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挂了電話,周南琛問道:“餓了嗎?”

“還行吧,你呢?”章清把手機裝回口袋裏。

“有點。帶你去吃點東西吧?”

章清笑笑,“不打算親自下廚了?”

“都這個點了,買菜做飯還得再花個把小時,怕你到時候扛不住了。”周南琛指了指路前面,“前面有家很好吃的家常菜,我保證,跟我做的一樣好吃。”

“我活這麽大沒見過像你似的這麽不要臉的。”章清笑起來。

兩人朝不遠處的店鋪走過去,春日正午的太陽頂在頭頂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說實話,我還真沒想到你會同意跟那群人一塊鬧。”

“多少給你個面子呗。”周南琛道,“我要是不跟着一塊,他們多半還要讓你來拽我。”

“也是。”章清笑了。

周南琛畢竟也不是高中時候的周南琛了。要是換成高中的他,壓根不會想到什麽人情世故,肯定我行我素,才不管別人什麽面子不面子的。

“我本來也不想來的。”章清嘆口氣,“真不知道尹菱他們天天都哪兒來的這麽大力氣,蹦迪蹦個通宵還能玩到現在。我呆一上午就腦袋大了。”

“你真不來也不好。到時候劇組開拍了,其他人都混熟了,就你一個誰都不認識,不就麻煩了。”

章清詫異地看着周南琛,後者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怎麽了?”

“沒事兒。”章清做了個刮眉毛的動作,“就是對你‘刮目相看’一下。”

周南琛笑了。

那家飯店離得不算遠,幾步路就走到了。周南琛推開店門,店裏吃飯的人還不少,生意挺紅火的。

“哎喲,來啦?”老板娘顯然認得周南琛,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趕緊走過來,“好久沒見你了,今兒帶朋友一塊兒來吃?”

“嗯。”

“先坐,先坐,我給你們拿菜單,看看要吃點什麽。”

章清跟周南琛面對面坐了下來,章清看不清,菜單自然到了周南琛手裏。

“來兩份招牌風味茄子。”

章清一愣,低聲說,“就別給我點了吧,我不太喜歡吃茄子。”

周南琛勾起唇:“要不要打個賭?”

章清一愣,“什麽賭?”

“賭你肯定喜歡吃這家店的風味茄子。”周南琛看起來十分自信。

“好啊。”章清樂了,“你要是輸了,晚上就給我整一桌滿漢全席。”

周南琛不由得笑出聲來,“你真的很執着。”

“那當然了。”章清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那要是你輸了。”周南琛想了想說,“就給我簽個名好了。”

“這麽簡單?”章清有點意外。

“嗯,就簽個名。”

沒多久,兩份菜就端上來了。章清看着盤子裏的東西有點驚訝,看着一點兒也不像茄子。

“嘗嘗。”周南琛掰開筷子。

章清把一塊炸得酥脆的茄子放進嘴裏,香味彌漫在整個口腔裏,讓他幾乎要把舌頭吞進去了。

“怎麽樣?”看到章清露出的表情,周南琛就知道自己贏了。

章清依依不舍地把剛剛那塊咽下去,“我靠,這是茄子?你肯定騙我。”

“沒騙你,你再吃一口。”

章清又夾了一筷子,這回嘗出來了,“是茄子皮?”

“聰明。”

怪不得這麽好吃,又沒有讓他讨厭的茄子味,章清輸得心服口服。

“行,我認輸。”章清一邊把滿嘴的茄子咽下去,一邊從口袋裏摸出來一支簽字筆,抽過來一張餐巾紙,在上面唰唰地簽了什麽,推過去,“好了。”

周南琛看着那張皺巴巴的餐巾紙有些無語,“就這麽敷衍我?”

“誰敷衍你了?”章清得意地說道,“收好了,挂閑魚上還能賣不少錢呢。”

周南琛沒話了,還是默默把皺巴巴的紙巾裝了起來。

吃飯的時候,有個小姑娘估計是老板娘女兒,一直坐在小板凳上,手裏拿着個遙控器不停地換前面電視的臺。

她一口氣換了十來個頻道,也沒找到她滿意的,章清一邊吃一邊聽着電視裏傳來各種斷斷續續的聲音。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小姑娘總算滿意了,停在了一個綜藝節目上。

這回從電視裏傳來的聲音差點讓章清咬到自己的舌頭。

“說起來今天在座的各位好像都是單身呢。有沒有什麽關于初戀的小故事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

卧槽?章清有些震驚地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的電視,他看不清電視上的畫面,只能聽到節目上的人說話的聲音。

然而他的記憶不會出錯,這是他自己曾經錄過的一檔綜藝節目。當時節目圍繞初戀和愛情聊了很多,嘉賓加上他一共有三組,另外兩組的名氣大他不少,因此大多數人都沒把注意力往他的身上放。

“你們別笑,我那時候可純情了,還給那個男生折小星星呢。”場上的女嘉賓活潑地說道,“後來一生氣,全給倒馬桶裏了。”

節目上一串大笑,後期給配了一段輕松的音樂,男嘉賓立刻插嘴說,“這會兒他肯定後悔死了。”

主持人把話題轉移到了章清身上,“那我們清清不知道有什麽樣的故事呢?”

