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清。
頭腦一片空白,章清差點融化在這一聲呼喚裏。
高二剛确定關系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曾經因為稱呼的問題起過幾次争執。
周南琛明明看着是個榆木腦袋,談起戀愛卻像條大型犬似的異常黏人。
但凡被他偷到點空隙——無人的課間、校園的角落、櫻花樹林裏恰好能遮掩住兩個人的枝葉,他總要突如其來地摟住他的腰,然後把嘴唇貼在他耳畔,低喃一聲“清”。
直到現在章清也想不通,這個人是怎麽把普普通通的一個音發得那麽纏綿,那麽深情,又那麽幹淨,像小孩子面對一切無暇美好的事物發出的單調感嘆,不摻任何雜質。
可那時候章清還是十來歲血氣方剛的少年,聽這稱呼紅了臉又不肯承認,咬死了說是周南琛叫得太惡心,他聽得起一身雞皮疙瘩,非要他正兒八經叫自己全名。
當時的周南琛委屈地像條被訓的大金毛,自言自語地說“你名字多好聽”。
當時的章清還太年輕,理解不了周南琛畫家般的羅曼蒂克,不知道他将自己的名字揉成墨塊,在心裏一點點化開。從此之後,他筆下所有畫裏,都有他的影子。
變故發生得太突然,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章清只感覺到自己身體被狠狠地一撞,直接飛了出去,摔得七葷八素,半天都沒能爬起來。
沒多久,他就聽到耳畔一片腳步聲,有叫他名字的,還有叫周南琛名字的。
“阿琛!”
“阿琛你沒事吧?”
叫周南琛的聲音聽上去明顯更緊張一些。
“還愣着幹什麽趕緊搬開!”
章清的腦袋裏“嗡”的一聲,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從地上爬起來。
然後他就看到那麽大一個金屬廣告牌壓在地上,一群人圍在四周喊着一二三用力把金屬牌移開。
“周南琛!”章清也顧不上自己了,朝那邊撲了過去。
三五個男人合力把廣告牌移開,金屬掃在地上發出了刺耳的聲響,周南琛果然在廣告牌底下蜷縮着身體,一臉痛苦的表情。
章清愣住了,一瞬間甚至沒能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塊廣告牌明明是在自己頭頂上的,為什麽會砸到周南琛?
剛剛他起碼摔出去兩米遠,是周南琛推的?
要不是親身體會,章清絕對想不到周南琛的力氣竟然有這麽大。
章清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開始發抖,抖得幾乎都站不穩身體,那一瞬間鋪天蓋地的恐懼席卷了他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
他連自己是什麽時候跪在地上的都不知道。
如果周南琛出了什麽事情的話……
手指突然被裹住了,章清震驚地擡起頭,發現周南琛艱難地伸出一只手,握了握他撐在地上的手指,嘴唇蒼白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章清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怎麽回事!怎麽鬧成這個樣子!”李凡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叫救護車了嗎?”
“叫了!”尹菱趕緊說,“馬上就過來!”
“這塊廣告牌誰他媽負責的?”李凡怒火中燒,“這場的置景是哪個?都他媽吃屎的嗎?”
一直到救護車來,李凡都在訓人,章清也沒仔細聽他都訓了些什麽,腦袋一團亂麻,只記得自己恍恍惚惚中跟着救護車一起去了醫院。
端木柔很快聽說了這件事,也趕到了醫院,全程幫周南琛挂號交錢做檢查,一通折騰下來,等結果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
章清抱着膝蓋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渾身都緊繃着。
“辛苦你了,柔姐。”章清的聲音悶悶的,“這些事本來應該是我來做,偏偏我眼睛看不清,全都要麻煩你……”
“說什麽呢,我是你經紀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端木柔喝了口水,“真那麽不好意思,下回請我吃烤肉。”
“好。”章清笑了。
端木柔把水杯放下,拉了拉他的手,“你手怎麽這麽冰?”
“沒事。”章清說。
端木柔想了想,起身去醫院自帶的燒水爐接了一杯白開水,塞進章清手裏。
“我不渴……”
“拿着,暖暖手。”端木柔命令道。
章清嘆了口氣,接了過來,“謝謝。”
“你不去他病房裏等着,非要在這坐着?”端木柔問。
“我……算了吧,我就坐在這挺好的。”章清嘆了口氣,“我現在進去,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
端木柔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我真沒想到他竟然……”章清把臉埋進掌心裏,使勁兒搓了搓,“他當時離我挺遠的,除非他沖過來之前一秒都沒猶豫,否則……”
端木柔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總算知道了,原來在我跟他的關系裏我沒有唱獨角戲,原來他對我也……”章清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我不想通過這種事知道,感覺自己好像被當成了白癡一樣。就算是我們鬧到了今天這個局面,我還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剖開展露在他面前,可是他呢?他什麽也不說,他的事我什麽也不知道。玩兒什麽‘我愛你與你無關’呢,他以為演什麽言情虐戀嗎?”
