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紙上清河(一)
一道道日光從刀鋒上折刺出去,浮動在草葉之間,宛如一團耀眼的雷電滾落在舂雪鎮上的一處偏僻院落中。——時值正午,楊仞手腕揮舞、腳下騰挪,認認真真地練完了當日的第一百遍刀法,忽而輕嘯一聲,收刀凝立。
春風掠過野草叢生的院子,楊仞擦去額上汗水,自知已将這路“乘鋒刀法”練得頗具火候,心中很是快意,算來自己已在這鎮上住了九年,到如今也滿二十歲了。回想九年前師父身染重病,臨終前帶着自己來到了舂雪鎮左近,說要将自己安頓在鎮上,當時自己還嫌棄這鎮子破敗,師父卻道:“刀宗雲荊山居于舂山峰頂,舂雪鎮便在刀宗腳下,可謂江湖中最為太平之地,眼下你年紀尚幼、刀術未成,便到這鎮上久住,為師才可放心。”
後來楊仞葬了師父,孤身入鎮,尋了一處宅院住下,宅院的主人名叫許念,是個年過七旬的老頭,為人古怪刻薄,神志也有些瘋癫,平素孤零零住着,很受鎮民們嫌厭;楊仞貪圖租銀便宜,對許念的性情倒也不計較,從此一老一少同吃同住,倏忽九年過去,到此刻楊仞不禁心想:“師父當年所言不錯,我安安穩穩地在此地練了九年刀,果真也沒遇到什麽事端,本打算練滿十年再離鎮而去,只可惜……”
正自轉念,忽聽有個沙啞蒼老的嗓音道:“楊小子,還在耍刀呢?”轉頭望去,卻見屋裏走出一個面容瘦削、身着粗布舊袍的老者,斜着一雙老眼賴裏賴氣地瞧過來,卻正是宅主許念。
楊仞聽出許念腔調有異,哈哈笑道:“許老頭,你當我耍把式賣藝呢?我這叫練刀,不叫耍刀。”說話中随手振刀,刀聲飒然蕩開。
許念的滿頭白發在刀風中微微搖顫,不疾不徐道:“不得了,這便是昔年天下第一大幫‘乘鋒幫’獨門秘傳的刀術麽,呵呵,我看卻也沒什麽厲害之處。”
楊仞九年來早聽膩了許念的嘲語,聞言只微微一笑,卻不接話。他身屬武林中的“乘鋒幫”一脈,自幼追随師父,常聽師父說起乘鋒幫在百餘年前聲威浩大,曾經稱雄武林,只是後來日漸衰微,傳到自己這一代時已然人丁稀薄,但“自己的幫派曾是武林第一大幫”之事卻也深深刻在心中,九年前随口對許念說起,許念卻嗤笑道:“老夫從前行走江湖也有好幾十年,可從沒聽說武林中有過什麽‘乘鋒幫’,多半是你師父杜撰出來騙你的。”
當時楊仞冷笑道:“你懂什麽,我乘鋒幫的獨門內功‘乘鋒訣’、獨門刀法‘乘鋒十九式’,都是江湖中最頂尖兒的武學,一旦修到高深境界,便能無敵于天下。”
許念聽了自是不信。那時楊仞年方十一,本來越辨越是惱火,卻忽發奇想,對許念道:“如今我便是乘鋒幫的現任幫主,你若願意,我這就收你入幫如何?”
許念便問道:“不知貴幫派共有多少幫衆?”