章清還記得,錄節目的那天天氣很冷,外面下着不大不小的雪。

偏偏錄播室裏的空調還壞掉了,一群人只得一邊忍受着寒冷,一邊笑靥如花地錄節目。

那天章清一直在座位上虛抱着胳膊,回家後還感冒了。後來節目開播,章清看到自己在鏡頭裏的樣子,覺得不像冷,倒像是很寂寞。

“我高中的時候其實是,有談一段時間戀愛的。”章清不好意思地開口。

同臺某嘉賓吹了聲口哨,大家把戲谑的目光投到了章清身上。

“哎,幹什麽啊?”章清開玩笑似的指着那個嘉賓,“裝那麽清純,搞得你們高中都沒談過戀愛似的。”

“正常,正常。”另一位嘉賓笑着說,“那時候的感情是最美好的了。”

“不知道是哪個女孩子這麽幸運呢。”主持人笑道。

“說來也挺神奇,我跟他最開始是網上認識的,聊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發現他居然是我同班同學。”章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反正就是,特別巧,挺像小說劇情的。”

“浪漫哦。”有人揶揄道。

“我們倆在一起了有兩年吧,挺長時間的。”章清笑了笑,“結果後來不知道是誰,把我倆的事告訴老師了。反正我至今不知道是誰說的,因為當時這件事我只告訴了那麽兩三個好朋友。”

大家聽到這裏突然都不說話了,玩笑話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在認真聽章清講,錄播室裏突然變得安安靜靜的。

“老師知道了以後,直接跑去找了我倆父母,我爸媽知道後給我毒打了一頓,一個月沒讓我出門,後來我是爬窗戶跑出來的。跑出來以後我就去找他嘛,結果他手機也打不通、家裏也沒人,哪都找不到。就直到開學我才知道他轉學了,轉去哪了也不知道。”

錄播室裏的寂靜又持續了兩三秒,主持人才開口問道:“那你們後來就……”

“後來就一直沒見過面,也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麽不說一聲就跑了。”章清笑了笑,“後來沒聯系過,慢慢這事也就忘了。”

“啊,好可惜啊。”嘉賓遺憾地說道,“這也太……那個詞怎麽說的來着,‘意難平’了。”

章清忽然覺得胸口悶得要命,他不能再在這裏坐着了,他覺得自己再待一秒鐘都要瘋掉。

站起身的時候,他被自己桌椅弄出的巨大聲響給吓了一跳。

“章清。”周南琛也立刻站了起來,伸出手像是想抓住他的胳膊,卻忍了忍,最終還是把手放下了,“你……”

“我去廁所。”章清簡潔地說道,“你別跟着我。”

他沒給周南琛拒絕的機會,直接轉身朝裏面走去。因為速度太快,踉踉跄跄差點被樓梯給絆倒。

“哎喲,您小心點。”老板娘端着不知道給哪桌上的菜,被章清這樣吓了一跳,“廁所在樓上走廊轉角哈。”

不過章清連回應的心情都沒有,徑直上了樓。還沒等走進衛生間,眼淚已經克制不住地從眼眶裏滾落下來。

他在節目上撒了謊。

他無數次地、每分每秒都希望自己能把他忘掉。

他每分每秒都希望自己不再去回憶那個盛夏的夜晚,不再去回憶和他一起經歷過的每個日日夜夜,不再拿名為周南琛的這把刀狠狠往自己心口裏剜。

你有沒有過,光是想起一個人的名字,就痛得撕心裂肺的時候?

章清雙手扶住洗手臺邊緣,一邊掉着眼淚,一邊感覺自己的肺像是要被抽空了。

有那麽一瞬間,章清覺得自己像個負荷運轉的機器,漫長的歲月在他的機體上敲打出一個個洞口,如今,他已經脆弱到再也無法轉動了。

沒多久,廁所門被推開了。

“出去。”章清第一聲有點啞。

走進來的人沒有動。

“出去!”章清拔高了聲音,第二聲連啞音都沒了,铿锵有力。

周南琛開了口,“章清……”

“你別他媽叫我!”章清怒不可遏,用力推了周南琛一把,“你有完沒完!我他媽撒泡尿你也要跟進來,你是跟蹤狂嗎?”

周南琛沒說話。

“你來看我笑話的嗎?”然而章清卻像剎車失靈似的停不下來,機關槍一般說道,“你來看我怎麽像傻逼一樣為六七年前的事兒哭得一塌糊塗?行啊,你看吧,你看個夠吧!看這個傻逼怎麽為了你嚎啕大哭,啊!”

