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何佳下午沒事,跟舒似侃了會兒,跑到她卧室裏補了一覺。
舒似在客廳裏刷手機刷到了五點,點開美團選了家家常菜,點了炒菜和米飯。
臨近六點,外賣到門口,舒似拿進門擱到了茶幾上,去卧室裏叫何佳起床。
何佳賴着硬是不起來,舒似回到客廳裏拆外賣。
直到何佳自個兒的鬧鐘響起,舒似餘光一瞥,看到何佳跟夢魇驚醒似的一個激靈就坐了起來。
舒似撇了下嘴。
行吧,她一個大活人叫起床的效果還比不上一個手機鬧鐘。
何佳起了床,頂着一頭雜亂散發進了衛生間,水流聲響起。
過了一會兒,她出來坐到舒似的梳妝臺邊。
“我用下你化妝品啊。”
舒似“哦”了聲,拆開手裏的一次性筷子,也沒招呼何佳,自己端着飯盒吃起來。
舒似屬于吃不胖的體質。
她的飯量正常,外賣裝飯的盒子她能吃光,不像有些女生,一盒飯就吃個一半或者三分之一。
大概是因為小時候寄宿在親戚家經常挨餓的原因,後來她出來工作之後就對吃飽這件事情有了一種特殊的執念——
就算菜比飯貴,她可以少吃菜,米飯必須得多扒幾口。
因為管飽,飽腹感能讓她覺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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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的米飯去了一半,舒似的手機響了。
她放下飯盒,拿手機一看——
來電人舒麗彬。
舒似抿抿唇,點了接聽,把手機扣到耳邊,“姑姑。”
“小舒啊?”舒麗彬的聲音尖而有力,透過聽筒清楚地刺進舒似耳朵裏。
舒似答應一聲。
舒麗彬問: “在幹嘛呢?”
舒似答:“在吃飯。”
她和奶奶家那邊的人感情薄的很,奶奶不待見她,姑姑也覺得她小時候是個累贅。
一年半載都難得聯系幾次,只要舒麗彬打來電話,就只有一個原因——
找她要錢。
就像現在一樣,舒麗彬照樣生疏地客套着開頭:“哦,我上次打電話給你你沒接,後面也沒給我回,上班很忙嗎?”
“有點忙。”舒似戳了筷子豆腐,放在嘴巴裏,輕輕一抿囫囵而咽。
“……”那頭的舒麗彬沉默了一會兒,轉入正題:“小舒那個,有個事兒……”
“你說。”舒似也懶得裝糊塗,她跟舒麗彬沒什麽想說的話。
每次跟舒麗彬通話,她想起小時候在舒麗彬家裏捱餓忍凍的日子。
戰戰兢兢,歷歷清晰。
“你奶奶她最近身體不太好,總說胸悶腿痛,我和你姑夫商量着打算帶她去醫院看看,但是你知道的……咱們家人口少,你爸又去了,我知道你一個女孩子在外面上班也不容易,但是姑姑日子也不好過,唉,你表弟表妹又都上初中了,現在生意不好做……日子難啊,你看是不是……咱們湊點錢送奶奶去醫院檢查檢查?”
舒麗彬苦口婆心地打着感情牌,話裏話外一個勁兒地說自己家不容易。
舒似嗦嘴,後槽牙咬着口腔邊的軟肉,沒吭聲。
舒似小時候去了外婆家之後就鮮少再去她奶奶那邊了,一般就是逢年去一趟,第二天就回來。
但就算她再怎麽和那邊不親,好歹也知道舒麗彬家裏是個什麽情況,舒麗彬和丈夫經營着一家小超市,育有一對兒女,倆小孩差不多大。
小超市生意不錯,雖然辛苦,說不上日進鬥金,但賺頭肯定少不了。
前年她去給舒麗彬家給奶奶拜年的時候,大老遠就看見舒麗彬把家裏原來的小二層拆了,翻新改成了三層樓的小洋樓,一層大門口旁的車庫裏停着一輛黑廣本,簇新,落地至少二十五萬。
能有多不容易?
舒似只覺得好笑。
從前她不想跟他們撕破臉,是因為外婆特意交代過她。不管怎麽說,他們都是她的親人,血濃于水。
她才勉強不冷不熱地與他們維持着表面的平和,任由舒麗彬拿着個奶奶的名頭道德綁架自己。
舒似已經記不得這幾年舒麗彬跟她伸手要過多少錢了,沒個七八萬萬,也至少五萬打底。
每次拿錢的由頭百年不換,今天不是老太太頭疼發熱,下次就是奶奶胃痛想吐。
而她那位七十多歲“百病纏身”的奶奶,身材板不知道多硬朗,每回舒似見她,都是滿面紅潤,精神奕奕。
跟她那身如枯朽老木的外婆,天壤之別。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她從事的是這種工作,只當她在外面打工,卻還是這樣肆無忌憚地伸手向她要錢。
他們也不想想——
一個只有高中畢業的女人,獨自一人在外面工作打拼,生活還要算上吃穿用度,如果不走捷徑,能攢有多少錢?
