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何佳沉思良久,擰着眉道:“看他會不會來跟我道歉吧。”

“大姐,他已經打你了。”舒似哂笑,“看來這巴掌還不夠重,沒把你打醒。”

“唉算了,不說他了,煩都煩死了。”

何佳破罐破摔地又往沙發上一躺,整個人消沉又頹廢。

舒似也知道有些話适可而止,轉了話題:“你不跑臺去?今天生意不好?”

“是啊,今天還沒開張呢,也不知道這些男人死哪兒去了,一個兩個的酒也不出來喝了。”何佳發愁道。

舒似打了個哈欠:“那我回去了。”

“你給老子在這裏老實坐到九點半再說!”

“不是說沒生意嗎?我回家睡覺了。”

“現在是沒有,沒準過一會兒就有了。”何佳玩着手機,突然眼睛一亮,拿膝蓋杵了杵舒似的腰,“你那個,邊紹呢?讓他來給你訂個包廂喝酒啊。”

舒似想也沒想就回道:“他不行。”

“怎麽就不行了?”

舒似啧嘴,随便找了個理由擋了:“他摳。”

“摳?不能吧?他不是蘇游朋友嗎?等等……邊紹,這名字怎麽聽起來感覺有點耳熟?”

何佳擰着眉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道:“他是不是那個邊家的啊?就房地産做的可大的那個集團,好像也姓邊,叫什麽來着……”

舒似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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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佳瞠目:“那你他媽說他摳?闊少啊,你忽悠我玩兒呢?”

“反正不行。”

“你傻逼啊?有錢不撈你圖他什麽呢?”

舒似聽得煩躁,乜她一眼,怼了回去:“那你跟何銘衡在一起圖什麽呢?有錢不撈?”

何佳被怼悶了,憋了好一會兒,罵她:“操.你大爺。”

舒似都懶得理她,坐了幾分鐘,看見楊荷帶着一幫小姐回來,烏泱泱一大片。

楊荷在喊:“沒來過608的跟我起來試臺去。”

舒似就跟沒聽到似的,坐如老僧入定,被何佳蹬了一腳。

“耳朵聾了?試臺去啊。”何佳說。

“不想去。”

“跟錢過不去?”何佳冷哼一聲,大聲朝楊荷喊:“楊荷,我家這個你帶去試試,推一下。”

楊荷上下打量了舒似兩眼,“行,走吧。”

舒似沒法,只好站起來跟着其他小姐去試臺。

到了包廂,小姐排一長隊,擠不進去,舒似有意落後腳步,剛好站在門邊上,低着頭把手機屏幕重複地點亮又熄滅。

包廂裏男人七八個中年人,磨磨唧唧的。

楊荷推了幾個,他們不是嫌棄這個年齡大就是嫌那個不夠白,總有理由。

磨蹭了七八分鐘硬是一個小姐都沒坐下,楊荷也沒了耐心,招招手讓小姐們先出去。

舒似轉身慢悠悠地往小姐房走,聽見身後有女孩子說:“有病,坐個臺以為自己多牛逼似的,皇帝老子啊?”

有人嘲笑附和:“裝逼呗,挑個陪酒跟選老婆一樣,選老婆來這種地方啊?笑死了。”

平常早就習以為常的對話,此刻聽在耳朵裏卻讓舒似覺得莫名刺耳。

她腳步稍稍一頓,遂而加快了些。

回了小姐房。

何佳看舒似又回來了,一臉嫌棄道:“咋回來了?真沒用。”

“一個沒挑。”

“哦豁,我看去這麽久了,以為你上了呢。”何佳啧啧搖頭,“一個都沒坐?挑老婆啊?”

又是這句話。

舒似興致缺缺地回道:“可能吧。”

手機微信響了一聲,她低頭看了一眼。

邊紹問她:[上班了嗎?]

她回了一個流淚的emoji:[沒呢,今天生意不好,估計要喝西北風了。]

[要不我過來看看你?]