章清覺得恥辱,他活了小半輩子,二十幾年的人生裏從來就沒這麽狼狽過。假如現在地上有條縫,他覺得自己能鑽下去直到世界末日。

章清其實希望周南琛能說點什麽,哪怕是發火,甚至是跟他動手都行。可是他沉默着,一時間,狹小的空間裏只有章清一個人清晰的喘息聲。

章清其實一直很讨厭周南琛的沉默。

這并不是在說他讨厭他的性格。他很能理解一個熱愛繪畫的人不喜歡和人社交,他也尊重很多人因為性格內斂、不善言辭而經常在群體裏保持沉默。

但章清心裏清楚,周南琛根本不是這樣。

他第一次對周南琛的沉默感到厭煩,是在那個籃球場上。

或許是出于僞善的同情心,當章清發現周南琛在班上根本沒什麽朋友時,總會忍不住想拉上他。

說到底,他覺得這人實在太不喜歡運動了,課間也總是趴在桌子上畫畫,老這麽下去身體肯定會出問題。

周南琛看着個子這麽高,籃球總不會打得很差吧?抱着這樣的想法,章清時不時就拉上周南琛一起去打籃球。

當然,很快周南琛那令人大跌眼鏡的運動細胞就震驚了在場的所有人。

不過,周南琛成為“校草”也是從他被章清拉着出來打籃球的那個時候開始的。

起初只是路過的幾個女生圍觀,後來一傳十十傳百,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全校都知道了“高一有個籃球打得超爛長得卻巨帥的帥哥”,自此之後,每次周南琛打籃球,都有一群人圍觀。

而這件事在一起打籃球的男生中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暴。

現在想想,那些男生會嫉妒也是理所應當。高中,正是荷爾蒙爆發的年齡,每個男生都急切地想在女生面前展示自己,不少人拼命練球也就是為了女孩子多看自己一眼。結果突然橫空殺出了個周南琛,不僅是個根本不會打籃球的半吊子,而且還贏得了全場女生所有的關注——确實是相當地招人恨。

當時有個叫李軍的男生,是所有人裏恨周南琛恨得最牙根癢癢的一位。據說是因為他喜歡的女生不但拒絕了他,還喜歡上了周南琛,每次都要準時跑來看周南琛打球。

因此,李軍打球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針對他,最初還并不明顯,後來愈演愈烈,直到有一次他手裏的球直接瞄準了周南琛的腦袋扔了過去。

“小心!”眼尖的章清立刻就喊出了聲,周南琛踉跄了一下,被球砸中了肩膀,摔了個狗啃泥。

章清立刻跑到周南琛身邊檢查他的傷勢,雖然沒有傷到骨頭,卻砸出了一大片淤青。而且他因為摔倒向前滑了很長一段,膝蓋上血淋淋一片。

那個球來勢洶洶,而且力道很大。如果章清沒及時喊住他,讓球砸到周南琛腦袋的話,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章清當時所有的血液都往頭頂湧去,理智在這一刻瞬間斷了線。他沖上前揪住了李軍的衣領,“你他媽想殺人?”

“我他媽哪知道他這麽笨!”李軍顯然被章清的氣勢給吓到了,但還是梗着脖子大聲吼道,“我傳球給自己隊友有問題嗎?他接不到也成我的錯了?”

這場争執立刻引來了所有人的關注,無論是打球的還是圍觀的,全都把目光鎖在了他們身上。

然而,身為受害者的周南琛卻沉默着,一句話也不說。他只是默默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檢查了一下膝蓋的傷勢。

“周南琛!”章清氣不打一處來,狠狠瞪向周南琛,“你也說點什麽啊?”

周南琛嘆了口氣,“是我自己摔倒的,對不起,我實在不怎麽會打籃球。”

沉默。

從那時候起,章清變得讨厭起周南琛的沉默。

他的沉默不是因為恐懼、性格內斂或者不善社交,而是看透一切的不辯解。明知道有人一直針對自己,明明因此受了傷,卻還是選擇沉默。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傷害一樣。

章清攙着周南琛走在去往醫務室的路上,憋了一肚子的火。

“你為什麽不說話?”章清壓着火問道。

“我說了啊。”周南琛漫不經心地說道,“我确實摔倒了,也确實不會打籃球。”

“重點是這個嗎?”章清拔高了聲音說道,“是李軍那混蛋照着你腦袋扔球!你為什麽好像一點意見也沒有啊?”

周南琛沉默了一會,才開口道:“就算跟他打上一架,也沒什麽意義吧?”

章清一愣。

“就算吵架、打架,表達自己的不滿,世界又不會按照你的想法去改變。就算跟他争執了,他也不會就突然不恨我了。”周南琛側過頭,看了遠處的籃球場一眼,“吵起來還會把事情變得很麻煩,所以沒必要。”

沒必要。

他并非因為不善言辭而少言寡語,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反正無論說什麽,別人也不能理解自己,那麽幹脆就不說;反正無論做什麽都無法改變現狀,那就不做。周南琛一直都是這樣去思考的。

實在是讓人火大的思考方式。

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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