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雖然嘴上說走,舒似身子還是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上。
今兒生意是真的淡,她去前臺看了眼,三層包廂預定的加起來還不到八個。
九點半過了以後,小姐房裏的姑娘們少了許多。
何佳懶洋洋地趴在沙發上,屁股挪都不挪一下,跟灘兒泥似的。
估摸着今天——完蛋。
舒似看了看時間,拍了下她的屁股,道:“我回了啊。”
何佳還要留她:“等等啊,坐到十點咱一起走,吃夜宵去,我今兒去你家睡。”
“去我家幹嘛?”
“不想回家。”
舒似聳聳肩,沒再說什麽。
十點,整點準時。
小姐房裏的姑娘寥寥無幾,大家都是耐不住性子等的人,舒似跟她們半斤八兩,平常也是早就回家去了。
她起身拍拍屁股,不鹹不淡地跟何佳招呼了一句:“我回了,坐不住了。”
何佳一張臉拉得老長:“就走了?”
“不然等你生孩子?”
何佳回:“你等我去包廂裏打個招呼就一起撤了,咱們吃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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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便。”
舒似從六樓下去,在一樓左邊側門等着何佳。
等了十多分鐘才看見何佳拎着包鬼鬼祟祟從側門裏安全通道樓梯上走下來,鬼頭鬼腦,尤其戴着口罩像做賊一樣。
一出門就像屁股被點着了火,拉着舒似就奔到馬路邊上了輛空客的出租車,對司機說:“去陽記老店的粥鋪。”
司機應了聲,發動車子。
舒似把車窗降下一半,吹着涼風問她:“你這麽早走沒事兒吧?”
何佳這種領班,說得好聽是營銷經理,說得不好聽就直接叫做媽咪、媽媽桑。
賺的是多,但辛苦程度比之她們下海女就更甚了。
有時候幾個包廂一圈敬酒下來就把人給喝懵了不說,怕包廂出狀況,還得守着買單。
低三下四的跟狗一樣卑微都沒用,還不是客人一個不高興就投訴。
“管他呢,今兒都是自來客,我讓楊荷幫我看着了,再說了我這模樣上班,別人說三道四呢。”
大概扯到嘴角傷口,何佳嘶了一聲,把口罩拉到下巴邊。
舒似說:“那你就休息幾天養養。”
“呸,你給我錢啊?”
“喝喝西北風得了。”
“無情。”
舒似白了她一眼,轉過頭向着車窗外看,數着路邊往後飛逝的燈柱。
數到第二十根的時候,聽見何佳突然“诶”了一聲。
她回頭去看何佳:“嗯?”
何佳張張嘴,看了前排司機一眼,湊到她耳邊小聲道:“一會兒下車說。”
舒似:“……”
車上還不能說?
都老皮老臉了,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到了陽記粥鋪,倆人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何佳看着菜單點了兩份小分量的粥,海鮮幹貝粥還有紅棗桂圓粥。
等了小半會兒,粥上來了,倆人邊喝粥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盡是些沒營養的對話。
舒似其實不太餓,吃了兩小碗就把碗勺擱下了,這粥鋪不禁煙,她往煙灰缸裏鋪了張紙巾再倒了點水,點了根煙抽。
邊抽邊拿着手機劃拉着微信界面,點開邊紹的聊天界面,看着先前倆人的對話,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先前的回複都太生硬冷淡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那幾句話都是帶着情緒的敷衍了。
舒似點了下對話框,擡手想說點什麽,卻又像被點了穴般,手指滞在屏幕上,頓幾秒悻然地又把聊天界面給關了。
過一會兒,又點進去退出來,反複幾次。
最後她還是放下了手機,無力地嘆了口氣,連帶着肩膀都垮了下去。
連她都覺得自己好莫名其妙——
自從跟邊紹在一起之後,她越來越矯情嬌氣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會亂想些有的沒的,一個人的時候更加變本加厲地七想八想。
情緒跟坐過山車一樣的不受自己控制。
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青春期還沒過?還是更年期早更了?