楊仞道:“我也曾這般問過師父,師父說他本還有個師兄,卻已失散多年,未必還在人世,當時師父嘆道,乘鋒幫多半只有他與我兩人了……”話未說完,許念便已愕然失笑:“現下你師父也死了,貴幫豈非就只剩下你小子了?哈哈哈,好一個天下第一大幫,好一個現任幫主……你小子還想收我入幫?真是個瘋癫小子。”
楊仞沒料到自己會被一個瘋老頭反說瘋癫,見許念不肯入幫,便也作罷,倒是許念九年來總将“天下第一大幫”當做“天下第一大笑話”提起,常常譏諷楊仞;楊仞倒也不去較真,只在無聊之際才與許念鬥幾句嘴。有時許念閑坐院中看着楊仞練刀,往往胡亂評議指點一番,不是說楊仞的刀術破綻百出,便是挑揀楊仞呼吸吐納之法不對,楊仞自也懶得理會。
眼下許念見楊仞不接口,便又笑呵呵道:“敢問乘鋒幫現有幾名幫衆呀?”
楊仞一笑,道:“也沒有幾名,只不過比你許老頭害死的人多一個而已。”
“胡說,胡說!”許念瞪眼道,“老夫一生作惡多端,害死的人比你小子見過的人都多。”
楊仞點頭道:“那我問你,你生平作過的最大的惡行,卻是哪一樁?”
許念一愣,張了張嘴,卻似說不出話來,霎時露出迷惘神色,低頭沉思起來。
楊仞眼看拿住了許念的軟肋,便嘿嘿笑道:“許老頭,別想了,你想不起來的。”
九年前楊仞住進許念的宅院時,本以為這白發蒼蒼的瘋老頭只是言行有些錯亂,然而沒住幾天,便發覺許念與尋常瘋漢頗有不同,每日嘴裏念念有詞,眼珠亂轉,嘴角挂着一絲獰笑,也不知都在盤算些什麽。某天,楊仞悄然靠近許念,留神細聽,不由得心下駭異:原來這老頭每天咕哝的都是如何害死鎮上左鄰右舍的歹毒念頭。
許念察覺到近處的楊仞,沖他咧嘴一笑:“楊小子,我下一個便要害死你。”當時楊仞心中咯噔一下,問道:“咱倆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害我?”
許念微笑答道:“我與世人都無冤仇,幾十年來卻也害死了許多人,說起來我倒也沒什麽格外想害之人,只是人生在世,不作惡又能做什麽呢?”
楊仞錯愕道:“好你個瘋老頭,竟以害人為樂?”
許念點了點頭,道:“你這話算是說對了。”
楊仞好奇道:“那你倒來說說,你要如何害我?”
許念沉吟道:“若是在六十年前我年輕時,一掌便打斷了你的脖頸;若在四十年前,趕上老夫中年時,那便沒這麽便宜,總須折斷你的四肢,再給你喂下毒藥,讓你哀嚎三日才死;若是二十年前,嘻嘻,那你可慘得很啦,我那時已攢下了百十種稀奇殘忍的法子……”
楊仞打斷道:“若是現下呢?”
許念神色古怪,壓低了聲音道:“你等着便是,不出五日我便害死你。”
楊仞将信将疑,小心提防了五六天,卻也不見許念來害自己,心想此人年老體衰,多半是怕我欺負他,才故意說狠話吓唬我;然而與許念相處日久,但見他每日念叨的不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全鎮井水裏下毒,便是要用糖果将鎮上孩童引誘到荒野中給豺狼咬死,這才明白這老頭心思當真惡毒,當時便問道:“許老頭,你自稱行走江湖數十年,料想害死過不少武林中的成名高手吧?”
許念神情得意,道:“那是自然。”
楊仞道:“那你都害死過哪些武林高手,不妨說來聽聽?”
許念聞言一愣,支支吾吾,抓耳撓腮,半晌卻答不出一個人名,只怪聲笑道:“我害死的高手可多了,嘿嘿,但我就是不愛說。”
楊仞心下雪亮,倘若這老頭當真害人甚多,總也該是武林中頗有名頭的惡徒才是,可自己從前卻從未聽師父說起過“許念”這號人物,多半只是這老頭胡吹大氣罷了,當即又問道:“我再問你,你最近一次害人,卻不知是害死了誰?”
