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賀蘭訣踩着金燦燦的晨光走進教室。

一眼看見廖敏之坐在位子上,低眉斂目,默默抄寫英語單詞。

睫毛濃密,但不卷翹,雙眼皮,但線條內斂,像鐵畫銀鈎的嶙峋山水,線條薄銳的雪色刀刃,你判斷他應是鋒芒寒霜,他卻偏偏閃着誠懇真摯的光。

咦,真的好難懂。

她抵拳撐着自己的下巴,伸手,纖細的手指“噠噠”爬到他的視線範圍,天,她膚色居然還要比他深,肯定是暑假在趙家村曬的,不過他的膚色這麽冷白,卻絲毫沒有一點娘炮的感覺。

廖敏之扭頭看人,他瞳色近乎茶褐,近看會有一種玻璃珠子的清澈感,又亮又靜。

“剛才開會,教導主任說了好幾件事,以後每天都要穿校服上課,不能穿拖鞋,校園卡不許随意外借,不許染發燙發。”

“還有哦,禁止早戀,抓到要處分,教室不許帶手機和游戲機,不許在教室吃外賣。”

他表情默然,汲取她話裏的信息,最後點頭:“知道了。謝謝!”

“不客氣。”

她把一顆糖推到他手邊:“吃糖嗎?這個挺好吃的。”

“不用,謝謝。”

賀蘭訣眉眼彎彎,沖他笑了笑,沒把糖收回去。

這顆糖,留在了他的桌子上,作為話題的結束。

相處模式就是這樣。

周邊同學氣氛其實挺融洽的,她也習慣了坐在第一排,但偶爾會覺得有點冷清,不能和同桌聊天說話,有時候突然想起什麽話題或者笑話,也無法和身邊人分享。

其實她真的挺愛聊天的,也八卦,也喜歡聽人說八卦。

但賀蘭訣很喜歡這個位置。

誰能拒絕一個好看的男生呢,他全神貫注看着你。

阒靜灼亮的眼睛,像星夜無風的深潭,你看不見其他——唯有你的倒影。

周六的補課讓人無精打采,各科老師趕教學進度,同時加快了講課節奏,每天的作業量突然拔高了——賀蘭訣開始有點暈菜,她之前還有點迷之自信,覺得自己完全能應付理科班生活,但越往後學,只覺高二的課本仿佛賽亞人變身超級賽亞人,難度提高了不是一點。

班上有這種感覺的同學也不少,每天早上,教室各班人馬開始兵荒馬亂趕作業。

每組第一排的同學兼任小組長,負責收發作業本和試卷。

賀蘭訣的職位一年不如一年,小學她當過音樂委員,初中好歹混了個英語課代表,如今只能當個小組長。

每天操心完自己的作業,賀蘭訣還要催本組同學交作業。

“數學練習冊,數學練習冊,自覺點,怎麽還不交上來。”

“快了快了,馬上就好。”

“你化學作業呢,再拖我不等了,你自己送課代表那去。”

“別呀,你等等我。”

“賀蘭訣,借本練習冊救救急。”後排男生扒拉賀蘭訣手中的練習冊,“我就差選擇題了,随便看一眼就行。”

“你敢!”賀蘭訣拿書拍他,“自己做。”

早上那會,賀蘭訣總是要來回走動收作業本。

過道盡頭的另一側就是顧超的位置,教室再吵他也沒動靜,帶着耳機,蒙着腦袋。

這哥們身高188,人高腿長,兩條腿大喇喇攤開,占了過道一半的空間,賀蘭訣站在一邊等補作業的同學,分神瞄了眼。

顧超在班上人緣很好,愛運動,會玩,能開玩笑,平日看着懶洋洋又散漫,加上有錢有顏,全班女生都對他青眼有加,妥妥的陽光型班草。

賀蘭訣也喜歡看帥哥。

但他和廖敏之在班上,關系好像沒有特別熟,賀蘭訣經常看着顧超和一幫男生勾肩搭背同進同出,她跟廖敏之同桌這麽久了,沒見過這兩人直面交流過。

趴在桌上的人抽了抽肩膀,沒骨頭似的從桌子上支起來,伸了個懶腰,迷迷瞪瞪看見旁邊有個女同學,一張皎潔幹淨的臉偏過來,亮晶晶的眼神在他身上閃了又閃。

顧超懶洋洋的動作突然僵住,極不自然的把臉一扭,背着人,“咚”地埋進了書桌。

這動作極其生硬不連貫,好像……有意躲着她似的。

賀蘭訣覺得有點好笑,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收了作業本,站在他身邊,捂着手咳了一聲:“教導主任在後門,站了五分鐘了。”

