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斬荒因天雷而消散,許宣一介凡人,不知該去哪裏将他尋回。藥師宮也好,集市上也罷,入目之處皆有他和斬荒相談甚歡的影子。就連他想靜下心修煉功法,卻也忍不住想起此處自己曾多有不順,是斬荒陪坐在身邊與他細細探讨。
白夭夭看他整日失魂落魄,心中五味雜陳。她當然也為斬荒的離去而難過,但他們二者好不容易才能再次相聚,劫後餘生下許宣的心思卻全然在斬荒身上,除去剛回來時體貼禮貌地詢問她是否不适,後來卻再也沒有管過她。
這該是兩個互相傾心的人應有的相處方式嗎?
“最近太多不好的事了。”小青趁着許宣和白夭夭都在場時提議:“不如你們兩個成親吧,讓我們大家夥兒都沾沾喜氣。”
許姣容恰好來看許宣,一腳踏進門檻就聽見這句,頓時眉開眼笑:“我還以為我弟弟這杯喜酒這輩子是沒希望了,沒想到這麽快就可以喝到!”她知道這段時間有個漂亮的白姑娘總是和許宣來往,如果他們兩情相悅倒也不錯。前段時間許宣總和那斬公子來來往往的,這下總算開竅,知道要找個姑娘成親了。
“現下藥師宮事情頗多,而且”許宣恹恹道:“他生死不明……”
許姣容不知白夭夭和小青是妖,對于許宣那些藥師宮的事情也不甚了解,疑惑地問道:“誰?誰生死不明?”
一旦談及斬荒就必然會牽扯上白夭夭以及許宣中毒之事,小青反應極快:“是前些天來藥師宮求藥的村民,許宣宅心仁厚,擔心他而已。”
許姣容安慰道:“生死有命,你能做到的不過是盡人事,我們還得聽天命。”
白夭夭又與許姣容稍稍聊了幾句,與許宣一起将她送出藥師宮。看着這對郎才女貌的璧人,許姣容忍不住犯了老毛病,做起媒來:“弟弟,白姑娘這樣善解人意,你不抓緊可就真來不及了。”
許宣置若罔聞。
待許姣容走後白夭夭才問:“生死不明是什麽意思,你認為斬荒是生死不明?”
“是,”許宣點頭道:“斬荒只是在我面前消失了,說不定他另有機緣……”
“……或許有雲游的仙人正好看到這一幕,被他的情義感動……”許宣思索道:“……又或者那個救了我們的人也救了斬荒……”
“哪裏來的機緣,許宣你清醒一點!”白夭夭不忍見他執迷不悟:“斬荒一介凡人,天雷加身別說活下來了,連魂魄都未必可以保全!他硬生生受了三道,絕不可能……”
“什麽,”許宣如遭重擊:“你的意思是,斬荒灰飛煙滅了?!”
白夭夭捂住嘴,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僅僅是為了幫我……怎會……遭此……大難……”
“若是……若是早知如此,我一定不會找他……”
許宣喃喃道。
“……讓他傷心至此,倒是我的不對了。”斬荒咳嗽兩聲,撤了玄光鏡。
天雷到底是天雷,憑斬荒現在的功力去抵擋還是少不得受點傷。
逆雲為他遞上絲帕,好讓斬荒擦去嘴角的血漬:“屬下已經派人将聚魂燈的消息散播給那許宣,相信他不久便會去尋聚魂燈,到時候主上再與他相見定然可以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斬荒垂下眼:“我這一生何曾得過所願。”
紫宣身負七殺命格,注定一生孤寡,斬荒身具貪狼命格,做什麽都差臨門一腳。
這樣兩個人竟然還妄想會有什麽好結果?
