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去。”在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夠聽見的沉默裏，章清開口說道。
“可是……”
“出去。”章清又重複了一遍，這次他的聲音有點抖，“滾出去！滾！”
“你的眼睛——”周南琛還是在堅持。
“我他媽叫你滾出去，你耳朵聾嗎？”章清大聲咆哮道，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之間會這麽失控，“滾！”
“還杵在這幹嘛？滾！”
周南琛仍舊沒說什麽話，只是抿緊了嘴唇，眼裏閃過了一絲痛苦。然後在這出鬧劇引發更多騷亂之前，轉身走了出去。
操你媽。
我讓你走你就走了，我他媽讓你跳崖你是不是也要跳崖去？
章清把臉埋在了雙手手掌裏，再也忍耐不住，一聲聲抽泣了起來。
尹菱最後是在馬路牙子上撿到章清的。這小子頭發亂七八糟、衣服也亂七八糟的，坐在馬路牙子邊上，整個腦袋埋在膝蓋裏。
尹菱嚴重懷疑這時候就算有狗仔路過也認不出他來，他這副落魄樣子活像沒讨着薪水的農民工。
“清清。”尹菱拍了拍他的胳膊，“哎，章清！”
章清的反應很遲鈍，幾秒鐘後才緩緩擡起了頭，“啊。”
尹菱有些哭笑不得，“怎麽了？你怎麽一副丢了魂兒的樣子啊。來來來，先站起來。”
章清又是遲鈍了好幾秒，才點了點頭，撐着地面想站起來。但他的腿腳好像特別沒力氣，剛起來就踉跄了一下。
“哎喲，我的天。”尹菱趕緊伸手扶住他，“你沒事兒吧？”
章清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擺了擺手。
尹菱接到章清電話的時候，人還在KTV。章清在電話那頭說了一大堆，絮絮叨叨帶着啞音，她一句也沒聽清。
“你說什麽？”尹菱走出包廂把手機貼在耳朵上。
沉默了半晌，章清才終于說說道：“你能不能來接我一下。”
章清給尹菱的地址也含糊不清，什麽這邊有個紅燈，那邊有個牌牌，他就在紅燈和牌牌的中間。害得尹菱在附近找了好幾圈，找得司機眼睛都暈了。
尹菱把章清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撐着他，扶着他一點點往車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抱怨，“你這是喝了多少啊？老娘喝一晚上也沒你這麽醉！我警告你，你可別吐我車上啊。”
章清沒吱聲，腳上使了幾分力，讓尹菱扶得輕松點。要是他真喝醉了，就尹菱這麽個小身板，連他一條胳膊都拖不動。
想當初他喝醉的時候，都是周南琛把他整個人背着回宿舍的。
尹菱把他塞進汽車後座，看着想說點什麽，但又瞥了司機一眼，“去我那行嗎？”
章清沒說話，點了點頭。
尹菱家好像在哪兒都有房産，還都是別墅。
車最後在一家外環帶院小別墅門前停下了，尹菱跳下去，扶着他走出來，這期間并沒問什麽話。
這姑娘雖然經常瘋瘋癫癫的，但在關鍵時刻心思又細得吓人。沒問他怎麽回事，更沒問周南琛去哪兒了，這讓章清心裏很感激。
“還瞎着個眼睛，就到處亂跑！”總算進了屋，尹菱長舒一口氣，把章清扔在了沙發上，自己去換鞋，“你眼睛看不見怎麽給我打的電話啊？”
章清盯着尹菱模糊的影子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小i小i。”
手機上傳來一個電子女聲，“我在。”
“打電話給尹大小姐。”
“收到，正在撥號給‘尹大小姐’。”
尹菱包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她一怔，“我靠，還有這種操作。”
“科技改變生活。”章清說，把電話挂斷，手機放了回去。