舒似抿了抿嘴,回:[別了,這種地方你少來點。]

[為什麽?]

[容易變壞。]

舒似發完這條消息,突然想起昨晚的小費,轉頭問何佳:“昨晚小費呢?”

“哦對,我給忘了,昨晚回去就跟那傻逼幹起來了,微信發你。”

話說完沒過半分鐘,舒似收到何佳的轉賬,五千塊錢。

舒似點了收款,看向何佳:“這麽多?”

“哪裏多了,魏骞買的單,他豪呗。”

舒似哦了一聲,低頭跟邊紹繼續聊東扯西,說着說着就聊起了拖鞋的事情。

她問邊紹:[你家地址發給我。]

[做什麽?]

[我去網上買拖鞋。]

他立馬把地址發了過來,又說:[有什麽別的需要的東西你也可以買。]

舒似笑着回了個:[好。]

接着打開淘寶,開始選拖鞋,看得正盡興,狀态欄又彈了個微信下來。

點進去發現是邊紹給她轉了一萬塊錢。

她沒收,回了個問號。

邊紹:[買東西的錢算我的。]

[不用了,花不了多少錢。]

邊紹很堅持:[省着點花,這是我的老婆本。]

真的是直男難得的活潑。

舒似腦補了一下邊紹講這句話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問:[老婆本啊?給我啊?]

[嗯,給你花。]

這話看上去的意思就是:老婆本給老婆花。

舒似不知道自己理解的對不對,但這麽想還是覺得心裏有點甜。

她問:[花光了怎麽辦?]

[花光了我努力再賺。]邊紹回她。

舒似更樂了,打字都快了:[真的啊?]

[你負責貌美如花,我負責賺錢養家。]這句貧嘴話後頭還配了個愛心的表情。

太皮了,一點都不像他平時的聊天方式。

舒似還在笑,她滑動屏幕又重新看了一遍這幾句對話,看着看着笑容慢慢就淡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到方才試臺回來時,在走廊裏聽到別的女人說的那句話——

“選老婆來這種地方啊?笑死了。”

選陪酒小姐做老婆……好像是挺可笑的。

這種想法一冒出來,那些看起來本來很溫馨的對話頓時就變得十分刺眼。

她的自卑又從內心深處竄出來叫嚣作祟了。

哪怕她和邊紹看起來外形登對,現在感情穩定,身體交融也契合。

她也還是能感覺到他們之間是有壁的,那層壁因她的自卑而起,雖然看不見摸不着,卻牢牢地抓地而立。

直等她意亂情迷撞上去,一個回彈就能讓她摔得又疼痛又清醒。

她沒辦法當它不存在,也沒能力讓這種自卑感消弭下去。

連她自己都介意自己的身份,那邊紹呢?

他們倆的感情才剛剛開始,他嘴上雖然說不在意,可心裏是怎麽想的呢?

她不懷疑邊紹的真心,可她有點怕這份真心等新鮮感消下之後,會露出尖利的一角,刺向她心裏最柔軟的自卑之處。

這種害怕是有因可循的,她不是沒有經歷過的——

她和戚濟南在一起剛開始也那樣好,不是嗎?

可随着時間流逝,感情變得就像被風吹日曬過的一塊帆布,因為褪色和破皺變得格外難看。

她相信戚濟南多少還是對她有愛的,但哪怕愛,也還是沒辦法抵消這種介意。

她這份令人诟病的職業注定要承受許多有色目光和閑言碎語。

愛太脆弱了,光是愛,沒用的。

舒似發怔地看着手機屏幕沒有動,直到邊紹發來一句:[上班了?還是我吓到你了?]

她打出一行字,又删掉,把記錄滑上去,把轉賬拒收。

接着回他一句:[沒呢,剛剛在跟別人說話,老婆本你先留着,以後再說吧。]

消息發送之後,等了兩分鐘,他的消息才回過來:[看來是吓着你了。]

舒似回了個笑臉表情包,早就沒了聊天的興致,草草找了個要忙的藉口把聊天給中止了。

她放下手機靠着沙發,深深吸了口氣,肺裏走了遭,化成一聲輕輕的嘆息從口而出。

一旁何佳看着她臉色忽晴忽陰,眉頭也跟着一皺一松。

她說話慣來随意,直言問:“咋的,你這氣嘆得這麽長,誰死了?”