端木柔嘆了口氣,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小清……”
“他就是這一點欠揍,要不是他已經受傷了我恨不得沖進去照他腦袋來幾拳給他揍清醒點。”章清繼續說,“什麽都不告訴我,還指望我乖乖接受他的恩賜?做他娘的春秋大夢!我也是人,老子也有心!”
章清說着說着眼眶濕潤了起來,他趕緊用手背抹了一下,快速眨了眨眼睛。
“他就沒想過我心裏會怎麽想嗎?他就沒想過我也會擔心他嗎?個操蛋玩意兒,他倒是會冷眼旁觀看世界,倒是很會進退自如明哲保身啊!”
章清的最後那一句聲音有點大,引得周圍幾個人把目光投向了這邊。端木柔趕緊拉了拉他的衣領,擋住了他半邊臉。
“周南琛的家屬是哪一個?”就在這時候,一個穿白衣的小護士走了過來。
“我是!”章清“蹭”地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盡管他眼睛看不清,但還是努力把臉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剛剛的X光片結果出來了,你們跟我過來一下吧。”小護士招了招手,章清和端木柔立刻跟着她進了醫生的辦公室。
章清看不清醫生長什麽樣,但從聲音來判斷應該是個四十歲以上的中年男人。
“周南琛,是吧?”醫生應該是在看X光片,桌上傳來嘩啦的聲響,聽得章清一陣緊張,“聽說是被掉下來的廣告牌給砸到了?”
“是,他怎麽樣?”章清緊張地問。
“沒事,問題不大,用不着太擔心。”醫生說道,“他應該是在砸下來的一瞬間用正确姿勢自我保護了。傷患處主要集中在四肢和背部,頭啊內髒啊之類的都沒受影響。左小臂有一處閉合性骨折,需要打石膏,後背有淤血,但沒傷到脊椎,其他的都沒什麽大問題。住院觀察一天吧,沒什麽問題明天就可以回家休養了。”
章清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感覺一路緊繃着的神經放松下來,差點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謝謝大夫啊。”端木柔連忙替章清道了謝,把自家藝人拽出了門。
“我就跟你說了吧,沒事沒事,現在不用擔心了吧?”端木柔拍拍他。
“嗯。”章清笑了笑。
“清清,柔姐!”
章清一下就聽出這是尹菱的大嗓門,回頭一看,果然看到一個人影朝這邊跑來。
“你怎麽來了?”章清有點吃驚。
“哎喲我補拍完最後幾個鏡頭就趕緊跑過來了,阿琛沒事吧?”尹菱氣喘籲籲的,看來真是跑着過來的。
“他沒事,就左胳膊有點骨折,好像也不嚴重。”章清說,“其他地方都是輕傷,醫生說他被砸的時候護住了脆弱部位。”
尹菱也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在走廊椅子上坐下來,“還好還好,那我就放心了。”
“那邊應該已經上完石膏了,要不要過去看看?”端木柔提議。
“好,走。”尹菱二話不說站起來,拉着章清就往前走,這下章清連拒絕的理由都來不及想,只好跟上去了。
周南琛正平躺在病床上,一只胳膊裹着厚重的石膏,吊在一邊。他沒睡着,一聽到門響就迅速把頭轉向了這邊。
“天哪,你沒事吧?”尹菱最先走上去,給了周南琛一個擁抱。
“沒事。”周南琛笑笑,用沒骨折的那只手拍了拍她後背。
“你不知道你撲過去的時候全劇組的人都吓壞了,李導說他一顆老心髒都快跳出喉嚨了。”尹菱抱怨道,“他把今天負責置景的人直接給開了,這次确實是道具組工作太含糊了,覺得是個小網劇就不認真幹活,實在太可氣了!”
“他們說不定也有自己的苦衷。”周南琛笑了笑,“我沒事。”
“你這手得休息一陣子了。”端木柔插嘴道,“不過剛醫生跟我們說沒什麽大毛病,讓觀察一天,沒事的話明天就可以回家休養。”
周南琛看上去松了口氣,“嗯。”
“李導還在忙工作,他說他下工就來看你。”尹菱拍了拍周南琛的被褥,“給你買了點水果,我放在桌子上了,你先好好休息吧!”
“走吧。”端木柔朝尹菱使了個眼色,“阿琛,我們倆先回去了,讓小清陪你一會兒吧。”
“哎,我可沒——”章清話一出口又被打斷了。
“啊對對對,我跟柔姐還有事忙呢。”尹菱一下攬住了端木柔的胳膊,“我們先走啦!你好好養病!”
