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清在周南琛病房裏留了下來。
九點多的時候,李凡來了,帶着幾個服化組的員工,拎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慰問品,那個“給陳凱歌擦過桌子”的寸頭最積極,坐在周南琛床邊就跟他侃大山,一直聊到快十點才走。
章清挺佩服他的,周南琛從頭到尾說的字數都沒超過十個,也虧他能自己嘚嘚幾十分鐘。
十點以後,來慰問的人都走了,旁邊的病床上躺了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床邊放着一副拐,也不知道是哪裏傷了,而且一晚上都不見有人來探病。
“你要不要睡會?”章清把周南琛的被角粗暴地掖了掖。
“不困。”周南琛搖了搖頭。
“是不是手還疼?”章清問。
“嗯。”周南琛老老實實地說。
今天晚上周南琛簡直是出人意料地老實,章清叫他幹什麽他就幹什麽,叫他答什麽就答什麽,乖得像只兔子。
虧這厮還有點眼力界,知道不能再惹他了。
“要不我幫你跟護士再要點止疼片?”章清問。
“不用了。”周南琛搖頭,“聽說那東西吃多了腦子會變笨。”
“這你用不着擔心,你已經是個無法超越的終極傻缺了。”章清沒好氣地說道。
周南琛笑得很開心,看得章清想給他臉上來一拳。
“你要在這過夜嗎?”周南琛又問。
“要不怎麽着?你讓我自己一個瞎子摸黑回去?算了吧。”章清啧了一聲,“我還怕我一個跟頭栽地上啃一嘴巴泥呢。”
周南琛笑了笑,“那你睡哪?”
章清拍了拍陪床用的椅子,“這不是嗎?”
周南琛皺皺眉,“你這麽縮一宿第二天頸椎肯定要壞掉。”
“那也沒辦法啊。”章清拍了拍椅子,琢磨了一下,“好像也沒法放平,這醫院怎麽連個折疊床都沒有,真過分。”
周南琛微微撐起身體,“你上來睡吧。”
“上……”章清一愣,然後才意識到周南琛說的是什麽意思,“不、不用了吧,我哪有那麽嬌氣,就一晚上的事兒,我——”
周南琛不說話,只是往旁邊縮了縮,給章清讓出了半張床的位置。
醫院的病床竟然不算太窄,看上去就算擠兩個成年男人也沒什麽問題。
這時候再拒絕,就顯得太矯情了。章清嘆了口氣,脫了鞋,一屁股坐上去,緩緩地躺在了周南琛身邊。
“關燈了關燈了!都早點休息啊!”門外傳來護士的聲音,沒多久,他們病房的燈也被關上了。
黑暗裏,兩人都沒有說話。但章清能聽到周南琛清晰的呼吸聲,還有從身側傳來的熱度。
這一切充滿了陌生的熟悉感,他微微把頭往周南琛的方向傾斜,覺得人生真是神奇。
七年前他最愛的那個人,七年後又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中。
有一段時間,章清很怕自己忘不了他,但更怕自己會忘了他。時間的洪流能帶走的東西太多,回憶不過是微不可言的一項。
在重新遇見周南琛之前,章清以為那些過去都已經忘了。重遇他之後,他才發現原來有些東西是深深烙印在靈魂裏的,想忘也忘不了。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也像這樣兩個人擠過一張小床嗎?”黑暗中,周南琛突然低聲說道。
也許是黑暗掩蓋了一些東西,章清緊繃的神經也放松下來。
他笑了笑,“記得,應該是高二上學期吧,我帶着我游戲機去你家玩。”
“你攢了好幾個月的零花錢好不容易買下來的。”周南琛接話說道。
“對啊。”章清笑道,“那時候不知道騙了我爸多少回,說學校買教輔資料。那臺游戲機簡直就是我跟我爸鬥智鬥勇的結晶。”
“你那時候天天都去我家裏玩通宵。”
“也沒天天那麽誇張吧。”章清揉揉鼻子,“也就……一星期去五天?”
