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11月下旬,最高溫29℃的魔鬼天氣。
賀蘭一早進教室,熱得脫了外套,撸起長袖。
電扇呼呼地吹,滿教室的短袖直接開啓了夏日模式,只有她的同桌,秋季校服穿得服服帖帖,拉鏈到頂,清清爽爽,一派閑适。
“早啊。”
“早。”
“今天天氣好熱,聽說明天要大降溫,氣溫只有12度,後面幾天一直下雨……”
賀蘭訣喜歡夏天和陽光,讨厭冬天和陰雨。
他目光沉靜看着她,認真聽她說話,看她嘴唇翕動,未必每個字都能辨認出來,但完全明白她的字詞意思。
“明天要多穿點呀!”
“好。”
兩人又恢複了往日的融洽、默契,你問我答聊天模式。
跟寒流一道來臨的是期中考試的噩耗——省內五所名校聯考,學校把這次考試看得很重,特意劃了考試範圍,好幾科老師占用晚自習來做強化訓練。
每天早上賀蘭訣收小組作業,教室裏抄作業抄得雞飛狗跳、火光四濺。
男生們愛風度不愛溫度,這個天氣依然□□着校服套短袖,被冷風吹得哆嗦,這時候廖敏之已經穿上了連帽衛衣和外套,當起了暖寶寶。
北泉高中沒有冬季校服,統一着裝就沒那麽嚴格,大家習慣把秋季校服披在椅背上,随時應付學校的大抽查。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種“男生故意穿很少問女生借校服穿”的優良傳統。
“你很怕冷嗎?”
廖敏之緩緩點頭。
“剛才我去走廊接熱水,看見顧超穿的還是球衣,手裏還握着個啞鈴。”賀蘭訣感慨,“他真抗凍啊。”
廖敏之眼風往後掃,平靜答:“我和他不一樣。”
賀蘭訣彎眼笑了:“ 我知道啊。”
她剛才還直接攔住了顧超,摸出了手機,想跟他加個Q,Q好友。
顧超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欲言又止:“我,我很少聊Q,Q。”
“我也很少聊。”賀蘭訣眼神漂移,“以後一起打羽毛球什麽的,方便聯系嘛……再說,還,還有廖敏之,有些事還想問問你。”
賀蘭訣有股沖動,想問問顧超,那天在小樹林和廖敏之談話的漂亮女生,但又覺得自己過于八卦,支支吾吾沒說出口。
她一副有口難言、千萬思緒在心的模樣,直接擋着走廊的路,顧超實在忽略過不去,想着橫也一刀,豎也一刀,最後掏出手機加了好友。
顧超的Q,Q名叫:不上初中不改名。
卡通頭像。非主流個性簽名。
和廖敏之的寫實風格差了十萬八千裏。
好友通過,顧超低頭一看,這妹子的Q,Q名——晴天有時下豬。
簽名:油炸鉛筆超美味。
??????
他完全不理解。
顧超直接截圖,轉發給廖敏之。
【這你同桌?】
廖敏之手機一直用的是震動模式,從褲兜掏出來看了眼,回了個是。
【這妹子真有點傻乎乎的。】
身邊有人坐下,廖敏之把手機收進了褲兜。
期中考試安排在周五周六兩天,考場是按照上次月考的排名來安排的,賀蘭訣上次月考有退步,掉了好幾個考場,直接和廖敏之錯開了一層樓,但和唐棠離得不遠。
但這次考試不太順,這幾天一直下雨,賀蘭訣頂着冷雨去學校考試,手臉刮得冰冷,題目也似乎特別的難,連最好的英語都手感稀爛,更別提數學物理這幾門。
考完試,大家都輕松了一大截。
賀蘭訣在租書屋借了冊懸疑小說,忙裏偷閑看完了,偷偷摸摸把書還到租書屋去,正好況淼淼搬家,賀蘭訣過去幫忙,屋子裏靜悄悄的,其他幾間房門緊閉,只有一個女生過來聊了兩句。
小集體抱團主義濃厚,況淼淼這麽一走,同屋的女孩都把她排除出去。
賀蘭訣幫況淼淼收拾行李。
“顧超知道你搬到他們那棟樓嗎?”
