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賀蘭訣搓着胳膊的雞皮疙瘩,在收銀臺等爆米花。

過來一個人,就站在她身邊,挨得挺近的。

她偏頭,看清來人,表情即刻有變化,驚訝笑道:“是你啊。”

廖敏之看着她,點頭示意。

兩人并排站,旁側立式空調的風呼呼吹,冰冰爽爽的,賀蘭訣不知怎的,想起小超市那架風力迅猛的工業風扇,吹得她頭發都飛了,發尾撲在臉上生疼。

“好巧。”她笑盈盈問,“你和顧超一起?你們來這打游戲的麽?下午我遇到顧超好幾次,但沒看見你哎。”

“對。”

他就回了一個字。

賀蘭訣還等着他說話。

嗯?沒了?

廖敏之臉上的神情,絕對不是冰冷,或是淡漠,或是不耐煩,他瞳仁漆黑,眼神認真,是真摯的應對和傾聽。

賀蘭訣覺得這男生真是有點怪,惜字如金,不善言辭。

爆米花已經炸好了,賀蘭訣接過網管遞過來的圓筒,抱在手上,自己趁熱撚了顆,往旁推:“好香,爆米花吃嗎?”

廖敏之搖了搖頭,找網管,指着貨架:“可樂,玉溪。”

賀蘭訣挑眉,表情一頓:“你抽煙啊?”

他沒做聲。

買完東西,兩人折身返回。

網吧走廊挨着一整面的窗,窗欄在瓷磚上切割出方塊,半下午的陽光依舊灼燙熱烈,灰塵在清涼透明的空氣中無聲飛舞。

賀蘭訣腳步放得很慢,廖敏之的腳步也很慢,兩人磨磨蹭蹭,似乎都不想太快回到原位。

講真,賀蘭訣很有想和這個悶葫蘆聊聊的欲望。

她貼着窗戶走,曬着太陽,捧着爆米花邊吃邊走:“今天挺熱的,路上都沒什麽人,大家都躲網吧來打游戲了。”

廖敏之捏着可樂,腳步比她快半步,把臉轉向她。

賀蘭訣看到他的眼睛,禁不住要笑,換了個話題,嗓音也是涼涼脆脆的:“你記不記得我呀?暑假的時候,我找你換硬幣,那是你家開的超市嗎?”

“是。”

她低頭搖勻筒裏的爆米花:“真的很巧。沒想到我們是同班,還成了同桌,對了,我們的班級排名也是連着的,本來不是連在一起的,你是十九名,我是二十一名,中間那個二十名那天轉去了文科班,是不是很有意思。”

“開學那天我看名單,看到你的名字,我還以為是個女同學呢,自我介紹的時候你站起來,吓了我一跳。”

其實想想,有點小開心。

“不過你好像不是很喜歡說話哎。”

廖敏之頓住腳步,目光直直盯着她。

賀蘭訣也跟着停住,擡頭看她面前的男生,“咯咯”咬着爆米花。

“賀蘭訣。”

她聽見自己的名字,從他喉嚨裏冒出來,有種沙沙的,奇異的質感。

他啓唇,嗓音放得很低,念她的名字,唇齒用着力,仿佛要牢牢記住。

“麻煩——你說話的時候,可不可以面對着我。”

他說單字的時候聽不出異樣,說長句才顯出特殊,不是字正腔圓的音調,模糊的,平翹舌攪在一起,像外國人說中文,緩慢、生澀、別扭。

“我聽力不好,需要佩戴助聽器。”他按了按自己的耳朵,側着給她看,“我聽不清你說話。”

廖敏之耳際的頭發稍長,擋着,她有注意到,他耳朵上挂着個黑色的東西。

賀蘭訣嚼着爆米花,愣了下:“……”

漂亮的眼睛安靜看着她。

賀蘭訣喉嚨往下咽。

卡了幾秒,她點了點頭,緩慢又猶豫道,“我這樣說話,你能聽清嗎?”

“可以。”

“聽說對我而言,可能有點吃力……對不起,我不能和你聊天。”

“麻煩你,盡量不要理會我。”

“顧超他在打游戲,現在可能沒空,有事,以後再找他吧。”

“好,好的……”

他點點頭,溫和又禮貌地轉身離開。

賀蘭訣有點懵,腦子空白回了包廂。

唐棠縮在椅子裏,大氣不出,專注盯着電腦屏幕。

賀蘭訣茫然掃了眼血腥畫面,連連後退,退出了包廂,回神,又折回來。

所以,怪不得她覺得他很奇怪。

他的外貌是漂亮利落的,聲音卻是混沌未開,有違和感。

因為他聽不清,說話不清晰,所以會有那些舉措,所以他坐在第一排。

所以她關注了他很久。

賀蘭訣有點惆悵。

“你怎麽才回來?”唐棠問她,“去了那麽久。”

“剛在外面遇見我同桌,和他聊了幾句。”

“那個冰山帥哥?寂寞的雪?”唐棠吃吃笑問,“他肯跟你說話啦。”