周南琛噗哧一聲笑起來。
“反正我跟家裏就說去學校上自習了。因為我一直表現得挺乖的,他倆竟然也就沒懷疑。”章清嘆氣道,“也虧得我臨時抱佛腳的功夫高,考試前硬把分數拉到跟平時差不多,要不然肯定就露餡了。”
“那時候你貓在我屋裏打游戲,困了就往我床上一躺。”周南琛語氣裏含着笑意,“等我洗漱完了回來一看,你四仰八叉地把我整張床都占領了,就怼給我一個屁股。”
“靠。”章清笑了,輕聲罵了一句。
“我就還得把你屁股推開,給自己清出一片兒地方來。”周南琛輕聲說,“不過也沒什麽用,因為第二天一早你又把我擠得身子都出去半邊了。”
“我、我提前聲明啊,我現在肯定不會那樣了!”章清臉上有點發燙,“我大學舍友都說我睡覺姿勢可标準了。”
“行,那就暫且信你三分吧。”周南琛悶笑幾聲,章清都能感覺到他胸膛的震動。
沉默了一會兒,章清說:“其實想想看,我在家裏待着的時間總共也沒多久。也就高中之前待的比較多,因為那會還不太會撒謊。高中我就學會騙人了,要麽說我去學校上自習,要麽說我去圖書館看書。我從來不跟他們起正面沖突,他們還美滋滋地以為養了個沒有叛逆期的兒子呢。”
周南琛沒接茬,于是章清就繼續說。
“可惜後來就栽了個大的,這對倒黴催的夫妻突然發現自己兒子不但背着他們談戀愛,而且還談了個男的。哎喲,我現在想起來都有點心疼他們,那得是多大一天打雷劈啊。當時我爸揍我那架勢,抽兩下喘兩口,我還以為他心髒病要發作了呢。”
周南琛還是沒有說話,但章清能聽見他黑暗中的呼吸聲,知道他并沒有睡着。
“游戲機那次也給砸了。”章清笑笑,“好幾百大洋的東西呢,說砸就砸,一點都不知道心疼自家的錢。其實他們從來都沒關心過自己兒子的成長,反過頭來卻埋怨我不知好歹,不懂得感恩,把我在家裏關了一個月,一步都不讓出,人鄰居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死家裏頭了呢。”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像我爸這樣的人,眼裏根本沒有親情,只有生意和面子最重要。除了滿嘴的道貌岸然,他什麽都沒有。我媽很早就辭職當了全職主婦,他就更以為自己是撐起整個家的大家長——反正不論他說什麽,我媽都不敢反對。”
章清長長地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跟周南琛說這麽多。也許是夜深了,也許是周南琛身上散發的溫度讓他久違地感到了安全。
“後來我爬窗戶逃跑被他們發現了,倆人臉氣得那個鐵青啊。我還要跑,我爸也不攔我,就杵在原地拿出一副大家長威嚴的樣子跟我喊,‘你跑了就別想再進這個家門’。他以為能吓到我,其實他根本不了解我,他養我十幾年就從來沒了解過我。要我說啊,他當時還不如找幾個保安把我強行扭送回去,那樣我可能還反抗不了無計可施。想拿大家長那套東西吓唬我,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所以,你就再也沒回去過嗎?”周南琛開了口。
“嗯。”章清悶悶地應道,“高三一年我都住校,他們倆也不來找我,後來我去外地上了大學,也就一直這麽着了。”
章清睜開眼,盯着眼前應該是天花板位置的一片黑暗發呆。也就只有這個時候,視野清不清晰都是一個樣。
“其實我逃跑以後,很快就找了打工的地方,還找了一處很便宜的有雙人床的月租房。”章清自嘲地笑了笑,“可是你不見了,怎麽找也找不見,問鄰居也說不知道,問老師只說你轉學了。你什麽音訊都沒給我留,連他媽封遺書都沒有,就跑了。你說你為什麽啊?為什麽就這麽一聲不吭地跑了啊?”
“我……”周南琛的聲音飄散在空氣裏。
“你他媽給我閉嘴。”章清翻了個身,一巴掌打在周南琛身上,“不想說就閉嘴,別跟我一天到晚對不起。”
周南琛只好無奈地“嗯”了一聲。
“周南琛。”
“嗯?”
“我就是想跟你說,我說這些沒有逼你的意思,也不是讓你愧疚的。你不想說的事就先不用說,我沒有非要聽你的秘密。”章清低聲說,“只是……我希望有一天,你自己想明白了以後,再親口告訴我。”
周南琛沉默了好久,久得章清依舊開始昏昏欲睡的時候,他才輕輕“嗯”了一聲。
這一晚上章清意外地睡得很踏實,本來以為睡前說了那麽多以前的事,晚上會做些亂七八糟的夢。但很神奇地是,他竟然一覺睡到大天亮,一夜無夢。
因為睡得太沉,他睜開眼睛還愣了幾秒,直到看見醫院特有的白色被褥,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身處何方。
然後他就僵住了。
因為他注意到的下一件事就是,自己竟然像個八爪魚一樣緊緊抱着周南琛,後者的體溫只隔着一層薄薄布料傳到他的軀體。
“卧槽。”章清低聲罵了一句,咽了口唾沫,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四肢從周南琛身上剝下來,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臉,發現他并沒有醒來的跡象,這才松了一口氣。
都怪自己養成的該死的睡覺習慣,非得抱着點什麽才能睡着,呸!
