簡直勢不可擋,別說取水滅火了,他倆連自己都自顧不暇,只是一邊跑着一邊拼命躲避火勢的攻擊。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山下部隊裏的戰友才紛紛趕上來營救。
火勢太大,誰也無法靠近。
然而如果不迅速切斷火源,那麽山下數以千計的村民到時為了逃命就必須被迫丢棄自己的家園。
陸振鳴知道這次是自己犯下了大錯,眼看救援的戰友靠不得近來,他和謝武又被圍困,山窮水盡之際,容不得細想,于是他決定孤注一擲,采取最後的應急措施。因為這一帶每年到了秋季,山上天火頻繁,所以部隊領導為着防範天災,早在此處峭壁的峰頭上埋設了炸藥,炸藥一旦引爆,山峰立時蕩然無存。只要山峰崩瀉,山石由山坡一路滾落,那麽便可阻攔這場大火繼續肆虐。
陸振鳴搶先一步說:“禍是我闖的,謝武,我去引爆炸藥,你留下。”
謝武早想好了要自己去,卻怎麽也不肯答應,他倆一時間争執起來,大打出手。陸振鳴向來不懂拳腳,哪裏是謝武的對手,不到幾個回合,就被謝武制服了。謝武把他摁在山坡上,直向他急吼着道:“什麽時候了你還跟我争,你也不看看,憑你這副身板,那面峭壁你能爬得上去嗎?到時候不但你自己失手性命不保,稍一耽擱,大火燒到山下,數千村民都要跟着你一起陪葬!”
陸振鳴痛悔不已,但是也必須作出決斷,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謝武代替自己去冒險。
那時候技術落後,無論誰去引爆炸藥,因為離得近,當爆炸的那一刻,自己多半難以脫身。所以這一去必定九死一生,是在以命相搏。離開前,謝武最後向他叮囑,說:“振鳴,如果這次我不能活着回來,我死就死了,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不要顧及我,到時候領導要是追查大火起因,你一定記着把所有罪責都推到我身上,我把罪責抗下來,功勞留給你,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陸振鳴怎能允許自己做出這麽卑鄙的事情來?所以極力搖頭,只是不肯答應。
“你不要這麽迂腐!要是你說出真相,這輩子你就完了,懂不懂?!”謝武直沖着他吼着說。
他哽咽着回絕:“我,我辦不到......”
謝武一把鎖住他的衣領,把他推了個跟頭:“辦不到你就是個懦夫!照我的話去做!否則我死不瞑目,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陸振鳴就那麽呆呆地望着他向山峰疾步奔去。肆虐的大火将所有的期望焚毀殆盡,他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