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紙上清河(二)

楊仞笑道:“你沒怎麽聽過停雲書院,也不知柳空圖是誰,還敢說自己在江湖上行走過?我看多半是吹噓。”

“我不過還沒記起來罷了,”許念哼了一聲,眼珠轉了轉,忽而故作訝聲道,“啊呦,我忽然想起來了,我從前在江湖上曾見過你那本刀譜的,當時卻是被我随手撕了,哈哈,撕得粉碎。”

楊仞恍若未聞,只顧低頭吃肉。許念随口咒了楊仞幾句,撂下碗筷,到院落中曬太陽去了,過得片刻,但見楊仞也提着長刀來到了院中,便怪聲怪氣道:“楊幫主又要練刀呀,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該當好生歇息才是,練刀這般辛勞,何不讓你的幫衆去練?”

楊仞一笑:“許老頭,我就要離鎮了,你現下還不害死我,以後可沒機會了。”

許念搖頭道:“你才剛滿二十,還不懂得人世間的諸多樂事,這時害死了你,你臨死時便沒那麽怕,沒那麽不舍,最好是再過幾年,等你剛懂些世事人情,正意氣風發的時候,最好是正覺得天下無處去不得、無事不可成的時候,偏偏害死了你,那才叫稱心快意。”說着說着,語調亢奮起來,低笑不停。

楊仞聽得怔住,随即哈哈笑道:“老子現下便意氣風發得很,反倒怕你活不到幾年後。”想了想,又道:“許老頭,你已經這般老了,何不去做幾件好事,到臨死時也能安心些。”

許念道:“我老人家死也要作惡,做好事麽,呵呵,下輩子再說吧。”

楊仞點點頭,也不多勸,擺開架勢便要練刀,瞥見院中野草在春風中晃來蕩去,忽緊忽慢,宛若舞蹈,不由得心中一動,道:“天地間生機勃勃,也非只人之一物才有性靈。”

許念道:“不錯,天地間生機太多了,須得多害滅一些才好。”

楊仞見他無時無刻不忘作惡,如此恒心毅力,倒也不禁有些佩服,便道:“嗯,那你今日又想害誰?”

許念多年來已在心中将他認識的每個鎮民都害死了幾百遍,聞言嘿嘿一笑,道:“今日我要害鎮西的孫寡婦。”

楊仞笑道:“好你個許老頭,原來人老心不老。”

許念皺眉道:“胡說,我是要害她,又不是要娶她。”

楊仞道:“是嗎,那你幹麽臉紅?”說完不等許念接腔,便徑自練起刀來。許念擡手摸了摸自己臉頰,瞪着楊仞,半晌才惡狠狠道:“你練一輩子刀術,也只能用來割草!”

楊仞自顧自施展刀招,漸至心無旁骛之境,許念也不再說話,倚靠着枯樹看着楊仞練刀,九年來兩人常常如此,一動一靜,便在這小小院落裏打發了許多時光。

兩個時辰過去,楊仞收刀站定,忽聽許念道:“楊小子,這九年來你為何不換個住處,卻一直住在我這裏?”

楊仞一愣,往常自己練完刀術總會被許念嘲笑幾句,今日這老頭兒倒似有些反常,當即答道:“自是因為你這裏租銀便宜。”

“不對,”許念搖頭道,“我知道周屠戶找過你好幾次,讓你租住他的宅子,要的租銀比我還少。”

“嗯,”楊仞點了點頭,道,“也是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肯叫我楊幫主的人。”

許念聞言怔住,片刻後冷笑兩聲,卻欲言又止。

便在這時,遠處的街上隐約傳來一片喧嘩,似有不少人正自吵鬧毆鬥,楊仞聽得皺眉,他雖知鎮上遲早要出亂子,卻也沒想到這麽快就鬧将起來,等了一陣,喧鬧聲漸漸消隐,楊仞道:“我出去一趟,到春風酒樓探探消息。”

許念聞言臉色驟變,道:“莫要去,那春風酒樓可去不得。”

楊仞道:“為何去不得?”

“我也說不清,”許念似被問住了,撓頭道,“我方才一聽見‘春風酒樓’四字,心裏便覺不大穩當,那酒樓多半是個險地。”

楊仞奇道:“春風酒樓在鎮上開了許多年,你從前也不是沒去過,為何今日忽然說是險地?”