章清伸了個懶腰,喝了點水,接着去衛生間簡單收拾了一下,回來的時候聽到隔壁病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個小女孩也醒了。
章清心情不錯,主動跟小姑娘打了個招呼,“醒啦?”
小姑娘的影子晃動了一下,章清現在已經能熟練地判斷出那是點頭了。
這小姑娘自始至終都安安靜靜的,昨天晚上一直沒說過話,也沒見到有什麽人來探病,這麽小的孩子竟然一個人住院,章清不由得有點心疼她。
“你叫什麽名字啊?”章清在小姑娘的床邊坐了下來。
“馨馨。”女孩羞澀地笑了一下。
“馨馨啊,你叫我清哥就行。”章清微微一笑,“你這是傷在哪兒了?”
“跳高的時候腿摔了。”馨馨笑笑,“不過醫生說沒大事,打三個月石膏就能好。”
“哦。”章清點點頭,“我們那位也是骨折,不過比你好點,他是左胳膊。”
馨馨點點頭,很有小大人風範,“那挺好的,不怎麽影響生活。”
“嗯。”章清笑了笑,換了個話題,“你爸媽呢?怎麽沒見他們來看過你?”
“我爸爸說,以後我受傷了都得一個人來醫院看病。”馨馨說,“他說這樣能培養我獨立處理問題的能力。”
這種教育方針的熟悉感讓章清吃了一驚,怎麽跟自己的傻缺父母那麽像?
“我是體育生,經常受傷。”馨馨又補充說,“沒事,我不怕的。”
這孩子的堅強簡直讓章清心疼極了,他抓起小女孩的一只手,用力握了握,“偶爾害怕一下沒什麽丢人的,受傷骨折這種事,大家都會害怕的。”
小姑娘用眼角瞥了周南琛那邊一眼,小聲問,“那邊床上的大哥哥也會害怕嗎?”
“會。”章清笑了,故意把聲音壓低,“我跟你說,他可害怕了,昨天把他送進來的時候,人都吓得快尿褲子了。”
“真的?”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騙你是小狗。”章清一臉嚴肅地肯定道。
周南琛其實早就醒了,一睜眼就看見章清抱着他睡得正香,于是又默默把眼睛閉上。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才聽到章清倒吸一口冷氣的“卧槽”。
于是周南琛決定還是繼續裝睡,免得章清覺得尴尬。
不過饒是這樣,聽到章清說他吓得快尿褲子,還自以為自己聲音很低他聽不見的時候,周南琛還是無奈地睜開了眼睛。
章清跟小女孩正不知道說些什麽,神神秘秘地笑成了一團。
“章清。”周南琛轉過頭,“我餓了。”
“哎。”章清回頭看他的時候嘴角還帶着笑意,“醒了啊?”
周南琛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行,我給你倆去買點吃的吧。”章清從椅子上站起來,低頭問馨馨,“你想吃什麽?”
馨馨響亮地說:“都可以,謝謝清哥哥。”
馨馨給他的稱呼後面加了個疊字,聽得章清很受用,“好,等着啊!”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臨出門的時候,周南琛拽了拽他手腕,“你眼睛……”
“你就躺着吧。”章清小聲說,“大不了前邊人買什麽我買什麽,這點小事我還幹得了。”
周南琛松了手,“那行,我要吃肉包子。”
章清拿膝蓋頂了周南琛腰眼一下,“還蹬鼻子上臉了!”
周南琛笑笑,“開玩笑的,快去吧。”
章清走後,病房裏又再度安靜下來。周南琛歪了歪腦袋看向那個叫馨馨的小女孩,小姑娘現在靠着床坐了起來,正安安靜靜地看一本書。
“馨馨。”周南琛把身子歪向小女孩那邊,十分嚴肅地叫她,“你不要相信剛才那個清哥哥說的話,我昨天沒有吓尿褲子。”
馨馨樂出了聲,捂着嘴巴笑了好半天。
“大哥哥,你跟清哥哥是什麽關系啊?”
“想知道嗎?”周南琛把身體又往前蹭了蹭。
馨馨用力點點頭。
周南琛露出了一抹微笑,低聲道:“他是這個世上對我最重要、我最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