這就是她血濃于水的親人,一次又一次,變本加厲地要吸她的血。
恬不知恥,自私又惡心。
換做以前,舒似大概不會同舒麗彬計較這些,直接應一聲挂電話,微信轉個幾千塊打發了就行。
可今天,她不太想了。
她從前真的不太在乎這幾千塊錢,運氣好的時候她上個一兩晚的班,錢就回來了。
幾千塊能買幾個月舒麗彬的消停不打擾,以前舒似覺得這買賣挺值的。
她覺得自己的心态大概是從和戚濟南分手之後,那一次她在醫院給戚濟南轉錢的時候才慢慢地生出變化來的。
她開始尤其地在意這些金錢問題,開始計較得失,她覺得她不應該漫無目的地一味付出。
因為現實殘酷教育了她:付出和收獲從來都不對等。
她一容再忍的讓步,在被給予的那一方眼裏,從來都只是個屁而已。
這種想法破土發芽,在見過邊紹那輛沃爾沃之後,突然開始如藤蔓一樣發瘋似地生長。
憑什麽?憑什麽她就得作踐自己去給他們當提款機?
她今年二十六了,比誰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吃不了幾年青春飯了。
她不想在海裏滾得一身髒污,最後上岸時卻兩手空空。
那頭的舒麗彬半晌等不到舒似的回複,聲音大了些:“喂?”
舒似沉默了一會兒,才扯了個由頭,回道:“我最近剛剛搬了家,交了押金,手裏沒有多少錢。”
“……”那頭的舒麗彬也沉默了。
良久,舒麗彬語重心長地開口說:“小舒,姑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你看奶奶年紀也大了,老人家說不好的,防範于未然嘛……”
舒似無動于衷。
卧室裏的何佳化完妝,撩着頭發走出來,問:“誰啊?”
舒似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
何佳聳了聳肩,坐到沙發上,也不用舒似招待,自己摸了一盒飯打開進食。
“小舒,你在聽嗎?”
“我明白,但是我現在手裏真的沒有錢。”舒似語氣平鋪直敘,“我這邊還有點事情,姑姑。”
話已至此,舒麗彬突然就急了,聲音提高了八度:“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冷血呢?你別忘了小時候要不是我們把你帶回家,你早餓死了知不知道?那是你的奶奶!萬一有個好歹,你後悔都來不及,你爸要是在——”
“你不要提我爸。”舒似語氣冰冷地打斷她,把筷子一擱。
旁邊夾菜的何佳也停下動作,看了她一眼。
“我謝謝當年你們對我的‘可憐’,我很感激你們沒有讓我餓死,但是我這幾年給家裏的錢也不少了。”舒似話語一頓,“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們錢了,你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話說完,舒似不給舒麗彬辯駁的機會,直接按了挂斷,一動不動地坐着好一會兒都沒出聲。
何佳咬着筷子瞅她,“你那姑姑啊?”
“嗯。”
何佳瞬悟,“又找你要錢?”
“嗯。”舒似拿手揪眉心。
“你不正常啊,以前你不都直接給點打發她嗎?”
何佳有點疑惑,她走出來時是有聽到舒似的話,雖然沒聽到她姑姑說了什麽,但也能猜個大概出來。
舒似收拾了下糟心的情緒,重新拿起筷子,“那你覺得我應該給嗎?”
何佳脫口就是一句:“給屁!屁都不給,一群吃屎的蒼蠅。”
話裏的鄙夷之意讓舒似心裏稍微舒坦了些,她其實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正确的,但那一刻她就是想那麽做。
舒似往嘴裏扒了口飯,含糊道:“何佳。”她一直都叫何佳的全名,不像別的妹妹何姐、佳姐叫得無比親昵。
何佳:“幹啥?”
“回頭給我介紹幾個有錢的客人吧。”
“喲,轉性了?”
舒似嚼着微微泛甜的米飯,臉色平靜,“我想攢點錢,買房,或者買車。”
“……”何佳沒吭聲,過了好一會兒,問:“想好了?”
“嗯。”
“行,我知道了。”
腳崴的滋味并不好過,舒似也沒給腳踝熱敷,躲在家裏瘸了一周多。
其間,舒麗彬給她打過幾次電話,舒似再沒接過一次。
而戚濟南這個人,就仿佛從她的生活裏消失了一般,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只有當有關于他的記憶被莫名勾起的時候,她才會意識到——
哦,她曾經談了一個男朋友,談了六年,最後崩了,還崩得相當不愉快。
但這種意識也只是讓她會有一點短時間的惆悵感而已,惆悵的讓人覺得心空空如也,但也僅僅只有一點。
等惆悵感過去,她還是能生活,吃嘛嘛香,睡得安穩。
她甚至覺得,她其實在很久之前就已經不愛戚濟南了,那些愛意都被後來戚濟南肆無忌憚的傷害和辛苦污濁的生活給搓磨光了。
她只是給了自己一種她很愛戚濟南的錯覺,因為只有她愛他,她才能在那個燈紅酒綠的世界裏撐下去。
平日裏除開上班,舒似是一個比較喜歡安靜的人。
她的思緒時常混沌,偶爾清明時她會感覺自己在慢慢跟社會脫節,但她不着急不在乎,放任自流。
她呆在海裏這麽久了,早就泡臭發爛了。
舒似上班很勤勞,她不像別的下海女,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手裏有點錢就開始瘋玩揮霍,等沒錢了又滾回來上幾天班。
除開大姨媽和要緊事兒,她上班基本風雨無阻,喝醉了第二天也頂着宿醉的身體繼續去撈錢,像拼命三郎。
所以打疫苗的這一個月周期,是她在海裏浮沉之中為數不多的稍稍喘息。
時間很快就從八月的尾巴跳進了金秋的九月。
9月3號,是舒似去醫院打最後一針疫苗的日子。
而她得以喘息的日子,也快到頭了。
她又得回到那片污濁的海裏,做一尾奮力賣笑仰人鼻息的小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