不給章清說話的機會,尹菱就搡着端木柔出了門,一直到走廊上章清還能聽見端木柔抱怨讓尹菱拿開手的聲音。
病房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周南琛旁邊的病床空着,也不知道是沒有人還是出去了。
章清一言不發地拖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邊,從尹菱放下的袋子裏摸出一個橘子剝起皮來。
“別剝了,我不想吃。”周南琛皺了皺眉。
章清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動作沒停,“我想吃。”
周南琛只好放棄阻止,看着章清一邊剝橘子一邊往嘴裏塞,一直吃完了一整個橘子,才抹抹嘴開了口,“疼不疼?”
周南琛笑了笑,“沒事,醫生說了,只是閉合性骨折,兩三個月就能長好,也不會留下什麽……”
“不許笑。”章清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副冰冷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在開玩笑,讓周南琛一愣。
“周南琛,我不管你跟別人怎麽裝、怎麽演,但別在我這露出這種虛僞的表情來。”章清定定地看着他,“疼不疼?”
周南琛顯然是沒想到章清竟然會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有點愣,“有點。”
“原來你還知道疼啊。”章清嘲諷地說道,“我還以為你銅頭鐵臂根本就沒有痛覺呢!”
這下周南琛總算明白過來,章清是生自己的氣了。
“你聽我說。”周南琛嘆了口氣,“當時那個情況我就算叫你也來不及了,其他人又都沒注意你那邊,我只是做了當時的最優解而已……”
“最優解就是你替我被砸?投票了嗎?誰認證的?”章清的聲音拔高了一截,“你問過我的意見了嗎?你想過我心裏會怎麽想嗎?”
“我……”周南琛又是一怔,“對不起。”
去你媽的對不起!
章清深吸了一口氣,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我是個成年人了,不能被周南琛一句話就氣得發飙。
當時在片場時那陣鋪天蓋地的恐懼感讓章清現在手指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他難以想象如果周南琛真有個什麽三長兩短,自己該怎麽辦。
那麽大的廣告牌掉下來,如果位置砸的巧,随便什麽半身不遂之類的肯定都不在話下。
而到了現在,周南琛居然還想用一句對不起就把他一切的痛苦恐懼都堵回去。
“你太自私了。”章清用手指狠狠地掐着自己鼻梁,“你真的太自私了。”
周南琛沒有說話。
“哥,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不是玩具不是寵物。你不能就這麽開閘放水似的一個勁對我好,完了以後又什麽都不告訴我!”章清洩憤似地說道,“你是不是看我被你蒙在鼓裏很好玩啊?虧我還一直傻乎乎地拼命努力跟你做回‘普通朋友’!你看了是不是大牙都笑掉了,啊?”
周南琛沉默了很久,半晌才輕聲說道:“有些事,就算告訴你,也只是徒增你的痛苦。”
章清瞬間覺得自己跟這個人沒話說了。
說不通,丫跟腦袋糊了木屑似的連人話都聽不懂。
章清什麽都沒說,直接站起來轉身就往病房外面走去。
沒想到周南琛卻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放不放?”章清轉過身威脅地看着他。
周南琛沒說話,手上也沒松勁兒,章清試着掙紮了兩下也沒掙紮出來。
就在這時候周南琛開口了,“去年年底的時候,我看到一條新聞。”
章清愣住了,這又是什麽高端話題轉移術?
周南琛繼續說,“新聞上說,有個新生代演員,演戲特別賣力,在泥地裏摸爬滾打,為了一個鏡頭的效果在泥裏躺了三個小時,結束以後耳朵還發炎了。就算配圖裏的人滿臉都是泥漿,我也一眼認出來是你了。”
章清又愣了愣,想起來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也就是他後來耳朵發炎才有了這麽篇報道,要是不發炎估計還沒這種待遇。
不過他說這個幹嘛?
“後來我順着這篇報道查下去,查出了你們演的戲叫什麽,也查出劇組在什麽地方拍戲。可惜當我查到的時候,你們已經殺青收工了。”周南琛頓了頓,“後來,我把會計的工作辭了,找了個老師教我化妝和造型設計。可能是有美術基礎吧,他說我學的挺快的。再後來,我就每天去那個劇組取景的影視園閑逛,偶爾幫人打打下手,後來李凡看中了我,才把我徹底挖到這邊來。”
章清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
“其實我并不是非要來找你,跟你在一個組裏工作什麽的。只是待在劇組裏,會讓我覺得離你更近一些。”周南琛垂下眼簾,“在給別人化妝的時候,我會想章清現在是不是也待在類似的地方,坐在椅子上跟化妝師唠嗑;他是不是也會百無聊賴地玩着手機,一個不小心弄亂剛做好的發型;他是不是也會聽到一樣的‘卡’,一樣的‘Action’,面對同一種機型的鏡頭……”
周南琛停下來,擡起了頭,順着兩人相握的手望向了章清,“我一直都只是想離你更近一點,所以,先不要走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