舒似眼神無波地看她一眼,“你死了。”

“去你的。”何佳翻了個白眼,歪頭靠在她左肩上,聲音輕了點:“說吧,怎麽了?讓我這個知心姐姐來開導開導你。”

她身上有一種頭發幹膠和香水混合在一起的香味,有點濃,但還算好聞。

舒似鼻間全是這種香氣,她垂眸看了眼何佳的頭頂,伸手撚掉她發絲之間一點白屑,沒說話。

何佳等了老半天,沒等到她的吭氣,也不勉強她,玩起了消消樂。

“何佳。”舒似喊她。

“聽着呢。”何佳聚精會神地手指點着屏幕。

“你說我們這種人,是不是就沒辦法像普通人一樣生活了?”

“你說哪方面?”

“全部。”

何佳手一頓,頭側了側,頭發擦過她的頸間,有點癢癢的。

“大概是吧,要不怎麽說下海容易上岸難呢?現在這個社會沒有一門傍身吃香的手藝,文憑也低,能找到什麽好工作啊?每個月累死累活拿個三四千的工資還沒辦法養活自己,更別說往家寄錢了。”

“幹這行來錢多快你說是不是?仔細想想我們也只能幹這個,你讓我現在像普通人一樣辛苦一個月最後拿三千塊錢,那落差,啧,我會瘋掉的,那能幹嘛啊?上外頭搓兩頓飯就沒了。”

她說的雖然小聲,但湊得夠近,舒似聽得清楚。

舒似靜了一下,輕聲道:“那總不能,一直幹這個吧?”

“那能怎麽辦?”

“你有想過以後幹什麽嗎?”

何佳語氣裏透着麻木和無所謂:“想那麽多幹什麽?沒準哪天突然我就死了呢?過一天算一天了。”

舒似看着對面的鎏花牆面,淡漠道:“說的也是。”

感情方面不用何佳挑明她都了然于心——

她們這些陪酒小姐,無一不是背井離鄉下海勞心傷身撈上幾年,賺點傍身錢。

然後過往的事情皆不提,回老家随便找個老實人接盤。

老實人多好啊,沒有花花腸子,也沒有壞心眼。

至于愛不愛的,都沒關系了。

大家都是這麽過生活的。

她們會拖着病痛隐祟的身軀,懷着一顆遍布蒼痍的心,努力地慢慢回歸到正常人的人生軌道。

大家都會藏起傷痛,變回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

可她們平凡的人生裏,永遠都有那麽一段時光和別人不同,無法啓齒與人言說。

那段歲月晦澀灰暗,緩慢反噬着她們的身心,哪怕身處在陽光下,只要一扒開仔細看,也仍能見到陰影。

舒似思緒泛散,聽着何佳在叨叨:“你說我要不要登記一下那個器官捐贈什麽的,萬一哪天我突然嗝屁了也好歹能為社會做點貢獻……等等,我百度看看怎麽操作。”

說風就是雨,何佳把消消樂切了後臺,打開浏覽器在百度輸入欄裏認認真真打下幾個字——器官捐贈怎麽申請。

舒似睨去一眼,很現實地提醒她:“你身上估計沒哪兒能用的。”

“怎麽不能用了?”

“不健康,還是別禍害人家了。”

何佳坐直身子,瞪着她半天沒說話,像在思考自己身上哪裏能用。

最後她擡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說:“我這眼睛總能用吧?2.0的視力呢。”

“你開心就好。”舒似漫不經心地捏了捏脖子後側。

何佳哼了一聲,拉了拉口罩,低頭繼續查看器官捐贈有關的詞條。

舒似捏着脖子,目光定在她的口罩上,話在喉頭滾滾,又在嘴裏卷卷,最後還是吐了出來:“真的不分手嗎?”