“大概知道吧。”況淼淼拂開臉頰的碎發,眨眼,“我沒特意宣傳,也沒保密。”
況淼淼眉眼細長,五官略有些冷清,但性格很鮮豔開朗,喜歡她的人很喜歡,讨厭的人也很讨厭,不管女生有什麽看法,她在班上男生中很吃得開。
“淼淼,你到底想幹嘛呀。”賀蘭訣不理解,班上女生或多或少都對顧超有好感,私下也會各種八卦探讨,但況淼淼從來沒有出頭過,非顧超的狂熱愛好者,反而是和顧超身邊的男生關系更好些。
“遠交近攻,你知不知道。”
況淼淼往嘴唇上抹了點口紅,“待會有人開車過來載行李,我們先把東西搬到樓下去吧。”
新房子裏住的都是高三美術生,況淼淼在ktv唱歌認識的,幾人一拍即合,因為有個女生退學了,這才空出一個房間。
手機鈴聲響起,況淼淼接了電話,說了兩句,朝窗口探頭:“來了。”
原來是其中一個學姐的男朋友開車過來,還帶了個幫手,兩人都是北泉職高的學生,穿牛仔褲皮夾克,項鏈耳釘戒指叮叮當當,挺有潮男範兒。
副駕的男生在後視鏡裏看人,賀蘭訣的目光正撞上,他的眼睛沖她笑,賀蘭訣也客氣笑了下。
賀蘭訣記得這個人的自我介紹,名字叫付鲲鵬。
房子在五樓,況淼淼婉謝了兩人的幫忙,和賀蘭訣兩人搬行李,沒跑兩趟,就在三樓,顧超和班上的幾個男生剛打完游戲,準備出門覓食。
況淼淼訝然開口:“你們?”
顧超一眼看見賀蘭訣:“你們?”
“我新租的房子在五樓,臨時搬家,請賀蘭訣來幫忙。”
遇上同班同學,事情就好辦了,幾個男生把行李齊齊拎到樓上,作為答謝,況淼淼請大家吃中飯,去了一家東北菜。
賀蘭訣本來打算回家,被況淼淼拉着進了餐館,又直接把她摁坐在了顧超身邊,自己臨着賀蘭訣坐下,招呼班上的男生說話。
男生聊的都是游戲,顧超家是大本營,設備全、地方寬敞,人氣旺,況淼淼也玩游戲,湊在一起格外有話題。
賀蘭訣不玩這些,什麽話都插不上嘴,幹巴巴坐着,和顧超寒暄了兩句,實在沒有可聊之處,又硬要找話題,低聲問他:“廖敏之也去你家打游戲嗎?”
她記得開學時候,在網吧遇見他們倆,那時候顧超就在打游戲。
這問題,倒是把顧超問住了。
不管怎麽答,都像個陷阱似的。
他給廖敏之發消息。
【你這同桌,挺“釣”的啊。】
廖敏之正在超市看店,收到消息,緩緩打出個“?”。皺了皺眉,又把這句話删掉,把手機擱下。
期中考試的成績拖了好幾天才出來。
第一名仍然是方純,年級排名63,第二名許端午,年級排名95。
賀蘭訣在班上排名37,理科班排名700多。
這不是最慘,最慘的是她物理只考了42分。
看到物理試卷,賀蘭訣的臉都白了,她知道自己物理學得一塌糊塗,但沒想到塌房到地下室了。
回到家裏,賀元青和趙玲都問起賀蘭訣的成績,賀蘭訣起初吞吞吐吐不肯說話,後來被趙玲逼急了,揚言要打電話去問範代菁,才支支吾吾說了。
趙玲傻眼:“多少分?多少名?”
“435分,760名。”賀蘭訣怯聲道。
趙玲一瞬血壓飚上來,心跳手抖:“你們理科班一千多個學生,你考760名?”