尹菱嘆了口氣，問，“你要吃點什麽不？”
章清搖頭。不要說他是剛吃過飯，就算沒吃也吃不下。
“那你喝點水？我讓阿姨給你煮點咖啡或者泡點茶……”
“不用那麽麻煩，白開水就行了。”
“也不麻……”
“白開水。”章清堅持道。
“行吧。”尹菱也懶得跟他辯，起身去找阿姨了。
沒多久，有人端了一杯溫白開水放在章清面前，章清拿起來喝了兩口又放下了。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尹菱別墅裏的燈開得明晃晃的，明明還是大白天，屋裏卻燈火通明，讓章清覺得有點刺眼。
尹菱清了清嗓子，像是想說點什麽來打破沉默。但章清搶在她前面起了話頭。
“我做不到。”
尹菱愣了一下，但沒說話。
“我以為……”章清伸出手狠狠地搓了一把臉，“但我還是做不到。”
“清清……”尹菱心疼地坐到了章清身邊，碰了碰他的手背。
“算了吧，真的，我累了。”章清語氣裏透出疲憊，“我真的不想再跟六七年前的事情做搏鬥了，我已經夠累了。”
“累了就休息會，樓上有床，我帶你去。”尹菱馬上站了起來，可章清卻一點移動的意思都沒有。
“不用了，你都在外面玩一天了，去睡吧，不用管我，我打個電話。”章清低下頭，拿出手機，清了清嗓子，“小i小i，打電話給端……”
有時候章清覺得尹菱的體質真是不可思議。不像個女孩子也就罷了，壓根都不像個人類。
比如現在，尹菱居然能在蹦迪了一整個通宵，又吃喝玩樂了一上午之後，準确地在他說完“端木柔”這三個字之前眼疾手快地奪下了他的手機。
章清覺得這已經不是酒量好的問題了，簡直是酒精全免疫外加根本不用睡覺。
“你幹什麽？”章清皺起眉頭。
“你幹什麽？”尹菱反問。
“我給我經紀人打個電話都不行了？”章清有點火，朝她伸出手來，“給我。”
“給她打電話說什麽？”尹菱一動也沒動，眼睛盯着他。
“我他媽還能說什麽！”章清怒火中燒地拔高了聲音，“說我沒法跟他媽的初戀男友住在一塊，讓她跟公司報告去！”
尹菱瞪着他，“那你已經簽了合同的新劇呢？下禮拜就要開拍了！”
“不演了啊！”章清也瞪着尹菱，音量又拔高了幾分，“不是你說的嗎？讓我遠離他，讓我別演了！我現在不演了，我退出了，還不行嗎？我他媽就乖乖住進精神病院裏，乖乖當個瘋子，演狗屁的……！”
章清最後一個字的話音還沒落下，冷不丁就感覺臉上一濕，液體順着他的下巴一路往下滴滴答答。他愣了足足三秒鐘才反應過來，是尹菱反手抄起桌子上的水杯，把半杯水全潑他臉上了，一點猶豫都沒有。
“我靠。”過了幾秒鐘他才輕輕開口，“敢情真是沙發墊不用你洗。”
“章水青，你別一個勁兒跟我這他媽他媽的！”尹菱發起火來氣勢十足，“你有本事上你老相好面前罵去啊？把火全撒我這算怎麽回事？”
章清不說話了，眼睛又酸又澀，他趕緊伸出一只手捂着眼睛，但淚水還是從指縫間滑過。
“操。”章清聲音有點啞，過了一會兒又重複了一遍，“操。”
尹菱沒再說話，章清從腳步聲上判斷她是走出了客廳。
一瞬間章清覺得更難受了，幾乎就快哭出聲音，不過還是咬咬牙忍了下來，任憑眼淚沉默地流。
不過沒多久，尹菱又回來了，把手上拿的什麽東西扔到了章清面前。章清伸手摸了摸，哦，是紙巾。
“謝謝。”章清抽了張紙把自己收拾幹淨了，內疚感這時候才湧了上來，“對不起。”
“算了，老娘大人有大量，今天原諒你。”尹菱終于嘆了口氣，“不打算說說？”
章清沉默着沒說話。
尹菱等了一會兒就放棄了，轉到了另一個重點上，“你真打算跟端木柔打電話，讓她把你得病的事告訴公司裏？”
“嗯。”章清沒回避這個，應了一聲。
“你之前那麽不情願，都沒考慮過這個選項，怎麽現在突然就放棄了？”尹菱問，“你不是向來把資源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嗎？要是告訴了公司，你損失的就不止是這一部戲了。誰知道治好你的怪病要花多久，要是長時間淡出觀衆視線，以你現在的咖位，等再回來的時候就……”