許念神情迷惑,沉吟道:“方才聽你提及停雲書院之後,我似乎記起了一些從前的事,卻與春風酒樓相關……”

楊仞道:“多半是你從前去那酒樓作惡,被揍過一頓。”想了想,又道:“不過那酒樓新換了一個姓龍的掌櫃,古裏古怪的,不去也罷。”

“不光那酒樓去不得,最好也莫要在鎮上亂走,”許念壓低了嗓音,神神秘秘道,“你可知我近日裏為何不出門?”

楊仞一怔,回想過去九年,許念早睡早起,每日都吃滿三頓飯,飯後從屋門口一路緊走到鎮外的野地上,雙手掰住一棵老柏樹扭動周身,舒活筋骨,連喝三聲“好!”,再慢慢踱回鎮上,照他自己的話說,他得養足了精氣,好去害人;可是過去幾日,他倒确然沒邁出過宅門一步。

想到這裏,楊仞便道:“定然是你見到鎮上來了許多陌生武人,便不敢出門了。”

許念哼了一聲,道:“傻小子,那是因為我多日前便察覺到,這鎮子與往年不大一樣了。”

楊仞道:“有什麽不一樣?”

許念冷笑道:“如今若要在鎮上胡亂走動,只怕遲早會被這鎮子毒倒。”

楊仞愕然道:“好端端的一個鎮子,怎會将人毒倒?你是說有人在鎮子裏下毒麽?”眼看許念點了點頭,當即問道,“什麽毒這般厲害,我只要在鎮上走動便會中毒?”

許念尋思了一陣,遲疑道:“這毒非同尋常,似乎是叫作驚……驚鳥還是驚什麽來着,我一時記不分明了。”

楊仞笑道:“驚你個鳥,你少來唬我。”說完見許念眼神亂閃,神情中似頗有懼意,回想起吃飯時許念曾吞吞吐吐地問自己為何要走,不由得嘆了口氣,道:“許老頭,你既這般害怕,不如別待在鎮上,我便帶你一起走吧。”

許念一愣,搖頭道:“我才不走,我這把年紀,還能走到哪裏去,更何況……嘿嘿,等鎮上變亂一起,興許我還能趁亂害幾個人,那倒也美得很。”

楊仞正要再勸,忽而又聽見院落外傳來打鬥吵嚷之聲,這回卻似是從四面八方響起,頓時心中一凜,提刀快步走到院牆邊,跳上牆頭張望,驚見臨近的周屠戶家中不知何時進了兩個白衫方巾的男子,各持一根筆狀武器,正與周屠戶激鬥。

楊仞心想:“這兩人書生打扮,以筆為刃,想來便是停雲書院弟子了。”又見周屠戶揮舞一把屠刀,刀光霍霍,進退中步法頗為精妙,不禁更覺訝異:“原來周屠戶武功這麽高,我以前倒是不知。”

随即躍下牆頭,又走到門邊,透過門縫望去,不遠處有個身形肥胖的華服公子,正領着數名書生走過來,只聽那胖公子道:“凡是各派武人,以及家中藏有刀劍的,通通都先制住了。”那幾個書生道了聲“是”,便朝着旁邊一戶人家走去。

楊仞見狀暗忖:“我住的這處宅院已是鎮子的偏僻角落,他們既已搜到了這裏,看來是想控住整座舂雪鎮。”一邊轉念,一邊走回院落中央,但見許念呆呆伫立、若有所思,便道:“許老頭,你進屋歇歇吧,免得站斷了你的老腿。”

說完便返過身來,提刀盯着院門,心知過不了多久那幫停雲弟子便要闖進門來,暗道:“我與停雲書院素無恩怨,他們既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且看他們究竟意欲何為吧。”

他心中計較已定,便靜靜等候,哪知過得良久,門外腳步聲遠遠近近,卻始終無人進門。

又等了一陣,楊仞再度躍上院牆,望見周屠戶倒在了院中,兩個書生站在一旁,衣衫卻已淩亂破裂;便在這時,其中一名書生忽然轉頭張望過來,一瞬間與楊仞對視。

楊仞心中一緊,随即心想:“去他娘的”,便又朗聲笑道:“幸會閣下。”

那書生似是怔了怔,而後卻轉開頭去,不理會楊仞了。

楊仞跳回院落中,頗覺迷惑:“這可奇了,難道他們怕了老子?”此時已近黃昏,天上陰雲漸凝,不一會兒春雨濛濛灑落,他走到門邊,打開一道門縫瞧去,門外卻已空無一人,周遭也再聽不見争鬥聲。

他重又闩住了門,回望見許念兀自茫然站在雨中,丢了魂魄似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直到天上滾過一聲雷,許念忽然醒過神來,仿佛才察覺到下雨似的,嘴裏胡亂咒罵着,快步進屋避雨去了。

楊仞也進了屋,這回不待他開口,許念便自去默默地生火燒飯,等到兩人坐下吃飯時,許念忽道:“楊小子,你再說說停雲書院的事吧?”