“沒有人需要為你的情緒買單。”
舒似很早就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真的到了自己身上——
道理算個屁。
她煩悶地把煙頭往煙灰缸裏搓摁兩下,又點了一根。
何佳看了她一眼,張張嘴想說什麽,瞥了下放在一旁黑漆漆的手機屏幕,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低下頭慢吞吞地喝粥。時不時還碰到嘴角的傷,疼得擰眉龇牙。
快十二點的時候,舒似瞅着何佳也吃飽了,起身去買了單,倆人走到大門口打車。
沒等半分鐘,何佳手機就響了,她掏出來看了一眼,直接給挂了。
第二回 打過來的時候,她沒挂電話,就是抓着手機,眉頭輕輕皺起看着屏幕。
舒似瞥過去,看到來電人——老公。
她松了松脖子,慢悠悠地說:“接吧,別搞得自己那麽難受。”
何佳擡頭看了看她,走到一邊講電話,沒兩分鐘走回來,跟她說:“今兒我不去你家了啊,他擱我家撒潑呢。”
何佳心裏不舒坦,又補一句:“媽的,把他能的,喝了點馬尿就跟螃蟹似的橫來橫去了。”
話雖然說得糙,可語氣卻不怒,聽上去有點哀怨。
舒似的目光在她臉上的黑色口罩上停留了兩秒,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擡頭看了看霧藍色的夜空,敷衍地朝她擺了擺手。
感情這種東西啊,真的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嫌不夠痛苦還把繩子繞兩圈纏緊了,瞪眼伸腿的,人挂在上面晃蕩。
明知道不該繼續,還是忍不住要動情。
她是這樣,何佳也是這樣。
人都是這樣。
回家之後舒似睡得挺早,因為沒喝酒的關系,一夜無夢。
隔天她醒來的時候正當中午。
她半眯着眼睛隐約能從窗簾的窄縫中窺見大亮的日頭。
外頭應該是個晴天。
舒似懶洋洋地在床上滾了一遭,摸過床頭櫃的手機,鎖屏上兩條微信通知。
點進去是邊紹早上發來的兩條——
[早安。]
[今天天氣很好,似似。]
舒似看着那個句子最後的疊詞,突然就笑了。
這個詞兒她平常也就是從他嘴裏聽過而已,突然變成漢字出現在她眼前,乍一看,真還挺怪異的。
他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察覺不出昨天她行間字裏的情緒。
合着是耐心等着她睡一覺再消氣呢。
鬼精鬼精的。
舒似兀自呵笑一聲,揉着眼坐起身子,靠着床頭回複他:[早上好啊,邊醫生。]
發完這條消息,她放下手機在床上大開大合地抻了個懶腰,翻身下床去洗漱。
等她收拾完回到床邊一撈手機查看微信,邊紹回複了她:[邊醫生?(發怒)(發怒)(發怒)]
舒似抿着嘴唇又開始笑,回他:[有什麽問題?]
他很快回過來一條:[很生分(發怒)(發怒)(發怒)]
[那不然叫你什麽?邊邊?紹紹?阿邊?阿紹?]舒似調戲他。
發完這句,她樂滋滋地人往床上一倒,剛開始想象那頭的邊紹會是什麽樣的表情,邊紹直接就打了個微信電話過來。
舒似盯着通話界面,突然就慫了。
讓她文字調戲調戲這個仙人還可以,但是一旦聽到他聲音,見着他的人,她立馬就得露怯。
于是,舒似遲疑了好幾秒,清了清嗓子才把電話接起來,不吭聲,只是在聽。
“我喜歡阿紹這個。”他聲音帶笑地說。
舒似的臉頰有點發熱,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十根腳趾微微蜷了一下。
半晌,她嘴硬道:“你害不害臊啊?還阿紹。”
邊紹認真道:“不會啊。”
“……”舒似覺得自己的腳趾更蜷了。
“我嫂子喊我哥的時候,叫他阿原。”邊紹低低笑了一聲,“嗯——如果你這麽叫我,我也會覺得很開心。”
舒似狐疑道:“真的?”
她怎麽總覺得這是邊紹臨時編出來诓她的?
“真的。”邊紹大概恐她不信,又補了一句:“下次我帶你見見,你就知道了。”
下次我帶你見見,你就知道了。
見家裏人啊……
邊紹他哥,邊原,舒似是見過一次的。
可那次是蘇游請的飯局,她坐在蘇游旁邊低眉順眼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麽情況了。
現在她跟邊紹在一起,邊原會怎麽想她?
更何況還有邊紹的父母呢……?