“媽……”
“去,你去陽臺給我罰站去。”
賀蘭訣悻悻然,扭着自己的手。
趙玲手裏捏着筷子,看着賀蘭訣垂頭喪氣站着,氣不打一處來,筷子抽在她胳膊上,兩道鮮紅的痕跡:“你成天腦袋裏裝的是什麽?不是吃喝玩樂就是看小說玩手機,有沒有花心思在學習上?念的書都念到爪哇島去了?700多名,傻子都能考這個分……”
“媽……”
“你別喊我媽,我在家好吃好喝伺候你,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你就考這個成績來回報我?你對得起我每天給你洗衣做飯,對得起你每天大手大腳花的零花錢?”
“好了好了。”賀元青來打圓場,拍拍賀蘭訣的肩膀,“一次考試失誤而已,下次努力考好就是。”
“你就知道縱着她,你看你把她都慣成什麽樣了?你教過她沒有?每天對家裏不聞不問,就是出差應酬,應酬出差,這個家你還要不要了?”
“我怎麽不聞不問。養你們還不夠?你一個月那點工資連塞牙縫都不夠,這家不是我撐起來的?還要我半夜回家給她輔導作業?給她洗衣做飯?”
“拿幾個臭錢回來就了不起?這家裏家外,你老家那些破事,我爸媽家,你有多久沒管過……”
賀蘭訣瑟瑟縮在一邊看着爹媽,話題從她身上轉到日常的雞毛蒜皮,舊恩舊怨,兩人面紅耳赤,劍拔弩張,一副驚天動地誓不甘休的模樣。
每次都這樣。
賀蘭訣默默走到陽臺,将門和吵架聲關緊,背對着兩人,站在陽臺上看風景。
也沒什麽風景好看,周圍盡是灰撲撲的老樓,肮髒的臭水溝,淩亂的街巷,二樓人家的窗臺上擱着一盆奄奄一息的仙人掌,磚縫裏鑽出的幾根野草在微涼的風中搖搖晃晃。
一陣大吵之後,大門砰的一聲關上,賀元青出了門,趙玲在卧室躺着。
賀蘭訣在陽臺站夠了,乖乖出來,站在卧室門口:“媽。”
趙玲背對着她:“你先去吃飯、上學,我頭疼躺躺。”
“哦。”
賀蘭訣自己吃了飯,把碗洗了,收拾好廚房,又将垃圾拎到樓下,在藥店買了盒頭疼止痛藥回來。
期中考試後還有家長會,趙玲和賀蘭訣一起去的,卻不見廖敏之和他的家人出席——他的成績很穩,班上十三名,範代菁還特意表揚了他一番。
趙玲知道賀蘭訣的同桌是個戴助聽器的男生,當時還覺得這個位置安排得很好,一是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有人管,二是這個男生不說話,就免去賀蘭訣和人閑聊唠嗑的功夫,就是偶爾幫忙傳個話什麽的,可能要廢點精力。
班會之後,趙玲特意和範代菁聊了聊。
晚自習賀蘭訣咬着筆杆子做物理題,範代菁來班上來巡查紀律,點名:“賀蘭訣,你跟我來一下。”
這兩天陸續有同學被範代菁喊去辦公室談話,聊考試成績和學習計劃,也要輪到賀蘭訣了。
英語教研組辦公室空無一人,範代菁言簡意赅:“坐。”
“範老師……”
“這次考試成績,你有什麽想法?”
賀蘭訣扭着手低下了頭:“我考得不好,讓老師失望了。”
“物理42分,數學85,生物和化學勉強及格……”範代菁抽出成績單,“我沒想到,你最擅長的英語只考了95分。”
賀蘭訣一聲不吭。
“生活上或者學習上有沒有什麽苦惱或者困難?需要幫忙嗎?”範代菁溫聲問。
賀蘭訣搖搖頭,捏着自己的衣角:“我很好……”
“廖敏之有影響到你嗎?”範代菁直接問,“他的成績很穩定,一直在往前進步,但你在退步。你的退步,有他的原因嗎?或者說,他打攪你了麽?”
“沒有。”賀蘭訣直直搖頭。
“需要換個位子嗎?”範代菁想了想,慢聲道,“我把他調開?”