楊仞道:“說什麽,有什麽好說的?”

許念道:“說什麽都行,你就随便說點。”語氣中竟似有求懇之意。

楊仞點頭道:“好吧,那你可知道停雲書院現任的山長姓甚名誰?”

“不知道……”許念搖了搖頭,随即又道,“哼,我是一時想不起,不是不知道。”

楊仞笑道:“那我幫你回想回想,此人姓燕,名叫燕寄羽……”

話音未落,驟見許念混濁的眼珠一瞬清明,渾如換了個人似的,不禁皺眉道:“許老頭,你又發什麽瘋?”

許念臉色煞白,低聲道:“出大事了,鎮上要出大事……”

楊仞訝道:“什麽大事?”問完等了半晌,許念卻只反複呢喃着“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再沒有別的話。

楊仞天不怕地不怕,心想再大的事也無非就是個“死”字,便也不再追問,徑自大口吃喝來。

許念眉頭緊皺,忽而顫聲道:“不成,我須得找一樣東西。”說完飯也不吃了,站起來在屋裏四下翻找。

楊仞見他找得極是仔細,不放過任何犄角旮旯,不禁問道:“你要找的東西很要緊嗎?”

許念冷哼道:“武林中再沒比它更要緊的東西了。”說完便快步出門,又到隔壁楊仞住的屋子裏搜尋;楊仞除了那把“清河”長刀再沒什麽值錢家當,便也任由他去。

直到春雨止息,夜色愈濃,許念仍未找到,頹然站在院落中,沉吟道:“沒在屋裏,那麽一定就在院子裏了……”

楊仞好奇道:“你究竟在找什麽,說出來我也幫你找找。”

許念嘆了口氣,道:“我須得先找到了,才能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麽。”

楊仞一怔:“胡言亂語,哪有這種事?”

許念也不争辯,拿了燭臺,在院子裏不住亂走,楊仞環顧院落,但見滿地野草,一株枯樹,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口幹涸多年的水井,忍不住道:“許老頭,難不成你要找的東西是在井裏?”

許念渾身一震,當即走到井邊,竟似要跳進去。

楊仞吓了一跳,道:“老瘋子,你要自盡嗎?”快步走近,又道,“還是我下去瞧瞧吧。”

許念道:“也好。”

楊仞剛要下井,忽而回望許念,笑道:“許老頭,等我下去了,你只消設法填死井口,便能害死我了。”

許念冷森森道:“嗯,你怕了?”

楊仞哈哈一笑,随即跳入井中,雙臂在井壁上撐了幾撐,很快下到井底。

許念趴在井緣向下張望,忽聽楊仞驚呼道:“井底有個暗門!”許念皺眉回想片刻,沖着井底大聲道:“你進去暗門,前行十丈,往左邊石壁上摸索。”

楊仞聞言一腳踢爛那道狹小木門,走進門後的暗道,到了十丈外,果然摸到石壁上有一處凹陷,其中卻放着一個細長物事,觸去仿似一管竹筒。

楊仞帶着竹筒回到院中,借着許念手中的燭臺看去,那筒口封得甚為嚴密,也不知筒子裏是什麽。

許念見楊仞扭頭看向自己,便道:“我一見到竹筒便記得了,這裏面是一封書信。”

楊仞道:“書信?是你寫的麽?”

許念悵然道:“是刀宗雲荊山寫給我的。”

“刀宗寫的?”楊仞一愣,“嗯,難得你還知道刀宗的姓名,他寫了什麽?”

許念道:“這信中寫的,便是修成‘意勁’的關竅。”

“意勁?”楊仞道,“意勁又是什麽?”

許念道:“意勁是刀宗所創武學,刀宗的刀術便是以意勁催動,那是極為神妙的。”

楊仞道:“能有多神妙?”

