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紙上清河(十二)
楊仞略略問了幾句鐵風葉與“天風峽”刀派的情形,道:“方老兄,等這幫刀客來到,你要将鎮上實情說與他們麽?”
方白沉吟道:“說是要說的,不過他們并非燕寄羽的對手,總須想個法子勸住他們,切不能沖動妄為。”
楊仞道:“這些天風峽刀客,都是你方老兄的朋友麽?”
方白道:“也稱不上朋友。”
“我猜也不是。”楊仞搖頭一笑,“方老兄,你這許多年來連自己都沒能勸服,還總想着去勸別人,那可有些吃力不讨好了……依我看來,就任由天風峽的刀客找停雲書院算賬去,最多是都死在燕寄羽手中,又和你有什麽關系?”
方白道:“這些刀客義氣深重,已算是武林中少有的好漢,若任憑他們貿然赴死,心中如何能安?”
楊仞想了想,道:“好漢該死的時候也得死,我倒是也能心安,不過我也不多勸你,你老兄好好歇息吧。”言畢走去一旁,拔出“清河刀”,擺開架勢便要練刀。
方白見狀道:“我今日騎馬行路之際已歇息過了,倒是楊兄弟年輕,正該多多養蓄精力,習練刀術也不急在一時,否則虧損了身心元氣,反而得不償失。”
楊仞一怔,料知方白修為已入化境,內息流轉渾然自在,才能一邊趕路一邊休養,自己卻暫沒這能耐,這一日奔波下來,此刻着實覺得疲累,不禁有些羨慕方白,搖頭道:“方老兄,我知你說的在理,但我今日尚未練刀,那是不得不練。”
随即不再多言,凝神揮臂,心無旁骛地練起“乘鋒刀法”來,将十九式一一使過,又從頭使起,等到練滿一百遍,已是許久過去,收刀眺望遠山月色,一時間輕輕喘息,忽而輕笑道:
“方老兄,你瞧我這套刀法如何?”
方白默然片刻,道:“你練得很是認真。我從前見過許多人舞劍練刀,你是練得最認真的一個。”
楊仞撓了撓頭,道:“你便只瞧出了‘認真’二字麽?”
方白道:“我還瞧出了你心中的恐懼。”
“這可奇了,”楊仞哈哈一笑,走回方白身旁,“我有什麽好恐懼的?”
方白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恐懼什麽,但至少瞧得出你懼怕那封竹筒裏的書信。你并非全然不信世間有‘意勁’這等武學,你不肯看信,是怕‘意勁’其實遠勝于你的刀術——你怕自己真學會了‘意勁’,從此就不用練你乘鋒幫的武功了。”
兩人對視片刻,楊仞只覺方白的眼神一瞬狠厲,又端詳了一會兒,卻發覺只是自己此刻的神情映在了方白眼中;楊仞臉皮一松,嘿嘿笑出聲來:“九年前師父對我說,只要我每天練一百遍乘鋒刀法,等到練滿十年,便能天下無敵。”
方白“嗯”了一聲,道:“你信麽?”
楊仞嘴角迸出嗤的一絲笑,坐在野草上,伸了個懶腰,慢慢躺倒,将雙手枕在腦後,忽道:“你說的沒錯,我還真是困得很了,他娘的,方老兄……”
方白道:“既然困了,那便——”說到這裏,忽聽楊仞道:“……我信。”
方白一怔,但見楊仞已阖上眼皮,側了側身,随即睡去。
夜風幽咽,亂草中混進了蟲鳴,遠遠近近地晃動;方白靜坐沉思,一個時辰過去,忽聽熟睡的楊仞含糊說起夢話來:“……八百三十七……八百三十八……”
方白聽得迷惑,過了片刻,卻聽楊仞又咕哝道:“八百五十四……不對,方才多數了一步……”仔細又聆辨了一陣,聽出楊仞是在數自己的步數,也不知他在夢中正走在哪裏。
等到楊仞被馬蹄聲驚醒時,已是兩個時辰過去;楊仞翻身躍起,但聞遠處山野震動,人嘯馬嘶之聲宛如天地間的一股洪流席卷而來,不禁心中訝異,道:“方老兄,‘天風峽’竟來了這麽多刀客?”