這陣子教導主任總是悄摸摸巡視各班級,專門逮玩手機的人。

話音未落,這哥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了耳機,支着手往兜裏一塞,桌上爬起來,往後門瞄。

哪有什麽人影。

女同學已經抱着作業本,施施然走了。

嘿,這老妹還挺不厚道的。

周三上午最後一節是體育課。

七班的體育課空了三周,要麽是體育老師帶隊集訓,要麽是下雨,全改成了主課,這周體育委員去打探,終于有好消息。

“走啊,操場集合。”

體育老師是個寸頭青年,體校畢業沒兩年,穿件老虎頭的運動服,英文名叫Tiger,班上人稱虎哥。

第 一節體育課,大家都很有朝氣,積極熱情,虎哥也意思意思,先來二十分鐘短跑訓練,再自由活動。

女生優先。

五十米短跑,每人兩個回合。

班上女生少,四個跑道,很快就完事了,女生們三三兩兩坐在樹蔭下聊天,順帶圍觀虎哥操練班上男同胞。

十幾歲的男孩子,不論高矮胖瘦,都有股熱騰騰的青澀勁,偶爾有那麽幾個挺拔勻稱,天然琢磨的,在人群裏特別惹眼。

女生都很喜歡看顧超跟同伴勾肩搭背,拳來腿往,笑得爽朗陽光的那股勁。

“顧超他有女朋友嗎?”

“沒有。”況淼淼已經打探清楚了,“他一直沒談戀愛。”

“你們知不知道。前兩天,晚自習下課有個女生來表白,顧超在廁所,愣是沒敢出來,等到上課鈴聲,他才偷偷摸摸進教室,一下晚自習,他立馬就溜走了。”

“他怎麽這麽搞笑。”

“那個女生很漂亮耶。”

“漂亮又怎麽樣,漂亮又不是萬能的。”有人擠眉弄眼,“他喜歡女生嗎?會不會……”

“他手機屏幕都是美女哎,還是身材特別火辣的那種。”

“這你也知道?你還偷看他手機?”

“我,我……”

女生們擠在一起竊竊私語,笑得樂不可支。

也不知怎麽回事,起跑的口哨聲突然長長“哔——”的一聲,虎哥扯着嗓子:“第二跑道,第二跑道那個,你出來,怎麽每次起跑都慢這麽多?你是不是聾了?有沒有聽我的哨聲?”

這聲音實在太尖銳,連帶着旁邊的女生和隊伍裏的男生,全體突然擡頭。

目光刷的落在第二跑道男同學身上。

賀蘭訣扭頭,看見廖敏之雙手叉腰站在終點線外,微微駝着背,臉頰被太陽曬得通紅,胸膛起起伏伏。

看見周邊投來的視線,他自己也茫然了一瞬,不太明白原因,找了一圈,看見虎哥手指對着他,微微皺了下眉,臉色卻仍是平靜的,慢騰騰朝虎哥走過去。

還是班長高峰先回過神,小跑到虎哥身邊,低聲解釋着什麽。

顧超站在隊伍後,也撥開同學走出來,走到廖敏之身邊,搭着他的背,懶洋洋地拍了拍,一起站在虎哥面前。

三人說了幾句話。

虎哥撓了撓頭:“不好意思,老師剛才誤會你了啊。”

“現在大家自由活動,要打球的同學跟體育委員去倉庫拿球。”

人群陸續散去,女生們都在坐在樹蔭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有話想說。

有人問賀蘭訣:“廖敏之他為什麽聽不見?他說話的腔調也有點奇怪。”

賀蘭訣撓撓臉:“我也不知道。”

她和他不聊天,這種話題,她也沒敢問。

“你是他同桌也不知道?平常你倆怎麽說話的?聊什麽呀?”