也就是斬荒從來不服天命,偏偏要争上一争。
羅喉計都日日念着柏麟卻又不敢與之相見。他怕他們相見就必然要為過去的事求一個結果。可是過去的事來來去去糾結已深。讓他對柏麟下手,他必然做不到;讓他與柏麟從此摒棄前嫌,他又覺得愧對修羅一族;讓他與柏麟從此死生不複相見,他更是對不起自己。羅喉計都心中千回百轉,最終化作日日拉着無支祁去喝酒。
好好的相處全被羅喉計都破壞,紫狐心中憤恨,嘴裏也忍不住帶刺:“即便是魔尊也不能日日壞人姻緣吧,小心壞了自己的姻緣。”
“姻緣?”羅喉計都哂笑。
無支祁怕羅喉計都遷怒紫狐,急忙與他碰杯痛飲:“什麽姻緣不姻緣的,喝得高興才是人生快事!我們做妖魔的何必像那群自命不凡的神仙凡人那樣曲折百轉!”
“你想見那柏麟就去見,不想見就離得遠遠的別再想他,何必拉着無支祁作陪!”紫狐枉費無支祁的一番心意,依舊大大咧咧說出口:“老娘倒也想知道,修了千萬載無情訣的柏麟是怎麽和人心意相通共修有情訣的。”
紫狐不過是氣羅喉計都總是拉着無支祁,卻不知這句話讓羅喉計都剎那間心念百轉。
柏麟化作昊辰,與羅喉計都的化身褚璇玑共修有情訣這件事雖不是人所共知,但有心人查探一二仍能獲得端倪。
此事一旦稍有不慎洩露風聲,柏麟就成了這三界的笑話。天界修萬年無情道的帝君,竟與妖魔界的修羅心意相通,以柏麟的心性難道他會不曾考慮?
羅喉計都本就有了七八分醉意,念及此處再難顧得上眼前的紫狐和無支祁,直直往柏麟蘇醒地而去。
柏麟盤腿坐于榻上,正閉目打坐。羅喉計都離開了這麽久,他卻與最後見的那日并無差別,還是一身白衣,做的是當初柏麟帝君的打扮。
“我自知罪無可恕。”柏麟似是察覺了羅喉計都的到來,緩緩開口:“如今無論如何都難以彌補,計都……魔尊想如何懲治我自會一力承擔,絕無怨言。”
“好一個絕無怨言。”羅喉計都道:“你都已經自化招魂幡,我還能如何懲治你?”
招魂幡三字一入耳,柏麟渾身一震,臉色微變。
“……除去招魂幡……”柏麟說:“……更甚之法也有……”
“還要有什麽辦法!”羅喉計都大喝一聲:“你就這麽想死!”他連當初為了柏麟用的那些咬文嚼字的自稱也不管了:“你怨我救活了你……我就不該管你,我就該讓你做一面無知無覺的招魂幡!”
其實這話倒是言過其實,招魂幡是柏麟的神筋而做,雖屬柏麟卻并不是柏麟。只是此刻羅喉計都因着酒水口不擇言,腦袋也不十分清楚。
柏麟垂頭不語。
“褚璇玑心裏從來只有禹司鳳,可她卻與君心意相通,修成了有情訣。”羅喉計都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柏麟,告訴吾這是怎麽回事?君究竟是與誰心意相通?”
羅喉計都話語裏的暗示太過明顯,逼得柏麟節節敗退。
還能是誰,既然不是褚璇玑的心意,那就是身體本來的情義與之相通。
那是屬于羅喉計都的身體。
羅喉計都以為柏麟想死,恐怕這天底下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想死。
罔顧衆生,為一己之私釀成彌天大禍,阻戰神歸位致使天界面臨傾覆之災。身為天界帝君,應當為天界竭力付出永修無情道,卻偏偏動情動心,系于魔界修羅。
如此這般行事又有何面目茍活,難道還不該愧怍而亡?
……可是,他卻是想活的。
他自知犯下大錯,卻仍想活。
他自毀神格,散去神法,還是茍延殘喘,想看這三界河清海晏。
可他卻不該活。
他活着,就對不起這世間萬般生靈。
柏麟死了,天地萬物生機再現,他不死,天界何以對衆生交代,修羅之怒何平?
一個柏麟和三界相比,該選什麽?