方白颔首道:“聽來似有兩百餘人。”
須臾,只聽遠處有人發出一聲勁吼:“刀旗長立——”嗓音蒼烈悲昂,高高蹿入夜空。
“——萬仞天風!”無數人縱聲呼應,狂嘯聲恍若從天墜落,壓低了巍峨群山,在荒野之間滾蕩不絕。
楊仞與方白走到高處眺望,但見火焰點點閃動,兩三百人手擎火把、縱馬如飛,宛如一條火色長龍不斷碾過沿途野草,頃刻間飄掠而近。
“這便是天風峽刀客麽?”楊仞忽道。
方白嘆道:“不錯。”
楊仞皺眉道:“他們手拿火把,高聲狂叫,這般明晃晃惹人耳目,不怕引來停雲書院的人嗎?”
方白道:“照此看來,他們多半已知舂雪鎮上的變故,只怕正盼着停雲書院找來決戰。”說着眉宇間憂色更重,又道:“楊兄弟,你以為該如何是好?”
“要我說麽,”楊仞哼了一聲,道,“咱們快些離去,可別讓他們連累了。”
方白聞言莞爾,搖頭道:“燕寄羽不會來找他們,我只怕他們執意要找燕寄羽。”
說話中,那群刀客已漸次馳到兩人近旁,為首的兩個刀客當即下馬,上前與方白見禮,正是“天風峽”的兩位副掌門楚風蕭與趙風奇。
楊仞環顧周圍,但見衆刀客都是一身青黑色勁裝,頭系一條長長的飄帶,背負長刀,漸次勒馬躍下,神情剽悍,雖一個個默然站着,卻似随時要拔刀斬出一般。
卻聽楚風蕭道:“鎮上的事,我等都已聽說了,燕寄羽這厮,此番真豁得出去。”
方白嘆道:“楚兄也不必太過憤急,還須從長計議。”楊仞打量楚風蕭,但見他四五十歲年紀,容貌頗為俊雅,雖然滿面風霜,卻也難掩眉目間的溫和之氣,不由得心想:“此人若換身衣裝,倒更像是停雲書院的飽學書生。”
楚風蕭“嘿”的一聲,未及答話,卻聽旁邊的趙風奇道:“沒什麽好計議的,燕寄羽本事再大,也殺不盡天下的刀客,幹他娘的便是。”
楚風蕭道:“滾你奶奶的趙老四,你在方兄面前,焉得如此粗俗?”
楊仞聞言心下暗笑:“你楚老兄自己說話也未見得高雅。”随即看向趙風奇,但見他三十出頭,渾身肌肉幾欲崩裂衣衫,臉上、脖頸上遍布刀疤劍痕,目光轉動如刀,瞧來極是精悍。
方白沉吟片刻,問道:“楚兄、趙兄,你們可曾去到舂雪鎮?不知是如何得知了鎮上變亂?”
趙風奇道:“聽說那鎮上已空了,我們還去它個鳥?”
楚風蕭道:“我們在前去舂雪鎮的路上撞見了‘飛光門’的岑東流,還有原玄真教弟子方輕游,當時他兩人正與一個停雲書院的年輕書生打鬥,方兄弟早已身受重傷,全靠岑兄一人苦苦支撐,我們救下了他倆,這才聽說了燕寄羽的諸般陰謀舉動。”
方白奇道:“岑兄是江湖中有數的大刀客,難道還敵不過停雲書院的一名年輕弟子?”
楚風蕭嘆道:“岑兄如今卻已……唉,方兄見過岑兄便明白了。”當即轉頭看向人群,朗聲道:“将那三人都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