“不需要,和他沒關系。”賀蘭訣面色一緊,連連解釋,“都是我自己的問題,和別人沒關系的。”
“那就好。”範代菁微微松了口氣,“你媽媽和我聊了很多,包括你在家的學習狀态和學習時間,我們都認為你不應該有個這樣的成績,但我認為,應該再多給你一點時間讓你适應。”
範代菁娓娓聊了很多,最後推過去一個信封,神色溫柔:“這個……是你媽媽留在我桌上的東西,她忘記帶走,你替我還給她。”
那信封是紅色,賀蘭訣看一眼就明白,臉色刷地漲得血紅——裏頭裝的是商場購物卡,家裏有不少張這樣的卡,都是賀元青拿來應酬客戶的。
“賀蘭訣,你媽媽很愛你,也很為你着想。”範代菁拍拍她的肩膀:“如果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可以告訴老師。”
賀蘭訣把信封塞進褲兜裏,慢騰騰走回了教室,凜冽的寒意在夜晚彌散開來,走廊風很大,吹在皮膚上生疼,刮起的發絲黏在眼皮上,令人難以忍受的酸澀和發癢。
她的桌上挨着講臺摞着高高的書,課桌上左邊攤着她的物理課本,右邊是練習冊,中間是一片空白的草稿本,賀蘭訣握筆,看着習題出了一回神,筆在草稿本上漫無目的亂畫。
這道題她從去辦公室之前就開始思考,每一個字她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她是真的不懂,ABCD 四個選項如同孿生兄弟,看誰都懵。
快半個小時了,翻遍了課本也沒找出個思路來。
這題她真的不會。
賀蘭訣憋不住想哭。
不能哭。
這也太丢臉了。
她咬緊嘴唇,企圖将辦公室裏的羞愧和滿眼的酸澀逼回去。
黑睫一眨。
眼淚沿着兩腮滾滾淌下。
賀蘭訣扯下發繩。
長發披散,垂落在臉頰,帶着股濃郁的蜜桃香。
她握着筆,一動不動趴在桌上,任由眼淚洶湧,一顆顆砸在手背,洇進練習冊。
桌上挪過來一包手帕紙。
輕輕碰着賀蘭訣的手。
賀蘭訣的手縮了縮,躲開了手帕紙。
微微扭頭,避開旁邊的視線——她不想讓人看。
片刻。
一顆巧克力豆被推過來,安靜停在她手邊。
那是她的!
賀蘭訣偏首,鬓邊黑發被淚水沾濕黏在臉頰,只露出半張臉,唇咬得緊緊的,睫毛濕漉,一雙噙淚的眼睛努力瞪着,眸子烏黑如洗,泡在晶瑩清澈的淚意裏。
頭上的白熾燈晃晃的,兩人的目光觸在一起,光暈流轉,一切都安靜無聲。
他眼裏晃過恍惚,仿佛被小石子擊中湖心,泛起一絲漣漪——看見她發紅的眼,被悶紅的臉頰,微紅的鼻尖,都蒙在淚水中。
賀蘭訣很快拗回了臉,撥撥頭發,支起手臂擋住自己。
她不想要任何人的安慰。
一小包蘇打餅幹,輕輕放在賀蘭訣桌上,挨着那顆巧克力豆。
賀蘭訣悶着氣吸了吸鼻子。
一袋豆沙小面包被推過來,老老實實,并排挨着前兩位站着。
她看着眼前這三樣東西,又想哭,又想笑。
等了很久。
也許是哭累了,也許是零食的誘惑,廖敏之用餘光瞟見女同學纖細的、淚水打濕的手指攏住了桌上的零食,剝開了糖紙,吃了巧克力豆,吃了蘇打餅幹,又吃了豆沙小面包。
順手抽了張面巾紙抹淚,輕輕呼了口氣。
情緒像浪潮,來得快,走得也快。
哭過之後,練習冊的難題依舊解決不了。
廖敏之推過來一張草稿紙,筆尖點了點,正是她練習冊上那題的解題步驟。
賀蘭訣琢磨了會,總算是明白了解題思路,自己推算了一把,把答案寫在練習冊上。
草稿紙完成使命,又悄悄退回去。
賀蘭訣揉揉眼睛,徹底恢複了平靜。
這天下晚自習,賀蘭訣收拾東西回家,走出教室前回頭看了一眼——廖敏之依舊坐在位子上,垂着眼,慢條斯理收拾桌面。
好像那溫柔靜谧的一幕不曾發生過。