許念冷然道:“我也不怕你知曉,半月前鎮上張獵戶的小兒子患病,我謊稱自己精通醫術,前去他家醫治,趁機将他的小娃兒治死了。”
楊仞随口道:“原來如此。”過得兩日,卻在鎮上聽聞:半月前許念确曾想去張獵戶家裏為其小兒子治病,卻連門都沒敲開便被張獵戶喝罵逐走。楊仞回到宅院将此事說出,本以為許念要麽啞口無言,要麽惱羞成怒,哪知許念卻只嘿嘿笑道:“不錯,我确是沒進去張獵戶的家門,後來我便在門外一遍遍地祝禱神明,詛咒他的小兒子早早病死,你看怎麽着,那小娃娃還不是被我給咒死了?”
楊仞聽得皺眉,心說好在這老頭心惡手乏,沒有能耐真去作惡。往後九年,許念悶頭自語、喋喋不休,整日便是算計着如何害人,楊仞從不知一顆人心之中竟能積存下如此多的惡念,只覺大開眼界,有時聽許念想出的陰謀毒計着實詭谲難防,有些甚至無需武力,便只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也能施行,每當這時,楊仞便暗自留心,卻見許念只是嘴上說說,從來也不去當真行惡,也就漸漸放下心來。
偶有一次,楊仞閑來無事,笑問許念:“你總說自己作惡多端,卻不知你所作過的最大惡行是什麽?”
不料一問之下,許念身軀一震,嘴唇哆嗦起來,似乎深受觸動,良久才驚疑道:“問得好,你問得很好,只是我忽然記不得了……”
楊仞冷笑道:“想來背地裏咒人便是你作過的最大的惡了。”
許念連連搖頭:“胡說八道,我犯下的大惡,說出來駭破你的膽。”随即徑自踱步凝思,不再理會楊仞,神情時而癡怔,時而焦躁,間或流露出一抹凄迷,口中忽而喃喃自語,“我明明作過一樁天大的惡,怎麽卻想不起來了……不成,不成,我須得好好想想……”
楊仞眼看許念一邊嘟囔,一邊在院子裏亂走,既覺古怪又覺好笑,從此倒也找到了一個竅門:每當許念聒噪糾纏,擾得他難以靜心練刀時,他便問一句許念平生所做最大惡事是何,許念便會徑自走去一邊,陷入苦思。
到今日正午,楊仞故技重施,果然再次奏效,許念歪頭晃腦,臉色焦急,良久過去,兀自苦苦追憶。
楊仞見狀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許念肩膀,道:“你這糟老頭子惡貫滿盈,惡行想之不盡,不如以後慢慢再想吧。”
許念頓時笑逐顏開,道:“不錯,我作惡太多,一時間哪能理清。”他心緒暢快起來,瞥見楊仞手中長刀,便贊道:“你刀術不濟,所用的刀倒是不賴。”
楊仞擡臂看刀,但見刀身清盈如水,幾乎要化散在陽光下,也不禁心中暗贊,哼了一聲,道:“這把寶刀名為‘清河’,乃是我‘乘鋒幫’的掌門信物。”
許念颔首道:“這刀刃白晃晃的,像我的頭發。”
楊仞皺眉道:“這兩者豈能相提并論?”說着瞟了一眼許念的白發,心中忽生一念:自己初到舂雪鎮時,便見許念七八十歲樣子,如今九年過去,算來他也有八九十歲了,瞧着卻仍和九年前一般模樣,這卻有些奇了。随即轉念:多半一個人老到一定歲數,樣貌便不會再變化,這老頭是當年便已老得不能再老了,如此一想,便覺豁然。
忽聽許念呵呵笑道:“楊幫主,該燒飯了吧。”
楊仞搖了搖頭,随即也笑道:“許前輩,今日還是請你老人家燒飯為妥。”
他兩人都不甚斯文,平素以“楊小子”、“許老頭”稱呼對方,只有到了燒飯的時辰,才相互尊稱,推來讓去。楊仞并非嫌燒飯麻煩,只是這許念雖然滿心惡念,廚藝卻頗為精妙,實在比他自己燒出的飯菜好吃十倍百倍。
卻見許念沉着臉道:“昨日便是我燒的飯,今日總該你了。”
楊仞恍若未聞,片刻後嘆道:“今日是我在鎮上的最後一日,明日我就要走了,便有勞許前輩再燒一次飯,權當為我送行吧。”
許念怔了怔,默默轉身而去,炖好了一鍋野兔肉,又烹了一大碗山筍。兩人進了屋,對坐吃飯,許念忽然慢吞吞道:“住得好端端的,幹啥子要走?”