大家都熟,不用點名道姓都明白是在說誰。

何佳動作微微一滞,整個人一動不動地就那麽低頭看着手機。

過了一會兒,她才出聲,聲音輕輕的:“算了吧,他平常對我也還算好。”

“他都打你了。”

“我也打他了。”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啊這是。

舒似笑得諷刺:“你圖他什麽呢?”

“我們這種人能圖什麽?圖個快活呗。”何佳擡頭看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舒似定眼看着她,字字冷清:“快活就夠了?他不能跟你結婚。”

這句話燙得何佳突然就沒了聲音,連望着她的目光都是愣的。

“你別說你不想跟他結婚,這我不信的。”

何佳睫毛眨動,眼裏帶着嘲弄:“想呀,可是我真的狠不下心去破壞他家庭,他小孩還那麽小,所以就只能這樣,挺好的。”

舒似不忍再拿話傷她,只說:“算了吧,何佳。”

何佳又把頭垂了下去,很久沒說話。

再擡頭時,她眼裏已經有隐隐的水意,“我也想啊,可就是……舍不下。”

斷舍離,她一個都做不到。

她努力平靜地壓下眼眶的酸意,吸了吸鼻子問舒似:“不說這個了,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老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舒似神色微動,稍稍遲疑了下,道:“我和邊紹睡了。”

“……啥?”何佳眼裏有着震驚和錯愕。

舒似點了根煙,嘬了口說:“睡了。”

何佳才反應過來,恨恨地拍了下她的大腿,“你他媽的我就說吧,難怪你傷春悲秋地跟個怨婦一樣。”

她手裏用的勁兒大,痛得舒似嘶聲抽氣,煙都差點掉了。

“怎麽的?想從良啊?”何佳問。

舒似一想這事兒就煩,不想接話。

“我告訴你,你清醒一點啊,別被男人一副好殼子和一點甜言蜜語就迷傻了,剛從戚濟南那火坑裏爬出來呢,還沒長記性呢?”何佳說。

舒似倦怠地摁了摁太陽穴,“不是一回事兒。”

“怎麽就不是了?我給你說,那邊紹跟我們就不是一路人,咱們什麽身份你不清楚?這幾年也不是沒有見過這種闊少和陪酒女的事兒吧?最後怎麽樣就不用我說了吧?”

何佳說完歇了會兒,還是很氣,又繼續給她上眼藥:“你逢場作戲就算了,別他媽整頭栽進去,到時候哭都來不及。”

“清楚啊,我都知道啊。”舒似笑了,鼻腔通氣時全是煙草凜冽的味道。

她突然很想念邊紹身上那股好聞的古龍水味,雖然涼苦,卻莫名讓她安心。

她看着手指間徐徐燃燒的煙絲,聲音變得低不可聞:“晚了。”

這坑她跳得心甘情願,甚至不想再爬出來。

何佳沒聽清她後面那句,問:“說啥呢?”

舒似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說你真好看。”

“別給我貧。”何佳一把打開她的手,雙指勾着戳在自己眼前抖兩下,“我給你說,我盯着你的啊,別他媽傻逼似的。”

“你把人想太壞了,他很好的。”舒似皺眉,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增加話的可信度:“真的。”

“這他媽是我把人想壞了嗎?好有什麽用啊?又不能結婚。”

舒似咬着煙抻了個懶腰,含糊道:“沒準呢?”

“我靠,你不會想過吧?”何佳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何佳簡直沒語言了,看她跟看猴似的。

“我真害怕。”

“怕什麽?”舒似斜她一眼。

“就那首歌啊,我真怕你以後——”何佳頓了頓,轉了哭腔,凄凄慘慘地假抹着眼淚唱:“你哭着對我說,童話裏都是騙人的,嗚嗚嗚……”

邊唱還邊往舒似懷裏拱。

舒似嘴角一抽,直接把她的腦袋推出去:“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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