尹菱沒把話說完，但章清明白她的意思。這些話其實根本用不着跟他說，他怎麽可能不明白。
藝人需要不斷地出現，不斷在觀衆面前刷新自己的存在感，不斷通過各種炒作和營銷留在大衆視野中。
因為圈子裏的競争實在是太激烈了，哪怕淡出一個禮拜，你的粉絲可能就會把你給忘了。
所以章清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需要面對粉絲的場合，那些嘈雜的聲浪、誇張的聲援，甚至撕心裂肺的吶喊，都帶着一絲他們自己覺察不到的虛假。
粉絲只是需要一個人，一個完美的、帥氣的好好先生來承擔他們的所有幻想，這個人并不一定是他，他只是恰巧成了那個人。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章清說道，然後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啞，清了清嗓子，“我背劇本要用眼睛，跟人說話要用眼睛，走站位拍戲所有的都要用眼睛，可是我只能看見他。我不知道我這是怎麽了，我真的一點也不想看見他，我真希望我整個視野裏就看不見他。”
“我看他一次，心裏就會碎掉一小塊兒。看他一次，心口就要疼一次。這七年以來，忙忘了還好，但只要腦袋裏過一遍他的名字——周南琛，就是周南琛這三個字兒，我都像從裏到外被人扒了一層皮。”章清轉過頭來看着尹菱，“你懂這種感覺嗎？”
尹菱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不太懂。我從來沒這麽深地喜歡過一個人。”
“也是，你是游戲人間的尹大小姐。”章清伸手拿起面前的水杯，然後才想起來一杯水已經全澆在自己腦袋上了，于是只好放下了。
“不過我……能懂一點。就是有些事，是時間沒法消磨的。”尹菱說，“有些事從發生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你這輩子都逃不了，永遠都忘不掉。就算很多很多年以後，你連這件事的起因始末都記不清了，當時那種感覺也還是會留下，會跟你一輩子。”
章清有些詫異地看向尹菱，對于尹大小姐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有些驚訝。不過尹菱很快握住了他的手，說道：“先別給柔姐打電話，行不？”
章清嘆了口氣，“嗯。”
“去睡一覺，有什麽事等睡覺起來再說。”尹菱從沙發上站起來，打了個很大的哈欠，章清聽着都跟着一塊兒困起來了。
尹菱一手拉着他胳膊，一手推着他背，用類似押犯人似的姿勢把他押上了樓，押到一個聞味道就知道很新的房間裏。
“你睡這兒吧，剛阿姨都幫你把被子鋪好了，直接睡就行。”
章清往床上一躺，被褥果然是松松柔軟的，感覺一次都沒睡過。
“你這屋子是幹什麽的？沒住過人？”章清問。
“嗯，以前是給貓準備的。”尹菱笑得很開心。
“我靠？”章清震驚地坐了起來。
尹菱爆發出一陣笑聲逃了出去，“午安！”
等尹菱出去都有五分鐘了，章清才愣着想起來，尹菱不是從來都不養貓嗎？
章清以為自己這兩天連續換陌生環境會睡不着，但他幾乎一沾枕頭就睡過去了。
昨天在周南琛家裏睡的并不好，亂七八糟的思緒太多，耳朵裏還聽着音樂，所以他比想象中要困得多，竟然就這麽一覺從中午睡到了晚飯時間。
章清打着哈欠剛從房間裏出來，就聽到了尹菱的聲音。
“喲，起來了？你這睡得都快趕上豬了。”
“哎，睡得都迷糊了。”章清揉了揉眼睛，“你在哪兒？”
“你往前走兩步，右邊就是樓梯。”
章清往前走了兩步，然後愣了愣。
“你吃飯、拿筷子的那只手。”尹菱十分有耐心地說道，“就是右手。”