賀蘭訣覺得,這兩個形容詞,現在聽起來刺耳極了。

“不是……原來他耳朵有問題,他聽不清別人說話,耳朵上戴着助聽器。”

“是嘛,那他上課豈不是挺麻煩的。”

賀蘭訣嘆了口氣,沒多說。

回到家,她上網查了點資料。

賀蘭訣記得,以前有個鄰居,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耳朵裏戴着個小黑匣子的助聽器,每次旁人跟他說話,老頭兒總要扯着嗓子說一句:“啊,你說什麽?我聽不清。”

後來大家都厭煩跟老大爺說話,老大爺也不說了,成天自個嘟嘟囔囔。

趙玲看她回來還玩電腦,轟她去洗澡看書:“玩了一天了,怎麽還上網。開學了,收收心,以後不許在外面晃蕩這麽久。”

座位調整沒幾天,班級氣氛有了明顯變化,寥寥幾桌女生摻雜在男生堆裏,衆星拱月似的。

教室裏打打鬧鬧,彼此都熟絡不少。

物以稀為貴,就這麽點女生,還有一個方純鎮宅,老師們都寶貝的不得了。

廖敏之和賀蘭訣都是走讀生,每天早上賀蘭訣踩點跑進教室,他已經安安靜靜坐在座位上,晚自習後賀蘭訣收拾東西要走,他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樣。

賀蘭訣和他說話,習慣性會先關注下他耳朵上的助聽器,兩只耳朵都佩戴着,黑色,有頭發擋着,不顯眼。

她笑盈盈沖他喊“早上好”。

廖敏之面色柔和,朝她點點頭。

他早讀沒有聲音,上課也沒有聲音,當然不和身邊人聊天,從來沒有主動找過賀蘭訣說話,習慣性駝着背,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也會看黑板,會聽課,但不管老師在講臺上說得多麽唾沫橫飛,他從來不做課堂筆記。

賀蘭訣有注意到他桌上擱着一支黑管,有SONY的字樣,網上查過,是一只錄音筆,她想他應該是用錄音筆記錄老師的授課。

晚自習,範代菁來巡視紀律,把賀蘭訣喊到了辦公室。

“高一期末考,你英語考得不錯,在班上排名第五,這成績挺好的。”

英語是賀蘭訣全科裏最好的一門。

“謝謝老師誇獎。”

“就是不要當瘸子,薄弱科目,比如物理、數學,還是要加強點,我們是理科班,物理化很重要。”

賀蘭訣連連說是。

“今天找你呢,是老師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範代菁微笑:“廖敏之帶着助聽器,他聽力不好,各科老師布置的作業任務,還有學校一些重要通知,如果他有遺漏,你能不能幫忙提醒他一下?”

“當然可以。”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問題,視力不好戴眼鏡,聽力不好戴助聽器,都是一樣的。他上課這些都沒問題,你和他正常相處就可以了,也不需要過多關注,別因為他影響自己的學習,那就事與願違了。”

不知怎的,賀蘭訣覺得範代菁這句話……別有深意。

範代菁沒有在班上公開說過廖敏之的情況,不過私下有和各科老師打過招呼,告訴班上有個學生有聽力障礙,讓老師們稍微照顧下。

女孩子,總歸是細心一點,也更溫柔,有耐心。

範代菁以前給賀蘭訣班上代過課,對賀蘭訣有印象,這個女孩性格很好,很容易相處,看着也很單純。

賀蘭訣進了教室,坐回位子,廖敏之筆尖突然頓住,筆芯在白紙上洇出墨痕,他聽不見聲音,但感覺身邊人有動作,想了很久,最後到底是沒擡頭。

班長高峰有內部消息,在班上通報了好幾個噩耗。

第一條:從本周開始,周六全天補課,一周六個晚自習。

第二條:新的教學任務出來,明年三月份要開始第一輪高考總複習,各科都在趕教學進度,自習課改成教學課。

第三條:第一次月考即将來臨。

班上哀嚎歸哀嚎,大家都很坦然接受現實,趕鴨子上架嘛,高一開水拔毛,高二填鴨抹油,高三自然是請鴨入甕,香噴噴油滋滋,不考到外焦裏嫩誓不罷休。

學校開始抓校風校紀,校園卡進出、儀容儀表和電子設備都嚴防死守,周一升旗儀式開晨會,校長和教導主任三令五申,要樹典型,立榜樣,促學風。

晨會散場,大家三三兩兩往教室去,高峰看見賀蘭訣和班上幾個女生在小賣部買飲料,打了個招呼,推推眼鏡:“賀蘭訣,我沒看見廖敏之,他是不是沒來開晨會,年級主任訓話那些,你提醒下他,別讓他漏了。”

“知道了。”

廖敏之的事情,老師和幾個班委都知道,上了這麽多天的課,各科老師經常找前幾排同學回答問題,賀蘭訣都不知道被cue過多少次,倒是廖敏之,一直穩穩當當的,每個老師都主動繞過他。

身邊同學也陸續聽說了,賀蘭訣後面那桌坐的也是女同學,起先還抱怨廖敏之擋住了黑板,後來知道了,也沒什麽怨言,主動把桌子往旁邊挪了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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