當然是三界了。
“你還是不說話?”羅喉計都捏住柏麟的下巴打量眼前這張不言不語的臉。
就是這樣一張臉,讓他寤寐思服輾轉反側。
柏麟唇色發白,雙目緊閉——自羅喉計都進來開始,柏麟就沒有睜眼看過他一次。羅喉計都的心中怒意夾雜失落,又帶着得償所願的坦然。
覆上柏麟唇的那刻,他心中安慰:不是冰冷的。
是熱的,是軟的。
至少是一個活生生的柏麟。
羅喉計都無視身下那具軀體的不情願,牢牢摁住柏麟脖頸讓他動彈不得,良久之後才放開。
柏麟已被逼得睜開眼,帶着喘息不甘願地開口回答:“你已經知道,又何必再問我。”
“昊辰……不過是人間愚念,當我還你。昔年你在白玉亭中提及婚事被我斷然拒絕,後來昊辰被褚璇玑毀去婚約也不過是因果循環,一廂情願的報應。褚璇玑不在乎昊辰,我也不在乎魔尊。”
千萬年來那張無情無欲的臉與昊辰為褚璇玑泫然欲泣的樣子交織在一起,羅喉計都沉聲道:“萬劫八荒鏡中,那些褚璇玑沒看到的,有關昊辰的一切,我都看到了。”
這話落在柏麟耳中何其諷刺,他半晌才反問:“……那又如何?”
“你修萬年無情訣,自诩事事為了三界而為,不曾動情,不曾徇私……”
羅喉計都的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柏麟心上。自“昊辰”二字落下,柏麟的喉間就已經發緊,他想要制止羅喉計都又覺得欲蓋彌彰。
“你用自己的心燈偷換了褚璇玑的心燈,罔顧廉恥拆散禹司鳳和褚璇玑……柏麟,你怎麽會有心燈,你怎麽能種出心燈?”
“天界帝君,從來看不起妖魔族的柏麟帝君,竟也動了情念,起了私心嗎?”
如今新天帝在位,即便讓人知曉無情道被破也不再危險重重。柏麟極力規勸自己,心中卻還是羞恥難堪。他的手腳冰涼,雙唇微微張開,勉力克制許久才将嘶啞的聲音一字一字地吐出——那是他的心魔,是他一切錯誤的本源,是他本該永遠藏好的秘密——
“還是說,你不僅動了情,還生了嫉妒?”
羅喉計都急切地想把柏麟從冰冷無情的神座上拉下,樁樁件件只求他與自己的牽扯更深,但柏麟卻覺得自己不必再說了。他該早些說的,柏麟心中湧起悔意和如釋重負。如果他早些将這個秘密吐露,也不必等到現在讓羅喉計都一字一句将他的一切過往撕扯在眼前,接受羅喉計都不屑的審視。
“是嫉妒禹司鳳敢為褚璇玑傾盡所有,還是嫉妒褚璇玑可以為禹司鳳不顧三界赤忱相待?”
“不錯。”
出乎羅喉計都意料,柏麟竟然直接認下。
即便是此刻頭腦略有昏沉的羅喉計都也隐隐覺出不對來。
“璇玑不顧父命反對,總站在禹司鳳身邊确實讓我……羨慕。所以我心生妒忌,屢屢拆散二者。身為天界一方帝君,我以私欲狂念推波助瀾還謊稱是為了三界。只不過自始至終無人敢言罷了。”柏麟自榻上起身,至羅喉計都面前站定。
“當初在輪回受那些苦的,心性堅毅的是天帝,是天帝分出我與斬荒。此前天帝所言,是為了保我性命的無奈之舉。”柏麟深吸一口氣:“我為這三界而生,自當遵循天命,無所偏私。羅喉計都,那心燈是我為褚璇玑所種,自始至終我對你從未有過半點心意,你動手吧。”
羅喉計都本想逼出柏麟心中所想,卻未料到即便死過一次柏麟還是和千年前一樣。羅喉計都怒極反笑:“柏麟,昊辰的大道有情訣需心意相通,心意相通是二者之間的事。褚璇玑心中只有那禹司鳳,你卻與我的分身練成了……你還能與誰心意相通?”