楊仞心中微動,與許念對視一瞬,答道:“這兩日鎮上新到了許多武人,似都是沖着刀宗來的,只怕鎮上要出大變亂了。”
許念冷笑道:“原來你是怕了。”
楊仞哈哈一笑,道:“乘鋒刀法天下無敵,一對一老子誰也不怕,只是好漢架不住人多,我又何必蹚這渾水?”
“原來如此,”許念陰陽怪氣道,“乘鋒刀法天下無敵,那你自然是能勝過刀宗了?”
楊仞鄭重尋思了一陣,道:“嗯,眼下恐怕還勝不過,但等我尋到了刀譜,定然是能勝過的。”
許念一愣:“什麽刀譜?”
楊仞道:“實不相瞞,我‘乘鋒幫’世傳兩件寶物,其一便是這把‘清河刀’,其二麽,則是一本刀譜,上面記載着‘乘鋒十九式’的要旨,只是太過玄邃難解,我師父當年領會得不深,我便也沒能真正學全乘鋒刀法。”
許念道:“這倒從未聽你提過,不知那刀譜現在何處?”
楊仞道:“我師父當年和我師伯倉促失散,那刀譜卻落在我師伯手裏,他名叫梁炯,是冀州人,我此番離鎮,便是要到冀州去尋梁師伯。”
許念微笑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師伯多半已不在人世了。”
楊仞也不着惱,只淡然道:“即便如此,梁師伯多半也已收下徒弟,将刀譜傳了下去,我能尋到他的弟子也是一樣。”
許念搖頭笑道:“江湖險惡,你梁師伯的弟子多半也不在人世了。”
“哈哈,随你說去,”楊仞一邊低頭吃菜,嘴裏含糊說話,“告訴你,我便沒那刀譜,遲早也能勝過刀宗。”
許念慢條斯理道:“嗯,等你離了鎮子,我便天天求神拜仙地咒你,遲早能将你咒死。”
楊仞對許念的這類言語早就習以為常,點頭道:“好,且看咱們誰的命更硬吧。”
許念想了想,忽道:“眼下這鎮上亂哄哄的,你想安然離鎮,怕也不大容易吧?”
楊仞一凜,心說老瘋子此言倒不算糊塗,一時間沉吟不語。許念瞧出楊仞面色中似有一絲憂慮,不由得心中大樂,又道:“我近日沒出門,卻不知鎮上來的都是哪些門派的武人,可有勢力大過貴‘乘鋒幫’的?”
楊仞随口道:“百年前本幫傲視武林之際,如今的停雲書院都還未開創出來,那也沒什麽好比較的。”
“停雲書院?”許念語聲恍惚,茫然回想片刻,道,“這是個門派麽,依稀曾聽說過。”
楊仞聞言怔住,随即心下暗笑:武林中誰人不知停雲書院,這老頭卻竟只是“依稀聽過”,實在已孤陋寡聞到了極點;當即清咳一聲,正色道:“我來教教你吧,這停雲書院是六十年前柳空圖柳老前輩所創,到如今已是江湖中最為鼎盛的門派……”
說到這裏,忽見許念目光顫動、神情恐懼,不禁奇道:“許老頭,你怎麽了?”
許念喃喃道:“柳空圖,這名字很耳熟……柳空圖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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