舒似沒吭聲,這話她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又或者說是——不敢接。
就好像打仗一樣,她事先就預知了這是一場十有八九都打不贏的敗仗,所以臨陣之前,總是忍不住想丢盔棄甲掉頭就跑。
她就是不敢,她就是想逃。
而電話那頭的邊紹也很安靜,他似乎在等她說點什麽。
舒似看着天花板,裝作若無其事地笑着啊了一聲,道:“這樣啊。”
她只回應他的前半句。
邊紹靜了大概一兩秒鐘,語氣依舊溫暖:“今天天氣很好,我去找你好嗎?”
舒似問:“今天周五,你不上班嗎?”
“嗯,臨時和同事調了班。”
“有什麽事嗎?你調班做什麽?”
邊紹長長嗯了一聲,“是有事兒啊。”
“什麽事兒?”
“嗯——”電話那頭的人又拉長了音,頓了一下,聲音頗輕道:“見你。”
舒似:“嗯……嗯?”
大概是被她的反應逗到,邊紹低低地哼出兩聲笑來,又說道:“嗯,想見你。”
“其實昨天,我睡得不太好。”他的聲音溫沉,“我感覺你跟我聊天的時候情緒不對,于是我想了很久……”
緊接着他說話的聲音裏帶了點無奈的懊惱,“可是我想了半宿,好像想明白了,又好像一點都沒弄懂。”
說到這裏,邊紹沒繼續往下說了。
舒似啓唇,想說些什麽,可她又不知該怎麽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
她只覺得邊紹的這幾句話就像一汪暖流把她的心髒無聲地包裹住。
那樣溫柔地托着她,讓她驚覺到自己這般泥濘黯淡的人,對于別人來說,原來也可以是這般鮮活的存在。
他原來,這麽在乎她啊。
這個認知又讓她覺得心尖微微地發澀。
舒似突然覺得喉頭有點哽,眼眶有些熱。
她把手機放在耳畔,側過身去緩緩地躬腰,把自己縮成一團,輕聲對着電話說道:“你是傻瓜嗎?”
那頭靜了片刻。
“我只是……”邊紹猶豫了一下,聲音更低更沉了,“怕我做得不夠好。”
舒似只覺得心頭突然拉了一個口子,裏頭那些壓抑的情感被暖流融化之後,急迫洶湧地噴發出來,游走到她的全身。
她的雙眼逐漸被水意模糊,腦袋裏也跟進水似的遭了殃。
腦袋裏就殘留着一個念頭,像一葉單薄的扁舟,在水流之間飄來蕩去——
她想見他。
現在,立刻,馬上。
她的意識漂浮在空中,聽見自己輕聲地說:“邊紹,你來我家吧。”
等待,實在算不上一件美妙的事情。
至少舒似是這麽覺得的。
她先洗了個澡,接着把頭發吹得差不多幹。最後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什麽都沒幹,就那麽靜靜坐着抽煙。
她平日裏煙瘾其實并不兇,很少有那種接着一根往下續的情況。
可現在,她手裏猩紅的煙頭就沒有滅過。
她總覺得胸中有一股水浪在一直向上翻湧,可她說無法言明那種感覺。
當點上第五根煙的時候,舒似無意識撇頭看了一眼客廳旁陽臺窗外——
窗拉了一半,外面日頭很亮,不鏽鋼的防盜網被光映得有些紮眼睛,昨天晾出去的衣服在晾衣架下飄啊飄得。
她低頭看了下手指間夾着的煙,起身走過去把窗戶全部推到最大,陽光清晰地爬到了客廳的瓷磚上。
風從外面朝裏裹,她手裏的煙被吹得飄了幾小點的煙灰在空中卷了卷,落到地上。
那風又冷又涼,卻吹得她身心手腳發熱。
茶幾上的手機在響,她走回去看——
是邊紹的微信電話。
“我到小區門口了。”
她輕輕嗯了一聲,說:“三幢1204,我給你開大門。”
舒似掐了煙,攏了攏還帶着點濕意的頭發,走到玄關處。
過了五六分鐘,門鈴響了。
她打開門——
邊紹就站在門口,灰色帽衫的套裝,白布鞋。
依舊身形清癯,眉眼含笑。
他笑得和煦,像方才她看見的那抹匍匐在瓷磚上的陽光一樣。
明亮柔和,帶着點點的溫度。
過了兩秒,他開口說話了——
只有寥寥兩字:“似似。”
唇齒張合之間,有說不出的溫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