“哦。”章清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摸到了樓梯扶手，然後慢慢地走了下來。
尹菱正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上，手上拿着什麽東西在讀，章清能聽到“唰唰”的翻頁聲。
“幾點了？”章清打了個哈欠。
“五點半，放心吧，你還沒睡過晚飯。”尹菱嘲笑道，“我一通宵的人都沒你這麽能睡。”
“我能跟你比嗎，您可是金剛不壞女神。”說着章清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看到沙發上的果盤裏放着東西，“這什麽？”
“吃的。”
章清拿了一塊放進嘴裏，甜味彌漫開來，是酥糖。
除了腦袋有點脹痛，耳朵還有點嗡鳴之外，他現在的感覺還算不錯。
冷靜下來了，也清醒一些了。雖然被潑了一臉水，但有些東西确實随着那通火被發洩了出來。
章清挺慶幸他堅持要了杯白開水而不是茶和咖啡。
“看什麽呢？”章清轉頭。
“劇本。”尹菱說，“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先拿來當小說讀讀。”
章清心裏一揪，低頭又塞了一顆酥糖在嘴裏，“哦。”
“你感覺怎麽樣？”尹菱看了他一眼。
“挺好的。頭還有點疼，可能是睡太久了，別的都沒事。”章清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冷靜下來了？”
“嗯。”章清郁悶地答道。
“那你……這事打算怎麽辦？”尹菱問道。
章清沒說話，又往嘴裏扔了塊糖嚼着。
“我就是不希望你腦子一熱就做出決定。”尹菱有些擔憂地說道，“你打拼了兩年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步，說放棄就放棄也……”
“我沒要放棄。”章清很快地說了一句，皺起眉，“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辦。”
尹菱沉默了一會兒，把劇本放在了一邊，“哎，你有沒有想過，他當年離開你說不定是有理由的？”
“想過。”章清說，“想過很多次。反正這麽多年來，五花八門什麽樣的借口都替他找好了。但是到現在了我才覺得，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
“嗯。”章清意外地發現自己說出這段話的時候很平靜，“無論當年他是有理由還是沒理由，有什麽理由，都無關緊要了。就算他說出再正當的理由，我們之間的間隙也不會就此消失。這七年過去就是過去了，什麽都彌補不了。”
很多東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拿不回來了。
他又抓了塊酥糖放進嘴裏。
“那也——哎。”尹菱的話剛起了個頭，就被門鈴的聲音給打斷了，兩個人同時愣了一下。
“不會是你那幫朋友吧？”章清笑了，“拉你一通宵還意猶未盡？”
“一群酒肉朋友，還能知道我家地址？”尹菱站起身，朝已經往門口走去的阿姨喊了一聲，“放着我來吧！”
章清看不清尹菱的動作，但他猜測尹菱是朝門口監控屏幕看了一眼，因為她很快輕聲“卧槽”了一聲。
章清立刻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是誰？”
“啊，是……”尹菱竟然結結巴巴起來，半天沒說出個名字。
“是誰？”章清又問了一遍。
尹菱嘆了口氣，“你要不想給他開門我就不開。”
章清沒說話，門鈴又響了一聲。突然之間，一秒鐘好像有一分鐘那麽漫長。
“你開吧。”章清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