什麽也不聊。

“我知道。”有個沉默少語,叫李菲的女生輕聲插話,“我有個朋友認識廖敏之,初中和他是同班。”

“聽說他是小時候發燒生病,打針把耳朵打壞了,還是挺嚴重的那種,很大的聲音都聽不見,要在他身邊說話才行,他還有殘疾證,中考的時候,進的還是特殊考場。”

“聽說他本來不能進普通學校的,要去念聾啞人學校,可是他爸媽不肯,他初中成績也挺好的,在班上前幾名。”

“不過他好像就一直這樣,不太說話,我朋友跟他同學兩年,也沒聊過幾句。”

女生們默默聽着,都不約而同嘆了聲。

“好慘,也挺不容易的。”

“也有好處的吧,比如睡覺不會被吵,不受外界的幹擾,可以很專注地學習,還有景點免門票。”

“其實想想,也沒有特別慘,他還能戴助聽器,還是能聽見聲音,可以正常生活,至少比盲人,比肢體殘障那些要好得多吧。”

“那考試的時候,英語廣播他能聽見嗎?”

賀蘭訣起身,站在球場的網欄邊。

她看見廖敏之和顧超并肩走向了籃球場,顧超掄着籃球,站在籃筐底下,矯身把球抛向了廖敏之,他接了球,又把球抛了回去,兩人幾個來回後,各自都擺好了進攻的姿勢。

兩個人,一個穿得花裏胡哨,一個黑白灰,廖敏之身高稍遜,但更清瘦纖細,一個蓬勃坦蕩,一個內斂篤靜,騰跳起躍,倒是都利落好看的。

況淼淼也湊過來,兩眼放光:“真帥。”

“嗯吶,是挺帥的。”賀蘭訣随聲附和。

中午下課鈴響,兩人還在球場奔跑扣籃,最後廖敏之臉色潮紅,捋袖子抹汗,撿着球出了球場。

顧超跟了上去。

廖敏之把球扔給他,擦了擦耳朵上的汗,把助聽器戴上。

兩人去小賣部買水喝,各自一口氣幹了一瓶。

“中午吃什麽?”

“食堂。”

“食堂那麽難吃你怎麽咽的下。”顧超怼他,“出去吃,我請客。”

“不用。”

“那去我家吃泡面,這個點,食堂能吃的都不剩了。”

廖敏之沒拒絕。

兩人出了校門,顧超租的房子就在學校對面,穿過馬路,步行五分鐘就到。

三樓,二室一廳的老房子,布置還算不錯,門口滿地的籃球鞋,客廳裏烏煙瘴氣,地上都是捏扁的啤酒罐可樂罐和煙蒂。

“昨天晚上幾個朋友過來打游戲,鐘點工還沒過來收拾。”顧超腳撥開地上的鋁罐。

爹媽把他扔到北泉來念高中,顧超不願意住宿舍,自己在外租房,定期有鐘點工阿姨過來做家務,家裏人離得遠管的少,生活還算惬意。

兩人坐在餐桌邊吃泡面。

廖敏之從褲兜裏掏手機,翻出一張圖給他看:“你要的東西,我爸找人問了,拍了個照片回來,是不是這個。”

是在日本商業街拍的照片,商品照片和标價,一行日本字。

“我就随口那麽一說,你真去問了?”顧超挑眉,接過他手裏的手機,眉飛色舞,“卧槽,還真是這個,叔叔沒找錯。”

SONY 的PSP2000,顧超想要了很久,一直沒等到現貨。

“國內都賣斷貨了,日本還是挺容易買到的。”

“下個月可可過生日,我爸給她買了個生日禮物,你要的話,我讓我爸買了,一起寄過來。”

“行行行,我先把錢給你,你跟叔叔說一聲。”顧超笑呵呵,“可可妹妹過生日,我也得給她準備個小禮物是不是,這年頭小學生都喜歡什麽,她今年剛上一年級,給她買個小書包怎麽樣。”

廖敏之發音雖然含糊緩慢,但聊天基本順暢:“不用,我媽準許她在店裏挑十樣零食,她已經夠高興了。”

那年頭還抓着計劃生育,周邊基本是獨生子女,但廖敏之有個親妹妹,今年七歲了,剛上小學,是廖敏之爹媽跟計生委申請,特意要的二胎。

廖敏之的爸爸廖峰原先是本地水泥廠的職工,後來工廠倒閉,失業在家,廖峰有個朋友早年去日本打工,後來安定下來,在岡崎市開了個中華料理店,廖峰兩年前也去了日本,在那邊打工,攢筆錢再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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