許念默然回憶良久,才道:“我依稀記得,雲荊山的刀術中有一式名為‘刀雲’,一旦施展開來,周圍十數丈方圓內刀意彌漫,任何人踏進刀雲之中,只要稍稍呼吸,便遭刀勁入體,割裂髒腑,蕩滅神魂。”

楊仞道:“喔,原來如此。”

許念颔首道:“楊小子,你既要離鎮,便請将這封書信送出去吧,就送與……”說到這裏,忽見楊仞猛然間哈哈大笑起來,不禁怔住,皺眉道:“你不信?”

楊仞笑道:“你方才說的那些屁話,老子一句也不信。”

許念道:“你為何不信?”

楊仞道:“一來我不覺得世間會有意勁這種東西,二來即便真有,刀宗又為何要将如此重要的書信交給了你?”

許念聞言長嘆,神情一瞬悲戚,随即轉為深深悔恨,側過頭去,良久不再開口。

楊仞以前從未見他露出這般神态,瞧着絕不似作僞,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便只默然沉思。

卻聽許念又嘆道:“你若不信,不妨打開竹筒看看,說不準看過之後便能修成意勁,那時你自然便信了。”

楊仞一怔,想了想,搖頭笑道:“老子才不修什麽意勁,乘鋒刀法天下第一,已足夠我練的了。”

“你小子竟不貪心,”許念聞言歪頭打量了楊仞半晌,仿佛剛認得他似的,嘆道,“似你這般自以為是的狂小子,江湖中倒也罕見。”

楊仞道:“過獎了。許老頭,你剛才為何說要把這封書信送出去?”

許念道:“眼看鎮上即将大亂,整個武林多半也要随之翻覆,這封信留在鎮上太不穩妥,自須送走。”

楊仞聽得狐疑,但見許念臉色凝重,便又道:“這信既是刀宗寫的,何不再交還給刀宗?”

許念苦笑道:“若刀宗自己想要保管,當初也不會交與我了。”

楊仞道:“那你想将信給誰?”

許念肅然道:“那人便是玄真教的掌教真人,名叫李……”說到這裏,目光霎時癡惘,似又犯起糊塗來,“是叫李、李什麽的……”

楊仞道:“李素微。”

“不錯!”許念立時拍掌道,“就是李素微那小娃兒,放眼武林,恐怕也只有他才能與燕寄羽抗衡……”

楊仞心下暗笑:這李素微是名震江湖的大人物,如今少說也有四十來歲了,卻竟被這老頭稱作“小娃兒”;随即問道:“李素微為何要與燕寄羽作對?我可聽說他倆交情匪淺。”

許念瞪眼道:“你懂個屁,玄真教與停雲書院遲早要鬥個你死我活……楊小子,你帶上這竹筒盡快離鎮,去到玄真教的總壇,務須将竹筒裏的書信親手交與李素微——”

話未說完,楊仞已連連搖頭:“這倆門派之間愛鬥不鬥,關我屁事?那玄真教總壇遠在東海之濱,你想讓我跋涉萬裏為你去送信,未免想得太美。”

許念道:“楊幫主,你不是為我做事,而是為刀宗。”他往常稱呼楊仞為“楊幫主”時,不是為了催促楊仞燒菜,便是意含嘲諷,這回語氣懇切地說了出來,顯是心中當真覺得此事極為要緊。

“許前輩,說來也巧,”楊仞笑道,“我恰好不愛為刀宗做事。”

許念稍作沉默,忽而嘿嘿笑道:“楊小子,你當年為何要來舂雪鎮住下,還不是想靠刀宗的威名庇佑你安穩練刀,你既受了刀宗的恩惠,便該竭力報答才是,否則如何配當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

楊仞一愣,暗忖:“這瘋老頭自打見到竹筒之後,頭腦似乎清晰了許多,轉瞬便想到了此節。”他雖覺這鳥不拉屎的西域小鎮本來也安穩得很,多半沒有刀宗也一樣是太平無事,但自己聽從師命來到鎮上,确也是存了一些倚靠刀宗的心思;尋思片刻,笑道:“許老頭,你這話也不無道理,我便走一趟東海玄真教總壇,只是那李素微肯不肯收信,可不是我能說了算的。”

許念頓時面露喜色:“甚好,甚好。”正自呵呵笑着,卻聽楊仞又道:“你若要我去送信,還須答應我一件事。”

許念道:“什麽事?”

楊仞道:“你須得入我乘鋒幫,做我的幫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