兜兜轉轉,他們的對話又回到了開始。
“自然是褚璇玑!”柏麟不願再糾纏下去:“魔尊,如若你不動手,我便自去尋天帝,今日開始你我兩清!”
“你愛她什麽?難道因為褚璇玑是我的分身,而你是天帝的分身,即便族類不同,你也當她是同類嗎?”羅喉計都抓住柏麟的小臂,将他拉扯回身邊卻發現了不對。
柏麟他心如鼓擂,神情激動,而在羅喉計都手中的那一小節手臂,竟然還在微微顫抖。這絕不是冷心冷情的柏麟——羅喉計都恨自己來時飲酒,現在才會找不到頭緒。他拼命把散亂的思緒收攏,重新開始審視柏麟的一切。
這是柏麟新生之軀,靈氣更純……柏麟周身靈氣并無滞塞……現在柏麟被他輕易制住……
“原來如此。”羅喉計都低低笑起來:“你要我折磨你,要盡快離開我的眼前,原來是為了掩蓋這個……”
“柏麟,沒了無情訣,你就忌憚如斯嗎?你在擔心什麽?”
這具新生的軀體不曾修煉過任何功法,現在的柏麟與當初人間的昊辰,幾近相同!
傳聞中聚魂燈最後一次現世是在魔族手中。即便知之甚少,許宣依舊踏上了尋找聚魂燈的旅途。白夭夭不放心許宣一人,緊随其後,而小青不放心白夭夭,亦是陪伴。小青莽撞,許宣又是他的朋友,齊霄考慮再三還是跟了上來。
憑借白夭夭和小青的障眼法,齊霄和許宣順利進入魔域。但進入魔域不過是第一步,究竟聚魂燈藏在何處尤未可知。這頭一行四人猶如無頭蒼蠅四處亂找,那頭已有一雙眼睛盯上了他們。
昔年龍族作亂,上神紫宣替天界平定紛争,而龍王亦死于此。其子饕餮輾轉流落多處,沒想到在這裏碰上了他們。
“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饕餮正要下手,卻被人擡手阻下,随即一同消失。
饕餮無視一桌子的佳肴美味,質問道:“一個散盡了元神的紫宣你也不敢出手,難道你是怕了那神界?如果不是,你就随我去要了紫宣的命!”
斬荒在一旁撫摸手下溫潤的棋子:“何必急在一時?如今他不是紫宣,而是許宣,你即便殺了他也不算報仇……再說,我幾時同意過要與你一起對付許宣?”
饕餮怒道:“說了半天,你還是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願。”斬荒放下棋子,面色不善。
“你真是一點沒變,千年前就做盡了兩面三刀之事,如今還想周旋其中。”饕餮閃身近至斬荒身邊,兩人不過一指之隔。
逆雲皺眉想要上前,卻被斬荒擡手制止:“……出去。”
“可是主上!他……”逆雲還想争辯,卻被斬荒再次喝止,只得不甘離去,守在門前。
饕餮說斬荒一點沒變,饕餮又何曾變過?逆雲想,千年之前便是如此,他毫不遮掩對斬荒的那些心思,開始的時候甚至說過要讓妖帝成為他的妖後之類大逆不道的話。但不知從幾時起,饕餮真的和斬荒越走越近,甚至也成了可以看到面具下那張臉的其中之一。
逆雲猜測斬荒是為了饕餮背後的龍族。
明知對方不懷好意,主上為何要與他共處一室!逆雲無法想通。
斬荒感覺身上疼痛稍輕,又運行一個周天後終于開口道:“多謝。”
“你和我客氣什麽。”饕餮停下施術的動作:“身體這樣還去招惹天雷,恐怕你早把我們的計劃忘到九霄雲外了。”
“你幫我療傷不代表你可以管我。”斬荒見饕餮臉色微變,又露出一點笑意安撫道:“我可還想和你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